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云观出岫

3、月阖宫

　　贵妃死了。
　　连豆子楞在月阖宫的墙外，脑子嗡嗡地全是回响。眼前月阖宫朱红色的外墙，也从原本的温暖炙热变成了猛兽张开的大口，正在阴森森，静悄悄地等着他。
　　“公公。”跟着连豆子从皇帝海晏殿里出来的大宫女语桃见状往前走了一步，双目直视连豆子，静静地看着他，“有什么话，咱们进去再说。陛下特意下旨叫内库搬些新鲜东西来，内库管事的公公怕您不喜欢，还在等着。不如您进去先瞧了，再问旁人的事儿。”
　　陛下。连豆子听见这两个字，方才转动眼珠，移到语桃的脸上。只见她一双秀目细长，死死地盯着自己，眼里的光仿佛带着刀剑寒气，冷冷地提醒着自己：如今这天下已经换了主人，该摆正自己屁股下头的位置了。忘了先贵妃和七皇子，安心受着新帝的宠爱，他就是这个无主月阖宫的大总管，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而细究先贵妃的死因，心里还惦念着七皇子，那他的人生也许就不会再有“日后”这两个字。适逢大丧，死上几个奴才和妃嫔，都太容易了。
　　连豆子默默地点了头，环顾了圈跟着自己的人。都是些不曾多见的生面孔，有海晏殿的，也有从各处刚拔擢上来的，不过没有一个是月阖宫的人。
　　说是伺候，也许还带着监视。连豆子木然地抬脚往月阖宫里走，心里早没了最初的雀跃，他本以为贵妃会去太妃的寿康宫里终老，就算受些委屈，也还会好好活着，没想到这么快，人就走了。
　　“对了，你以前也是月阖宫的人，你我也算相熟，不如一起回去。等下回见了陈忠公公我与他说一声，想来调一个人，也不算什么大事。”连豆子刚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回过头，对刚才突然冲到自己面前，跪在地上哭诉的小太监说了一句。要不是他守在此处，告诉了自己，恐怕再过十天半月他也不会知道贵妃娘娘仙逝的消息。
　　可惜，他已经不记得这个小太监的名字了。以前连豆子只是在月阖宫里见过他，应该是在茶房里烧水劈柴，近不得主子面前，听说是因为嘴笨的缘故，但连豆子却曾不经意听见他说过自己运气好，因为一入宫就分到了最得宠的贵妃娘娘的宫里。
　　也许他的运气并没有那么好。连豆子自嘲地勾了下嘴角，特意看了语桃一眼。看着外头来迎接自己的人，没一个是曾经的旧识，也许新帝根本就不想让自己和过去月阖宫的接触。
　　但这一回，语桃却没有说话，默默地站在一旁，给二人让开了道路。有些事堵不如疏，连豆子早晚都会知道先贵妃自缢的事儿，就算连豆子心中有疑，也自有陛下去解，和她们这些伺候的人总是不相干的。到底连豆子还是陛下的枕边人。
　　“谢连公公。”报信的喜宝犹豫地看了眼四周的人，但依着他的性子，也分辨不出什么来，只好就着地上磕了个头，起身跟着，预备往里走。可刚走没两步，连豆子的脚步又停下了。
　　下雪了。连豆子摸了摸鼻尖上的湿凉，抬头看了眼天。这两天的太阳一直都没有出来，天阴沉沉的，总令人觉得压抑，不过倒是湿乎乎的，总有一点春意欲来的意思。没想到春天没来，雪倒是又落了。
　　“下雪了。”连豆子呢喃一句，踏进月阖宫里。里头已经大变了个模样。原本搭在院子中的秋千和围了孔雀丹顶鹤等美丽异兽的笼子都被移走了，光秃秃的空了一片，好像特意留了出来，不知要做什么。
　　连豆子也没心思去问这些，依旧一步步地往正中的主殿里头走。说是太监总管，实际这月阖宫也没旁的主子，他就是这宫里的主子。不过是外头糊弄人，听着规矩些罢了。因此连豆子半点也没客气，直接进了原本贵妃住的地方。
　　果然，里头原本的东西早被搬得一干二净，雕花的床，馥郁芬芳的墙，各处都摆满的草木花朵，都换了个清雅模样。原本摆着的彩色百子喜春的大瓷瓶换成了黑白的大石头，嵌了各色宝石的摆件换成了通体翠绿的玉摆件，挡在一旁绣满了热闹的五彩屏风也换成了素黄淡雅的秋猎图。
　　“这些都是小的们奉陛下的意思，换了些素雅的。若公公不喜欢，府库里还有旁的，都可搬来叫公公挑选。若公公有空，也尽可来内库看看。陛下说了，除了太后那里，所有东西都可着咱们宫里先来。”掌管内库的张裕和点头哈腰，一脸堆笑。他早已听说了，这个连豆子厉害得紧，先帝去后，陛下头一个召幸的人就是他，头一个晚上就挺不住要了补汤，接着就赐了殿宇。怪不得当初早早令人搬空了这月阖宫，原来是准备腾给新人。
　　“不用换了。我很喜欢。”连豆子看着面前的一切心绪颇为复杂。他和贵妃不一样，他虽早去了势，但到底是个男人，曾经还识了两个字，也很喜欢文人墨客的山水草书。如今这模样其实很得他的心意，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原本这样子也是新帝喜欢的。
　　若是新帝喜欢如此，误打误撞正好也合了自己心意，那就成了心有灵犀；若是新帝并非爱此，只是着意探听了自己喜好，连豆子更加觉得承受不起。要是在看见喜宝之前，连豆子可能还会大为感动，但现在，他却觉得进退维谷。
　　当年他默默无闻地做洒扫粗使，任人磋磨之时，是贵妃一时心软，一力把他拔擢到身边伺候，免他受人欺凌。如今贵妃身死，他却要欢欢喜喜爱地投入她老对头的怀抱，安安心心的享福，连豆子扪心自问，还是做不得如此薄情寡义。
　　“东西就这么放着吧。我累了，想先歇歇。”连豆子进了内殿，转头就往外轰人。跟着的语桃到底是个女子，不便随身伺候，她看了眼原本预备的贴身小太监，又看了眼刚才在门口捡的喜宝，心里掂量了一回，还是道，“那就叫喜宝伺候您歇着吧。总不能屋里也没个人啊。”
　　“嗯。”连豆子看了被点名后一脸震惊的喜宝一眼，咽下了推拒的话。他还想知道，除了贵妃，原本这宫里的宫人都到何处去了？难道都和喜宝一样，被遣到各处做粗活？那是如此，日后或许可以伸手帮上一把，也算全了相识多年的情谊。
　　“公公，我去给您打水洗脸。”喜宝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被单独和连豆子留在一处，心里也尴尬，他比连豆子知道的更多一些，因此脸上半点喜意也没有，反而多是惊慌。
　　“不忙这个。你还是先说说，是怎么知道我得了陛下的恩赏，特意在宫门口等着我的吧。”连豆子就算念着旧日贵妃的情谊，但终究在宫中侵淫多年，知道像喜宝这样一个粗使太监就算听说了贵妃的丧事，也不该知道七皇子昏过去之类的辛密。更别提自己得新帝喜欢，被赐了旧宫，还能逃出上头管事的法眼，一下子就能把自己堵在门口了。
　　“奴才”喜宝没想到连豆子会问自己这个，一时瞠口结舌，不知该不该把后头的人说出来。他以前只要卖把力气就好，如何做过这些活计。
　　“你不说，我也能查到。是七皇子的人，还是以前宫里的姑姑？”连豆子看着喜宝的眼睛瞬间睁大，知道自己猜对了。但是他半点也高兴不起来。亲近的旧主同袍想方设法地要算计自己，他以为的对头却对自己疼爱有加，宠眷优渥。
　　“你不想说，我也没力气多问。”连豆子心里灰暗，连着外头飘散的大雪，觉得眼睛微微有些刺痛，“你可知道咱们宫里原本的宫人都去哪儿了？就原本伺候娘娘的大宫女，平真平卉她们，或是成姑姑，宋公公他们……你知道谁就说谁。旁的，我再打听。”
　　“公公不知道？”喜宝刚才还心虚的脸立时愤怒起来，看着连豆子的目光也不似刚才躲闪，反而写满了斥责，“公公被带走的那天咱们就被关了起来，断水断食，就在这月阖宫后头的杂房里，许多人都给活活饿死了。除了下头洒扫的宫女太监，平日里贴身伺候的、得贵妃娘娘的心的，全都不在了。听说成姑姑和平姐姐她们被慎刑司带走，后来一卷破席子包了好几个人，拉到后山埋了。听说那席子里头的滚出来的手都见了骨头，里头都是吱吱的老鼠声，不知受了多少的苦楚。难道公公你半点都没听闻？”
　　连豆子闻言一愣，脸不觉热了些。他在先皇去后的第三天被新帝身边的人带走，之后就被关在一处屋子里，教导他新帝往日的喜好和伺候男人的规矩。头一日的时候，他还想着以死明志，结果被人摁在床上，贴了两层桑皮纸就老实了，那看守他的老嬷嬷还说，要是他不听话就把他扒光了扔到外头去，活活冻死他，而后断了他半天的炭，算是恐吓……他以为自己所受的已是屈辱至极，但也只敢在心底骂骂新帝。没想到旁人已然早早丢了性命。
　　“你以为贵妃娘娘真的会自尽不成？娘娘的性子，你不知道？若有一线活命的希望，就算为了七皇子也会忍辱偷生。明明……明明就是有人故意谋害。”喜宝带着哭腔的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传报。
　　“陛下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