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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碧色芙蓉 ...

  •   悠悠居的庭院若要用一字来形容,那便是一个“素”。
      门后雁翅影壁,一色青石累就,底色古朴,并无一点一丝装饰,其上墨落四字:“心远地偏”,空茫干净。当是取自晋陶渊明《饮酒》之中“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一句。
      彼时,飞檐上只得一片高远无垠的蓝天,和那瞬息变幻的浮云,映着这影壁,也自成一派清淡悠然之意,令人觉着这“心远地偏”四字,抑或便是此景此刻下的心绪。
      清远看了许久,觉得这字的意境,同那左园影壁上刻意昭显的“品日清高”之辞,自不能同日而语。且眼前字迹是同门前字体一般端正严谨的赵体,不张扬颇厚重的底韵之中,更是生生透出一股入世却又出尘的清冷不惊来。
      绕过影壁,便是迎着宅门而来的一池月沼,池边散落青、墨、白等各色璧石,石间缝隙细细爬满青苔。而池形如明月半满,当真是取其月盈则亏之意,以自勉以自律。池畔南面立着一只半人高的五彩灵璧石,上书:“海有实能容之度,月以常不满为心”。
      见清远一意盯着那石细细瞧,清音便解释道:“这是五彩灵璧,也叫做磐石。心如磐石,这话我对你说过不是?当初建这宅子时,我那师父恐我一生胡闹,故处处留下勉励自律之语,望我能少些胡作非为,早日修得宠辱不惊,放下心中杂念,毕生以济世度人为业。如今,这满院都是深奥得紧的句子,你见了,莫要闲我酸腐,也莫要见笑。”
      清远见她真有些愁眉苦脸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道:“你多心了。这字写得甚好。”
      言谈间一行人已穿行至池边梅林。眼下春梅尚未落尽,花开五瓣,深浅不一地挂于枝头,此际看去,少了一些孤傲,多了几分清气。
      月照池后,是前进五开间,一厅四房,中间为厅,两侧各有两个房间,都是极尽简致。
      穿过前厅,便可见主座厢房外的大天井。一院花草,数不胜数,绿衣葱茏,姹紫嫣红。于天井的古朴雅致之中,又多添了几分活泼意趣。
      天井后便是主座后进,仍是五开间,一厅四房的格局。外有游廊,廊下花草与天井相接。檐下挂着同左园一般的陶制风铃,叮咚作响。
      正中厅前八扇格扇门下阴刻松竹梅兰四物。推门而入,便见一副乌木匾额高悬,上书:“从容起”三字,然这字却不同于满园赵体,却是另一种内敛厚重却又不失凌厉气势的行草。
      “这是我师祖的字。”清音这一回却不多说什么,只寥寥数字后,岔开话题道,“右边厢房已打扫妥当,你先去看看合不合意?还有,厢房后门出去,便是一眼温泉,你若累了,可以去泡一会,解解乏。”
      山楂雀跃不已地领命带了清远去厢房。推开门,待她家清远主子先行入室后,又多嘴道:“小姐厢房就在主子隔壁。主子若想串串门什么的……”说这话时她眨巴眨巴眼睛盯着他,嘴里说得若无其事,脸上神情却丝毫不是那么回事,“尽管去。我家小姐是夜猫子,习惯晚睡,通常入夜之后,是越活越精神,主子若是水土不服,夜不能寐,尽管找我家小姐消磨去。她一个人常常夜里无聊,便找上青杏姐和我、饕餮妈还有貔貅叔,五个人一起玩牌。主子来了,正好可以凑成三对。”
      清远听了,莫名地揉了揉额角。
      “主子,你可是不舒服?”伶俐如山楂,立即温言关怀。
      清远摇头,示意无碍,道:“你继续讲。”
      山楂见他虽这样说,却不掩眉间隐隐倦色,便不再东拉西扯,挑了正事道:“主子,这两所厢房后面便是几眼温泉。主子若是疲了累了,可以先去看看。还有,这两间厢房因为临近温泉,四季温热,眼下倒还好。若是到了夏至,便酷热难耐,彼时小姐会移至对面厢房休憩,主子也可过去避些暑气。”
      却原来,清音那妮子要他住她隔壁,是因为这里有泉眼可避寒。清远微笑道:“有劳。”
      山楂见他忽然真心一笑,煞是赏心悦目,便饶有兴趣地瞧着他,目光直勾勾地毫不避讳,“主子何必客气?尽管使唤奴婢便是。”
      山楂那一脸猫腻的笑容,叫清远依稀见了清音那厮的样子,身前却不是其人,遂随即正色道:“那么有劳。”
      山楂见了,知他心意,则躬身深施一礼,嘴里却又大咧咧地道:“主子乃天人之姿,奴婢虽仰慕,却自有分寸。主子是我家小姐的人,山楂只能望梅止渴罢了,断不敢造次。若有得罪之处,还请主子见谅,莫要告诉我家小姐。”说罢,当真流露出对她家小姐十分惊惧忧虑的表情。
      清远眉间隐隐有些黑线,颔首应了。
      山楂转出门,便迈进了右边厢房,见青杏正替清音宽衣,那两人此刻听闻她的脚步声,正一同侧了头盯着她。
      “小姐。”她乐呵呵地福身。
      清音道:“你又招惹新主子了?”
      山楂立即一脸谄媚,“小姐恼了?”
      清音摇头,“你功力不及我。我不恼。”
      “小姐冰雪聪慧进退得宜,奴婢自是不能及。”山楂笑嘻嘻道,“不过,新主子真是好生脸薄。”
      清音道:“他是你小姐我的人。你懂我意思吧?”
      山楂便点头如捣蒜,赶紧表明心迹,“小姐,奴婢懂。奴婢颗心皎洁,只钟情祈夏大人。”
      清音便道:“那我帮你说说。”
      “别。”山楂急道,“说不得。祈夏大人会着恼。”
      “那你待如何?”清音松了乌发,披散一肩,只着深衣,打算沐浴。
      山楂将桌上紫檀木盆递予她,道:“奴婢命苦福薄,能跟在小姐和祈夏大人前后就已知足,怎会再多奢求?”
      清音掀了掀眼皮子,道:“祈夏是块顽石,只能一点一点啃,你可明白我意思?”
      山楂顿住,庄严答道:“小姐往日所授机宜,山楂正努力揣摩。”
      “甚好。”清音接过木盆和青杏手中绸衣,“青杏,有劳了。你们歇下吧。”
      青杏本一直装聋作哑待这二人肆无忌惮来着,此时十分及时地紧跟一句:“是。”便领了叽叽喳喳的山楂一同退下,且细细掩好门扉。
      清音顿了顿,这才携了物件,穿过厢房,推开门,迈入后院。
      整个院落的这一侧只得一棵高耸入云的榕树。树冠如云,荫佑半院。须根坠垂,只只直指水面。树下多达六处泉眼,各自汇成一处圆形或者近圆形的温泉。水面上热气如烟,袅娜不散。泉眼间散落各色雨花石。清净之中又添了几分媚色。
      清音方才迈出厢房,便不由停住脚步。
      三丈开外,一处温泉里,水雾间春色正自无边。
      清音一时兴起,拎着鞋袜和木盆,轻手轻脚地贴了上去。
      蒸腾的水汽加之晃动的波光,一阵扰乱她的视线。然,仍可十分清楚地看见,那人斜靠着水泽边的圆石,半坐于泉水中,一头乌发打散,沿着圆润的肩,恋恋不舍地垂下,发尾漂浮于清洌的泉水之中,柔软得像他此刻微启的红色的唇瓣。
      清音思及此处,顿时觉得自己甚不正经。脑子里有根弦,仿佛、依稀、快要断了。
      “咳咳。”她赶紧清了清嗓子。
      然那厮听到身后动静,却不似以往那般反应迅捷,此刻竟然十分迟钝地抬手按着眉心,半晌未动。于是,那应着手臂曲线不断滴落的水珠,便激起一圈一圈细小的涟漪。这荡开的水波虽柔软且妩媚,却不及他万分之一。
      “咳咳。”清音又嘶咳了好几声。
      清远这才淡淡唔了一声,长睫微抬,透明的目光穿过那些柔腻的睫毛,轻轻软软地落在她脸上。
      此情此景,甚胶着。
      清音见他半晌不动,不由担忧,这才半跪于他身侧,伸手抚上他额头,道:“你没事吧?”
      清远含混地唔了一记,便又半睁着眼,无话。
      这厮眼神好生迷离。清音不敌,收回自己不安分的手,道:“你不太对劲。怎么了?”
      清远视线才开始慢慢挪动,一点一点,一分一分,一寸一寸,最终落在后院另一头。
      不同于此处的榕树和泉水,后院的另一头除了厢房外的几株小桃,整个院子几乎全被一种浅碧色的花树占据,偌大一片,宛如碧水烟云。
      “你在看那个?”清音顺着他视线望去,对于他的失态,有些疑惑不解,“那是碧芙蓉。”
      “碧芙蓉?”清远极其低微地重复了一句。
      那些花树,并不算十分高大,褐色的树干一支笔直向上,在顶端处才粗略分开。巴掌大的锯齿形绿叶间,正绽放着一朵朵碗口大小的浅碧色花朵,重重叠蕊,一阵一阵若有似无的香气,随风,混杂在水汽里,向着二人袭来。
      “这些花,怎么了?”清音不太确定他为何因此花反常。
      “这花……可是非同寻常?”清远淡淡地,又问了一句。
      清音点头,“这花这京城里只悠悠居独有。花叶果实根茎皆可入药。”
      “是么?”清远忽然红唇一掀,嫣然一笑。然双目微阖,却不看她。
      清音心中有疑,仍是耐心道:“先说花吧。花香清凉,加上桃夭,却可迷人神志。花瓣鲜品捣碎,可外敷,有医治疖痈之效。花蕊性寒,可去热毒。不过,说起这花香,我倒有一点新见识。”清音不知想到何处,有些得色。
      清远睁了眼,含笑问道:“是么?何种新见识。”
      “你可知晓赤霄蛊?”清音干脆坐于他身边圆石上,侧头问道。
      清远不动声色答道:“似是一种传闻中的巫蛊。”
      清音点头,“赤霄蛊,其实早先叫做鸱枭骨,乃是以鸱枭之卵喂食毒蛊而成。然炼制此蛊的秘术早已失传,现今世上只余下不过四枚。服食者,会迷失心志,一意服从施蛊者之令,直到蛊毒解除。且需要定期服食克制蛊毒之药,否则毒发时七窍流血不说,更会脏腑尽腐而亡,死得十分凄厉和痛苦。这是种十分歹毒的蛊术,加之此蛊已十分稀少,恐怕是要相当有身份和地位之人,才配得上被施用此蛊。”
      清远只是静静听着,并不答话,也不发问。
      清音继续道:“世人皆道赤霄蛊绝无解药,服下后便一生相随,听令于人。其实,不然。”
      听闻她话里骄傲之意,清远也并无多大触动,只轻轻点头,示意他已全然听进去了。
      清音笑了笑,指着那一树一树开满浅碧色鲜花的枝桠,慢慢道:“正是这些碧芙蓉之花,它的香气在失却桃夭的相辅之下,已无法迷人神志,却可以一嗅,即能解,那赤霄蛊之毒。”
      清音话未尽,清远却颦眉叹气。
      思绪在那如烟云一般的花朵间渐渐飘远。
      那一日,他率庄内十人,趁夜色一举灭了京城萧王府上六十余口性命,且一把火烧尽了府中血肉。
      回撤时,他一人断后,为免萧潜伤及庄内之人,他引着萧潜一路绕道,终于闯入了一处充满花香之地。
      只觉满眼浅碧色的绿烟,一点一点侵蚀他神志。
      待到迷雾拨开,寒月当空。
      他浑身一个激灵!
      原以为自己一片清明,却陡然发现已然是满手血腥!原不懂萧潜那声声厉问是为何意,却陡然明白自己岂止是与他割袍断义!?他甚至亲手灭了他满门!!
      过往回忆,忽然悉数而至。
      不过是鲜血染尽的一生。
      不过是他从此满手黏腻的红,再无清爽之可能。
      而彼时,他浑身一震,根本站立不住。手中长剑清冷生辉,顷刻便可恣意生杀予夺,他却只能将其指向地面,以稳住身形。
      “若修哥哥,自今日起,婙儿便是你的人了,婙儿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么?”
      魔魇一般的话语不断回荡在脑海,女子精致的脸是那样清晰。他顿时头痛欲裂。耳边却传来一声柔软入骨的叹息。
      “若修哥哥,你莫要恨我。婙儿害怕失去若修哥哥,婙儿想要若修哥哥永远是我一个人的,所以,所以,才不得已对你使了赤霄蛊……”
      也曾经。
      也曾经一身白衣蹁跹,手中腾月剑寒,鲜衣怒马,恣意江湖。
      怎料到?
      怎料到玩月崖上,众人相逼,刀风剌剌。
      那风卷动着他一袭染透鲜血的白衣扑簌作响。他低眉望了一眼自己,白衣、鲜血,还真是分外讽刺、分外荒谬。
      对弈一局,他持黑子,下手时杀气依旧纵横凌厉,赢得无惊无险,亦毫无悬念。一局方罢,他仰头,翻手饮下那壶酒,心中一片清明——得知他们动用了千两黄金,购得潋滟清绝水,侯他与玩月崖上,那一刻,在听闻这旖旎无比的五个字时,他竟然会有如释重负之感。
      一心求死。
      坠下的瞬间,景致急遽变幻,宛如他这光怪离奇的一生。
      然,她却伸手打断这去势,蛮狠地要他活着。
      “殷若修,如果,我说如果,这一次咱们也能活下来,那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如何?我们就打这个赌。倘若这一回你还死不了,那么,从今以后,你这条命就是我宋清音的!从今以后,阮千婙那个家伙就再也没你半点关系……你可愿意!?”
      “自今日起,世上便再无殷若修其人。当年的腾月公子也好,腾月剑也罢,总之,殷若修早已死在浪苍山下,而今的你,只是清远!只是清远而已……”
      只是清远而已。
      她许了他一个未来。
      原来,他也可以有个未来?
      他有些疲惫地笑笑,身子失力,往更深处滑去。
      “清远!”
      眼见他即将没入水中,清音一把拉住了他身子,水下,手却一滑。
      月余来,已罕有见到这厮如此心灰如死的模样,清音大惊,立马跳入水中,搂住他下沉不止的身子。
      “清远!你找死啊!?”盛怒之下,她嗓门不由变大,一巴掌拍上他脸颊。
      清远木然睁开双眼,黑瞳一片涣散无神,空茫茫地不知该看向何处。
      她无奈之下,只好使劲拧了一把他肩骨断锉的伤处,良久,那厮才知晓吃痛,渐渐凝了神志,缓缓看向她。
      清音怒不可遏,却不便多责怪于他,反倒陪着小心道:“都快泡胀了。回去歇息好不好?”
      而他抬头仰视着她,细细喘息,满头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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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碧色芙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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