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雪江山》紫蓦

6、东窗未白凝残月（上）

　　薛芷芸回到右相府时，天已经快黑了。进了碧竹苑，一个人影向她奔来，却听碧兰叫道：“小姐！您可算回来了！”薛芷芸见碧兰神色急切，不由诧异，“出什么事了？”碧兰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小姐，姑爷要纳侧夫人！十日后便要娶进门了！”
　　薛芷芸闻言一震，忍住刺痛，平静地问：“你听谁说的？什么时候的事？”碧兰答道：“秦总管刚刚还吩咐府里的下人们准备迎接侧夫人进府……听说今日姑爷进了宫，回来便让秦总管……”碧兰闭了口，望向薛芷芸身后的人，“姑爷……”薛芷芸转过头，便见段靖轩站在门口，神色一片复杂。
　　她走进里屋，在榻上坐下。段靖轩坐在她旁边。薛芷芸开口问道：“碧兰说的都是真的么？”段靖轩点点头，“是……”薛芷芸心里一痛，等着段靖轩的下文。他又道：“今日皇上召我进宫，便是指了侧夫人给我。”是皇帝的意思？
　　薛芷芸皱眉，却问道：“当初，我与你的婚事，可是皇上自愿下的旨？”段靖轩摇头，“是爹因为祖母的事，去求皇上下旨。”薛芷芸清冷一笑，“那就是了。也难怪皇上会再次下旨赐婚，那侧夫人，可是皇上派的人？是哪家的女儿？”
　　段靖轩却犹豫一阵，最终还是说道：“是怀心……”沈怀心？薛芷芸先怔了一下，然后笑起来，如此一来，皇帝下旨赐婚，了结了段靖轩一直以来的心愿，既可让段靖轩感激涕零地向他效忠，又可让左右相生了嫌隙。“好一个一石二鸟之计。”
　　薛芷芸的唇角勾起一丝苍凉的笑意，那样的笑容，却让段靖轩心惊，他带着歉意，“芸儿……我……”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她，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薛芷芸平静道：“这是皇上下的旨，岂能违抗？你不用觉得抱歉，男子三妻四妾，再是正常不过。何况你是当今右丞相的独子？”
　　段靖轩听得最后一句，父亲只有母亲一个妻子，母亲去世后父亲也没有再娶，他心底陡然升起一丝愧疚，薛芷芸又道：“时辰不早了，十日后还要迎娶侧夫人进门，你好好休息，明日早些开始准备。”听着这样的逐客令和薛芷芸漠然的表情，段靖轩心底叹息，只得站起身来，“你也早些休息。”
　　虽然要办喜事，右相府却没有当初薛芷芸进门时那般热闹喜气。自那日后，段靖轩也没有去过碧竹苑，薛芷芸有几日不曾见他，想来是忙着筹办婚事。这是段靖轩一直想要的，他一定很高兴吧……她却压不住心中的失望。

　　十日之期转瞬即逝。喧嚣的礼乐声想个不停，府中一片喜气洋洋。薛芷芸站在门口，看着花轿停下，段靖轩背对着她，穿着大红喜服地走上去踢花轿，搀扶新娘。薛芷芸微微恍惚，曾几何时。花轿里面的人是自己？
　　沈怀心在段靖轩的牵引下从花轿中缓缓走出来。火红色的嫁衣与盖巾却略显暗沉，与自己出嫁时的装扮相去甚远。这段日子长安城里所有的绣庄都闭门不纳客，是故沈怀心只好用了当年沈夫人嫁进门时候的嫁裳。长安城里最大的天海绣庄管辖着其他绣庄，如今这样，分明是在表示不接受沈怀心。身为天海绣庄的人，沈怀心的父亲沈元吉又怎会不明白？
　　薛芷芸正欲转身离开，却见一个中年男子站在段允源身旁，那男人皮肤黝黑，一脸谄媚，“段大人……”段允源的声音淡淡，“别客气，现在怎的还叫段大人？咱们已经是亲家了。”那男子原来就是沈怀心的父亲沈元吉，沈元吉战战兢兢道：“段大人……小的怎么敢那样叫您？实在是小的高攀了。”
　　沈元吉唯唯诺诺，一脸讨好之色的样子，和身旁器宇轩昂的段允源简直是有天壤之别。薛芷芸心中一阵烦恶，转身离开，路过段允源身边的时候，只听他低声道：“轩儿脾气倔，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这个沈怀心，不会好过。”薛芷芸淡淡一笑，没有停下脚步。
　　由于沈怀心只是侧夫人，身份又低微，成亲也没有本该有的仪式，众人只喝酒庆祝了一番。薛芷芸听着外面的礼乐声和庆贺声很快地散去，却失了睡眠。
　　披衣出门，但见月凉如水，一个人背对着她站在前面，那人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竟是段靖轩。“你……”两人同时开口。薛芷芸沉默，段靖轩走近一步，“怎么出来了？”薛芷芸答道：“有些睡不着，就出来走走。”两人心中明白，默契地没有多言。
　　段靖轩拉起她的手，“芸儿……”薛芷芸心中微跳，脸上一红，“我……”段靖轩看着她的样子，轻笑一声，离她更近。仅仅是片刻的失神，薛芷芸蓦地注意到他还穿着喜服，心中一痛，又想起她出嫁进来的情形。她不着痕迹地退开，“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该去新娘那里。”
　　段靖轩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神色也僵了一下，“你一点也不介意？”薛芷芸的目光看向别处，“还记得我刚刚嫁进段家的情形么？新婚之夜，你对我叫了她的名字，然后把我一个人扔在新房。如今，你可是也要在她的面前叫我的名字，把她独自留在新房，而来找我么？”
　　段靖轩闻言怔住了，神色一片刺痛，“你当真这么想？”薛芷芸不答，却道：“走吧。如今若连你也冷落她，她在段家可就真的无法立足了。”段靖轩凝视她片刻，“芸儿，你的性子太倔。”说罢转身离去。薛芷芸的笑容沉下来，幽幽叹了口气，一片酸涩取而代之。不只是为责任，他终究还是喜欢沈怀心的……
　　第二日一早，薛芷芸就从碧兰口中得知段靖轩昨日在沈怀心的翠薇苑里歇了，“姑爷怎么能这样对小姐呢……”碧兰愤然道，“侧夫人才刚进门……恐怕又有人要在私底下嚼舌根了……”薛芷芸似一点也不以为意，“有佩玉和佩青的例子在先，他们还不敢放肆。”
　　碧兰急道：“小姐！你怎么一点也不急？！姑爷明明很喜欢小姐的……”听到一声极低的叹息，碧兰几乎以为自己听错。薛芷芸道：“可他也喜欢沈怀心不是么？”碧兰语塞，“小姐……那侧夫人身份低微，根本比不上……”
　　“碧兰。”薛芷芸打断她，“这不是你该管的事，告诉过你谨言慎行，你怎么从来都没放在心上？”碧兰委屈地垂下头，“小姐教训的是，奴婢知错。”薛芷芸也觉语气重了些，放缓声音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这是皇上下的旨，又是明媒正娶，怎能说三道四？这话在我面前说就罢了，若让别人听到会怎么想？她身份再怎么低微也是个侧夫人。”碧兰服气地点头，“奴婢下次不会了。”
　　此时门外的秀莲走进来通报：“少夫人，侧夫人在门口，来给您问安。”薛芷芸点点头，“请她进来吧。”片刻后，一个粉衣少女款款走进来，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间透着青涩，眉清目秀，明丽动人，的确是个美人胚子。浑身上下自有一种楚楚动人的风姿。
　　沈怀心的目光转到薛芷芸身上，那一袭淡雅的紫色长裙，头发用一支紫玉钗挽起，容貌秀美非常，一双眼睛却湛然生光，那双眼里，温和却透着丝丝的凉意，竟显得她整个人美丽异常。沈怀心陡然感到若有若无的淡然冷意，不敢与她相视。
　　沈怀心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奉上手里的茶，“怀心给夫人奉茶。”声音清脆甜腻，薛芷芸接过去浅酌了一口，把茶杯放在一旁的桌上，扶起正在行礼的沈怀心，“不用这么客气。”沈怀心抬头，看见薛芷芸脸上温和的笑意，愣了愣，吞吐道：“夫人……你生的真好看……”
　　薛芷芸一怔，颇含兴味地打量着她，沈怀心越发局促不安，小声道：“夫人……怀心……可不可以叫你姐姐？”薛芷芸笑了笑，“当然可以。你今年几岁了？”沈怀心答道：“怀心不久前满了十五。”薛芷芸心道：沈怀心和自己想象的并不一样，倒是个不失天真可爱的少女，小家碧玉。
　　看了看薛芷芸，沈怀心有点难过地低头，“怀心算是明白了，怀心出身寒微，自小没读过什么书，连字也不识几个，段大哥说的很多话，怀心都不能明白。姐姐不一样，知书达理，段大哥的话，姐姐一定能明白……姐姐和段大哥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非……若非因为……”
　　沈怀心脸红起来，“因为那件事……段大哥才不会娶怀心……”沈怀心的眼里闪着泪光，薛芷芸心里一软，劝慰道：“怀心，既然你已经嫁进段家，便别再妄自菲薄。无论如何，你对他，都是个特别的存在。”沈怀心似懂非懂地点头，然后梨花带雨地笑，“谢谢姐姐，怀心觉得，一定能和姐姐好好相处。”
　　薛芷芸“嗯”了一声，心中却不由苦笑，自己的度量果然不够，始终没能放下对沈怀心的戒备和疏离，“姐姐，屋里很闷，不如咱们出去走走吧。”薛芷芸点头答应，和沈怀心一同走出碧竹苑，碧兰默默地跟在她们身后，不住打量着沈怀心。
　　庭院中的树叶不断飘落下来，沈怀心雀跃地踏着地上的树叶走在前面，不时转过头向薛芷芸招手：“姐姐！走快些呀！”正笑闹间，却看见迎面而来的段靖轩。“段大哥！”沈怀心的脸红扑扑的，直朝段靖轩奔去。段靖轩有些宠溺地看着她笑，很自然地为她理了理微微凌乱的衣襟，“怀心，在做什么呢？”
　　话音刚落，便见薛芷芸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他们，段靖轩手中的动作不知觉地僵了一下，“你……你也来了。”薛芷芸把适才段靖轩的眼神和动作尽收眼底，有一丝酸痛怅然隐隐蔓延，她走上前，“我与怀心来散散步。”
　　段靖轩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的表情，“你们能相处的好，那边再好不过了。”沈怀心插口道：“段大哥，姐姐真是个好人呢……”段靖轩直直地凝视着薛芷芸的双目，“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