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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三杯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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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清早,薛斐意模模糊糊就听着叽叽喳喳的鸟鸣。睁眼看了,如晦正对着自己笑,道:“娘子快出去看看吧!”
薛斐意调了件薄袍,一推门,只见檐下挂着只鸟笼,里头的一只金嘴八哥正被逗得双脚跳,而逗鸟的人,身影修硕,侧颜如琼,比记忆中只多了一束裹须,不是自己的阿兄薛谦又是谁?
薛斐意眼里盈出泪来,待薛谦一转头,噗嗤着就要夺眶而出。
只见薛谦忙伸出手,又对如晦道:“哎!快快!取个瓶子去,将我宝贝妹妹的金豆子给存起来!”
薛斐噗的一掩嘴,化悲作喜道:“阿兄,你真是,一点儿都没变!”
魏白龙牵着薛素走来道:“他还没变哪?你瞧瞧他气色是多好!你不知,如今他吃福好,昨又是宫里进的膳,晓得他不喜红肉,陛下还特地单赐了道腌蟹。这才几月呐,我们在外面的哪里拿的出一只像样的蟹来?难怪啊,有人是月亮挂起来都舍不得回家了啊!”
薛谦揖了道:“夫人啊,昨夜为夫已与你作了揖的,你也答应就罢。如今我妹妹面前,你又旧事重提,你这可是耍赖!阿素,你阿娘耍赖!”
皮球抛给小女儿,薛素听了只笑,也不掺合,抬头对薛斐意道:“姑母,这鸟是我帮阿父选的,阿父说你一定喜欢!”
薛斐意晓得这是没见过的侄女,见她玉雪一团的可爱,伸手搂了道:“喜欢!姑母更喜欢阿素!”
一行人入屋坐下。薛朴也在,先到的杨琥处,也逗过来见了。
家人终圆满,薛斐意颇感概,含泪叹道:“可惜阿父阿娘不在了,当年他们的大丧,我也没回来,真是,不肖至极……”
薛谦道:“哎,过去这久了,还提他干嘛?不怪你,都是事出有因。再说寄达不是代你来了,礼孝皆尽了。哪有不肖之说?”
薛斐意想着那些阻碍自己的事出有因,不就是杨宙莫名其妙的横加阻拦么?一时郁忿,咬唇不语。
薛谦见状,让儿子带着弟妹去往别处玩耍,转对薛斐意道:“怎么,这一路过来,心头还和妹婿僵着么?”
又道:“你回家来养病,为兄的是满心欢喜,你想住多久都成。阿琥的事,我也已修书回弘农,为他作保,料想寄达是会应允的。你阿嫂也对我说了你的心事,我亦知你一向是重情重义之人。只是你要晓得,男子不同女子,凡事是必先理而后为情,你若是一味以情去抵他的理,必是与他说不通的。以理为智并不是寄达的错,而是天下男子生来就是如此。就如女子为情而生一样,是天性使然,也就是所谓的识阴阳而分天地。雄阳雌阴,男天女地,生来不同,各司其职。五娘,你与寄达夫妻一场,日后岁月还长,若要因为这男女行事的不同来做计较,那是生生世世都计较不完的。”
听着薛谦及其耐心的、这一番情与理之两难的温和劝言,薛斐意抬头嚼文道:“我计较?阿兄此言从何而来?”
此时魏白龙在旁叹道:“是那杨寄达来了信了,言明了柏娘子(叹若)之事。”
薛斐意闻之一哼笑,道:“哦?他是如何言明的?”
薛谦道:“事情来龙去脉都予我言明了,他知这婢女傍你数年,你主仆情深不忍她枉死。可他也确实是无奈,他父才故,子欲养而亲不待,本就是锥心之痛,你要让他暂停父丧、并子侄治叔父之罪,换做谁都是强人所难,必是先以大局为重。五娘,汝为其妻啊,如今他身边至亲之人,只有你与阿琥,你若再与他离心,他实不堪载啊……”
薛斐意摒气听着,抬眉看了眼魏白龙,满眼写将着“是否如我多料?”魏白龙吁气不语。
另边厢,薛朴正抱着妹妹逗鸟。
薛素逗草转的高兴,低头对表兄杨琥娇唤道:“含晖阿兄,你晓得吗?从前姑母也有一只这样的金嘴八哥!我阿父说,还会口出人语呢!”
杨琥本在另头深思父母之事,听了道:“是吗?我倒没听阿娘说过。”
薛素被放下来,抖抖裙子,低嗯了声清下嗓子,道:“那是姑母予我阿父面子。我告诉你啊,因为我阿父啊,看诗里写吃了酒的鸟能作池上舞,就给那八哥灌了酒,谁知道灌多了,那八哥啊,一个猛子扎进塘里,竟不上来了!我阿父急了,也跳下去救鸟,却忘了自己不会水,最后还是厨房的婆子经过,才捞他起来,阿翁为此还打了阿父的屁股,肿了好些天呢!”
薛素小嘴嘟嘟的,气也不带喘,说的是声情并茂,颇有乃父的言官之风。说至一半杨琥已乐了,又因事主是长辈只能憋着,忍笑问薛朴道:“这,哪首诗里有此一说啊?”
薛朴笑道:“就是那首游东田的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不对芳春酒,还望青山郭(南北朝诗)。”
杨琥惑道:“此中并未说什么要给鸟吃酒啊?”
薛朴道:“哦,那时此诗新作,从南朝誊过来传错了字,错为,“应对芳春酒,还舞青山郭。”我阿父那时也小,与阿素如今差不离,未解其中意。你是不知,他为了能看那鱼戏新荷、鸟散余花之舞,不仅给八哥灌了酒,就连池子里也倒了好些瓶,那可是我阿翁藏了多年的珍酿!你当我阿翁打他,是心疼他儿险些丢了性命?他是肉疼那些子好酒呢!”
薛朴说的慢悠悠,杨琥听着更是憋笑到不行,他实在是没想到如今看来这样端雅温文的舅父儿时竟会是一个顽皮到有些、不,十分傻气的憨儿。
薛朴撇望着杨琥脸都憋红了,道:“想笑就笑吧,反正这事已不知让咱们笑了多少回了!”
此时薛素已呵呵呵的捂着肚腹先笑出声,终引得杨琥也喷笑而出,笑泪都摒了。
薛朴也跟着嘻嘻,与薛素一对眼色,薛素小满的下巴一昂,对兄长得意一笑。
而这时的里边厢,薛斐意静望着薛谦,道:“阿兄,言官众多,昨夜里,陛下为何只赐你共膳,你那些同僚,譬如前一阵堂上跪叩三日大呼先帝为何早走的韩大人,他这忠君之态可都传到弘农了,你说,陛下为什么不请他吃饭?”
薛谦不知薛斐意怎忽的转扯至朝堂之事,沉声道:“哎,宅中妇人不可擅议朝事。”
这一句颇似杨宙口吻的“不可”挑中了薛斐意的隐晦,她即挑眉道:“私下里并无外人,为何不可?难道你信不过我,怕我将你卖了出去?还是,只因我是女子?若因我是女子,当年华阴太后辅助幼主,战场也是上得的。咱们祖母,也曾是马上戎装,驱敌千里,不逊男儿的军中木兰!我在外受欺,还当回家会好些,没料到处处都是一样!女子,咱们家的,究竟是从何时起,说个话也要与男子矮上半头了?”
见薛斐意语意中带了激愤,薛谦忙道:“哎,我哪有此意?咱们家,何时有过亏待女儿之举?尊妻则宅稳,咱们小时候,阿娘就这样拎着阿父的耳朵耳提面命,如今,”薛谦讨笑望向正藐望自己的魏白龙,“你瞧瞧,我这耳朵,,是不是也比从前长了?咱们家的规矩,都是你阿嫂定的!”
魏白龙呲道:“你别笑嘻嘻的说错了话又朝我身上赖!我说的是朝中之事不可拖带回家,可从没讲过什么男女之分!这话到底是谁与你讲的,你好好想想!”
又对薛斐意带愤吁气道:“是我不好,大意了。昨夜里我与他一番争论,却是不休的,说也不通,怎硕他都以这套男女天道情理不同来塞我。我细想想这些年,令州离此不远,那杨寄达每月中就会来一回与你阿兄相聚,来往通信也多,我想着是亲戚之间也不知设防,你看看,他如今竟已变成这样,自己还不自知!”
见面前两位女子皆是面上忿满,薛谦屈道:“我变成什么样了?”
又转圜道:“罢了罢了!是我多言了!我不言了!还是五娘你说!你倒说说,陛下为什么只请我吃饭?”
薛斐意将榻桌上的两只茶碟斟了茶,深吸口气,道:“阿兄,这有两杯茶,我要请你喝。”
第一杯,薛斐意双手递送到薛谦面前,说道:“请用。”
又道:“这一杯,就是阿兄你。”
第二杯茶,薛斐意托到手上,忽然猛地往地上一泼,道:“这第二杯,也是给人喝的。可泼到地上脏了,喝的人受了辱,又怎会请予他茶的人吃饭呢?”
薛谦听了眼中一动,只听薛斐意又道:“还有第三杯。阿兄,你已喝了我第三杯茶,滋味如何?”
薛谦道:“哪里来的第三杯茶?”
薛斐意哼道:“是啊,哪里来的第三杯茶?可我就说你已喝了,而且这茶还是举世无双的珍贵,我说你喝了它,你就欠了我一辈子,我叫你做甚都是该的。阿兄,这第三杯,就是杨寄达。”
薛谦望着妹妹,只见薛斐意眼色凄然,道:“阿兄,你晓得吗?昨夜,我梦着祖母了。我对祖母哭,我说,那杯茶我没有喝,可是它本就是空的,我又拿不出实证,这天下,无人能知我的苦!你猜祖母怎说?她说,那就摔了这空杯!她说完这句话,我就醒了。我醒了,见周遭一切都还是从前的模样,那一刻我甚至在想,这十年,是不是只是我的一场噩梦,醒了就好了,醒过来,我根本就还未嫁,还在家中……”
薛斐意落下泪来,魏白龙搂着递上丝帕对薛谦道:“怎说你就是不懂!如今你看到你妹妹了,哪还有半分在家女郎时的舒心潇洒,这还是嫁的好?也别再说为人妇不可能事事如意,那是轮不到你头上!你试试若我是她,你是那杨宙,一把火我就真的与你一别两宽!”
薛谦深叹一口,道:“你俩先别生火,暂听我一言。那杨寄达,确是耿直书生,生就是不通人情的犟脾气。官仕上也是如此,否则以他才实家世,怎会至今只是一个小州的使君?男子不解风情的大有人在,他心是不坏的,亦是专情,成婚至今连个阿姨都不曾纳……”
听至此薛斐意悲笑着对魏白龙摇头,转面对亲兄道:“阿兄,你莫劝了。我昨夜一梦而起,已然思定,我与他杨寄达,此生是无缘了。不过,吾已为十载杨家妇,他即为我父母戴过孝,我亦会为他阿父守完这三载,之后便互不相欠,合离各安!这此间,你若容我在家,我恩谢你,你若不容,城外的庵堂道宇,哪一处我也都可去得!”
薛谦深感亲妹决绝,吁道:“你这是,再无转圜余地了?”
薛斐意咬唇点头。
再看外边厢,薛简施然而至,对着薛朴几位福了,又单对杨琥道:“含晖阿弟,昨我递来的诗,你可看了?予我可有指教吗?”
杨琥道:“哦,还不曾细看,指教不敢当,大姊姊与从珂的诗词造诣皆在我之上,咱们互取其长。”
薛简笑道:“含晖即叫我阿兄从珂,为何对我一口一个大姊姊如此见外,不晓得的还当我多大年纪了,你也可叫我的小字,敬洁。”
杨琥望眼薛朴,却见薛朴正侧头望着八哥并未看自己,只得嘘口气揖道:“敬洁姊姊。”
薛简一笑,随即邀着杨琥入室评诗,杨琥唤薛朴:“姊姊的诗好,你也来赏看赏看?”
薛简笑道:“我阿兄啊,爱花爱鸟,更胜于诗!”
薛朴此时回头道:“是啊,这能说会动的,可不比那一笔一画生硬矫情的有趣?你们去玩吧,我陪着阿素再逗会鸟。”
杨琥听了垂目,随着薛简进去了。
此时薛素提拉着薛朴的袖子道:“阿兄,你恼啦?”
薛朴手头逗草一搁,撇嘴道:“我恼什么?”
薛素道:“方才含晖阿兄一脸不高兴,是咱们好不容易才将他逗乐了,还没和他玩呢,姊姊就将他带走自己去玩了。”
薛朴抚下幼妹的头道:“什么玩不玩的,你含晖阿兄又不是偶人。”
薛素撇头想想道:“他比偶人好看多了。”
又道:“阿兄,凡是好看的,姊姊都喜欢,她也喜欢我的香丝被子。”
薛朴低头,见薛素一双稚儿晶莹的润圆眼中,眼色却露狡黠,薛朴笑道:“你这是变着法在与我告状吗?为何不与阿娘说?”
薛素大人样的长叹口气,说:“没用,我用你教我的说法说话,却连阿娘的香丝袍也搭上了。她是姊姊,我又不能打她。”
薛朴听了笑,低道:“你又不是没打过,个子矮,打不着,最后还被人家赖上,明明是自己划了自己,反污在你头上。”
薛素扯把亲兄,嘟嘴道:“哎呀,哎呀,又提。去年我还小,才着了道!”
薛朴笑道:“好像今年你就大了似的!”
薛素藕般的小手一捏数,道:“七!我七岁了!”
薛朴道:“哦,对啊,下月就是你生辰。也是,含晖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