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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叩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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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说得对,医院啊,只能这样说了……我可以接受医院里肥皂和消毒水的味道;但我又确实不喜欢吃药、打针、手术。”
以及、实验。
由此可见,越可能对我造成伤害且创口越大的项目就越被排在后头、越被我抵触排斥。而且,因为我在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三岛先生,登时抓住了他的脸上一闪即逝的某种虽理解却不赞同的顾忌。
我大约是能懂的。由于他作为心智成熟的成人无法和思想浅薄的孩童对等交流,只好暂时把心中的观点掩下。
这一刻,三岛由纪夫不可能没有发现我读出了他藏起来的暗话:‘这孩子不知道吗?她刚刚说的两样事物的利害其实一致?’
他却从容地收起报告纸,用戴着手套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就像感到痛苦后才考虑用药……也是徒然。”
我和他一同眺望窗外羞答答的石楠花枝,答道:“是的。”
“注意身体。”
“好......”
暮春的城市街道塞得满满的既视感,脚步轻盈地随着记忆的路线走街串巷,蹦跳跑走毫无滞涩。我悄无声息地快步跑到了三岛先生前面,率先绕开了五幢地标般的高耸大楼。从建筑群的缝隙间遥遥望见的港口,过夜的泊船多半已烧起了月华。
三岛先生方才递给我一个便携式望远镜,我用它眺望银河上披风斩浪的货轮。轮船之间那聊胜于无的信号灯灯光闪烁,又蓦地隐藏在柔和细密的星子中。
默数一首《伊吕波歌》的时间里,诸多杂念与谜团萦绕在我的心尖迟迟不散。
盐水淘洗着晶莹剔透的白沙,海鸟在暗流涌动的空中织出咻咻的哨声。蜿蜒曲折的鸣叫中,三岛先生突然问我:“你有没有想过读书?”
当、当、当。我那不争气的心脏就好似江户时期的警铃般急促地发起火来:“您叫我去读书……现在?”
三岛先生仿若自言自语地接下去:“怎么样?如果你愿意的话,只要改小一岁刚好直接上国中。虽然可能会跟不上课程,届时也可以另请家教。”
我差点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绪,转而将注意力高度集中在思考该怎样回答这个要命的问题上。
既然谈到了‘我’的受教育程度,还请各位不要见怪。
一言以蔽之,零。
若要细捋源头,就得先从三岛望的身世背景说起。她啊,是一个值得同情的事实孤儿。
自幼家庭贫寒,母亲病故,父亲失踪。既不能进孤儿院,又无法自力更生。能四肢健全长这么大的原因,全仰仗于横滨发达的旅游项目。
按理来说,要想趁此时机掌握一门外语可谓地利人和。
甚至被系统推荐而来的与外来人相关的委托利润尤其丰厚。
偏偏三岛望却一直没有学习相关的枪械技术,负责新人录用的黑手党自然也看不上她这具孱弱的身体。如此一来倒好,与其深陷泥沼泽,不如躲个清闲自在。
——上周目没得选,这周目我真的想金盆洗手做个好人。
“我从没想过这种事,而且要去学校的话……先生,再给我一点考虑的时间吧。”我表白道,暗暗揣度其背后的用意。
以己推人,三岛先生本就对我会脱口答应一事不抱任何希望,他一本正经地宽慰道:“从头学起也不困难。”
我觉得他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好几秒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先生、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他却笃定地看我一眼,我迅速偏头望向别处,心中嘀嘀咕咕。
好吧好吧……接下来该如何行动?是像个正常的孩子那样重新回到学校,或是掺和进神秘而危险的人情事理中?
这两个选项根本没有可比性。
我只是忧心日后需支付的代价,又不是真正的傻子。
三岛先生当然心知肚明。也许正因如此,他才包容了我的任性,并不强求我现在就把那一身刺摘下来,答应此事搁后再议。
见天色已暮,我们便往回住处的方向走。
忽然,一缕奇异的烟擦过我的鼻尖。
那种颜色算什么?
真过分、恶心、相当廉价,仿佛散发着无边无际的秽臭气息的幻想色就沸腾在那边街角的空气中。但凡叫我沾到一点,说不定就会死。
假设游戏系统尚存在,此时应该会给我发一个[触发了随机事件]的抖动窗口,那我也百分百选择不接。
他停住脚步等我:“望?身体又不舒服了?”
三岛先生的身材并不瘦弱,也因为我的个子矮小,他的后背给予了我莫大的安全感。
我有些紧张地拽住了风衣的腰侧......这感觉,是木仓啊。
等等,但这不是重点!
因为我受到的冲击有点大,短时间没能想好说辞,三岛由纪夫先生便通过我的种种反应觉察到了情况不对。
完蛋!我怎么可能拉得住一个身强体健的成年人!!!
——街那头是设有挡雨板和吸烟室的僻静公园,再往前又是几条栽种着日本松的普通城市岔道。
瘾君子把手头得到的烟丝腾地点燃,将狭窄的室内伪装成一副正常使用中的样子,五光十色的迷雾穿过门扉漏出一角。他是在干什么坏事呢?
虽然感到好奇,但‘躲在吸烟室里鬼鬼祟祟的糜烂青年’,仅仅是这座城市里一个不足为道的缩影。
三岛先生不知不觉抓紧了我的手。
他无疑越过了肉身的局限,透过那间烟雾缭绕的吸烟室而望见了使人倏尔失语的什么东西......否则不会这般刻薄尖酸地讥讽道:“一群病恹恹的害虫。”
“说起害虫,虽然近几年少很多了……但放任不管的话依然很危险吧。”
我对此持有相同的看法,抿嘴看了一眼三岛先生。‘我们要报警吗?’
其实先生要是想借此收集一些事情的证据,我也不会有任何意见。
前提他在进那层迷雾时别把我带着一块儿。
他的手至今没有放开,我却是真的怕了。
扇状的松树梢飒飒作响,霎时又轻飘飘垂下,不似枝子的庞大阴影照在我头顶,周遭的氛围凝重而压抑。似乎在谁也不清楚的一瞬间,三岛先生用余光看我一眼遂做出了判断。
他放弃像是要从腰后拿出手木仓的举动,转而举止自然地从后裤袋里摸出了手机。我们顺道而行,只用片刻就穿过了这座公园。
然后,三岛先生带着我走进了一条深巷。
当我注意到这里可谓是犯罪分子的黄金地段时,免不了咬着了舌头。会意识到这点,纯粹是因为任务需要。
——或许三岛先生很想用拳头敲敲我的脑袋,谁叫我总是往他身后躲呢。
他站在巷子里打了通电话,顺便朝我稍稍颔首示意道:‘也好,先报警。’
不知是不是我对人民公仆一词有所误解,从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因劳累过度而显得有些散漫:“晚上好三岛君。你有什么事吗?”。
他的眉头紧蹙,表情严肃地叫道:“室生君……”
三岛先生与人谈论正事时的口吻让我觉得无聊,泛滥成灾的致幻色感使人心头不适。单手转着铜钱,我来到了几步远的墙壁转角。
保持着这个安全的距离,还是能稍稍听见青年的说话声的。也因为背靠着墙壁,他无声地收回了视线。
那个疑似文豪的名字使我暗自忖度:也许哪天一早醒来,我就无法再爱这个稀奇古怪的世界了。
到时候我要怎么做。
以健康向上的、过于乐观的心理状态来考虑这件事情的结果,便是我不择手段,将未来的抉择寄托在这一枚小小的铜钱之上。
和烂得不行的星际OL相比,游戏似乎更偏爱一饮一啄的平衡之道。生而体弱的三岛望所拥有的异能力名[天闻叩石],即指在不受人为干扰的情况下通过投掷硬币、石头、树枝等物品,得到心中所想的问题的答案。
这个异能力的可扩展空间很大。
确切说,我可以通过投掷硬币向某种难以细述又不便临摹的存在提问。譬如:“今日五点从东京飞往名古屋的航班会延误吗?”
然后它会以正面朝上的硬币答道:是。
“在起飞前就存在的问题?”——是。
“是机组人员的操作失误吗?”——是。
“有人员伤亡吗?”——否。
它惯以骰子问答的手段粗暴地揭开人心灵中的血痂,对较为意识流的问题则态度差到无法想象。
我仅仅是在心中默默问了一句:该怎么离开这个世界?
如此将铜钱向怆厉的银之天空抛去。
那枚铜钱一往无前地飞向了最高处,接着便以零点五倍速开始慢放。它在下落期间片刻不停地翻转着,渐渐变成了近似天体的模样,闪烁着明亮又细柔的光芒。
我被晃得揉了揉眼睛,为接住它而盲目地伸出了手。却见它砸在地上!砰的一声!
没了!
微风轻拂过头发,星子四下逃散,余我留在原地打出一个疑惑的、大大的问号。
……?
欸,我的钱呢?!
我也没有丢很高啊,我最后的一枚钱呢?!
等我知晓那枚铜钱其实是被我的异能砸到了隔壁世界的黑手党首领身上的时候......
——一切都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