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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品日之斋 ...

  •   清音将他的思虑掂量犹豫踌躇……统统尽收于眼底。其实,她可以理解清远。
      因为他怀揣的,是那十余年不离不弃始终如一的相守相护。敏感的少年青葱的时光中,阮千婙定是给了他旁人不能给予的温暖感受,留下了旁人不能留下的美好回忆。设身处地地想一想,若是有人要她忘了苏陌钦,她又怎会做得到?
      不过。阮千婙那个女人,以及那些但凡与她相关的前尘旧事,是必定要从他心中彻底抹去的。若想清远他全心全意地将信赖交付于自己,阮千婙的那些前事必须退后,淡去,消逝,否则便是一块十分棘手的绊脚石、一根叫人难安的心头刺。
      而她一步一步设计,志在必得的,便是要将阮千婙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格式化。
      这几日,她刻意睡在清远房内,且坚持不添睡榻,教他日日看着她,看着她为他夜夜伏案而憩,白日里仍为他忙碌未息,此外又不掩疲态,顶着一双熊猫眼,在他身前晃来晃去,不断地提醒着他,她所做的一切一切,都是为了他。同时,那些她为了他可以做到的事,世上根本无人能及!
      然而,她这么做,又是为了他什么?
      怕是清远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自浪苍山下相遇伊始,他便不止一次地问过她,她究竟所图为何?她要何回报?彼时的清远不过一将死的恶人,自不会想到她是为了什么,而今,他活了下来,或许活得很不痛快,但毕竟是活了下来,便又开始计较她到底是为了他什么?他确实早已身无长物,因而不懂他落到如此地步,尚有何可图?
      她也宁愿他百思不得其解。
      日间的阳光很好,温暖但不刺眼。窗外一树桃花,烁烁芳华。
      清音并不要他立即许下什么承诺,转而笑道:“我去看看前院的医堂,不知所需器具可有备好?”说完便起身,掩上门扉走了。步入回廊时,她在清远窗前略微逗留,伸手抚弄那只檐下风铃。
      叮叮咚咚自成曲调的铃声,就着不断送入室内的清风,声声入耳。清远不由移动了视线去看她。回廊里的女子一身简致素衣,人也淡定微笑,然身披金色日光,隐隐有夺目之势。她的十指绕着一只烈火色陶铃,指型算不得有多优美,但拨弄的姿态却极其轻盈灵巧,一下一下,不紧不慢,闲适散漫,显得拨铃人胸中一片澄净、不惊无惧。
      待到清远慢慢敛回心神时,清音早已不在。
      他不知她白日如何繁忙,只见得天边即将隐去最后一丝霞光时,她才又出现在那条回廊上,手里端着一只木盘,不疾不徐地走着。淡薄的暮色里,她换了一袭白衣,衣袂带风,身后是不尽的碧草繁花,人却被衬得愈发清嘉静好。
      推门而入后,她将手中药汤往桌上一搁,取出火石,拨亮了烛火。清远在光晕中见了她勾着腰忙着往小榻上铺被褥,这一夜,她果然打算就着窗前小榻浅眠。他这样想时,清音已忙碌完毕,净了手,以手背试了试药汤的温度,便上来扶起他,一勺一勺喂完一小碗药。
      “医堂可有安置妥当?”两人默然相对时,面对清音的笑颜,清远竟有些不知所措。他脸色神情虽是不动声色,然嘴里却不由挑话来讲。
      清音一面收拾药碗,一面分了视线给他,答道:“差不离吧。明日便可开张。”
      听了那铜臭味颇重的“开张”二字,清远不由暗忖:这妮子果真是要开医堂赚银子的。既已找到了话题,接下去便不难,他又道:“可有给医堂署名?”
      “嗯。”清音点头,“品日斋。”
      清远侧了一点头,似是有些不解,“为何?”
      “品日清高,乃君子所为。影壁上不也那样写?况且,就算我心底再怎么想多赚些银子,行事却不能那么直接吧?反倒应该端得高雅端得无私端得一副普渡众生的菩萨模样,才会有人络绎不绝地上门来给我送钱不是?是以,以此为匾,众人才会以为,这坐堂大夫定是拿了这四字,以自勉以明志,是个有素养有担待可托付性命之人。而且,我还在传单上了多加了两句。”
      清远静静听着她的说辞,见了她那不掩狡黠的模样已经有些哭笑不得了,此刻听了她说到传单和上面的题字,更是嘴角抽动,道:“你……还做了传单?”
      “当然。”清音淡然一笑,“要不,这么偏僻的小镇上怎会知道左家宅子里来了一位名动京师的大医?我还特意写了‘治不治之症,活不活之人’呢。”
      于是清远嘴角抽动得更加明显了,“人家怎会轻信?”
      清音傲然道;“只需一人相信,他肯来了,一传十,十传百,不日便举镇知晓。”
      话已至此,清远只能由了她,低声叹气时,嘴角却又掀起一丝笑意,那笑意轻微,怕是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
      不待他多问,清音便噗一下吹熄了烛火,道了声:“晚安。”便很快进入梦乡。
      清远尚不明白这“晚安”二字是何意,但见她已然累极沉沉睡去,也不再做声。
      一夜,两人,相守而眠。
      月色清嘉,跳上梢头,透过窗棂,笼着榻上的人,仿佛生出一团浅色的光晕。
      清远夜里醒来时见了,于是头一次细细瞧了瞧她的模样。
      月下轻烟里,女子的脸也变成了和月光一般的瓷白色,干净清透得无以匹敌。五官虽算不得细致姣好,却仍是十分顺眼。清远有些诧异,今晚似是多日来的第一回,他这样清醒着,仔细地瞧了她,这个一意要他活着的女子。她明明做着善事,却又往往不掩私心,再龌龊的打算也敢于直言,反倒让人无从分辨她的用意,但又直觉地认定她所行并非恶举。他自幼见惯了世态炎凉,也见惯了武林世家的循规蹈矩,对于那些道貌岸然的规矩虽是不齿,但还得遵循,就算是千婙她调皮顽劣之时,似也不及她坦荡磊落,且,更因了她这毫不掩饰的坦荡与磊落,教人爱不能恨不得。
      思及千婙二字,他心中一凛,然,思及爱不能三字时,他则彻底愕然。
      清嘉月色下,他的唇微启,双目莹亮,整个人许久未曾有一丝动作——而这一切,虽是清音满心期待,她却并未亲眼见着。
      搬入左园的第二天很快来临。
      清音起身时,习惯性地睇了床上一眼,见清远双睫微阖,似是还在沉睡,便也不惊扰他。自个儿先将长发拢于肩头,挽成一髻,简单别了只羊脂玉的簪子,固定了发髻,接着整理好淡青色的深衣,再披上一件白色罩衫,套上淡青色布靴,这才立于青石地上,勾着腰轻手轻脚地收拾了短榻。待到收拾妥当,她又几乎无声地走进清远,伸手按上他寸关,细细取了一会脉,略微沉吟一记,她满意地笑了笑,自言自语道:“甚好。”便踏出房门去。
      一地细碎的日光,在铺石小径上折射出浮冰般的光华。
      清音踩着日光小径,沿着回廊,往前院去了。
      身后窗棂内,恰好可见清远瞳彩浓重的双眼,正若有所思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整个左园,被清音辟出了前院厢房作为医堂。堂前挂了块匾,上题:品日斋。字是上好的赵体楷书,端正秀丽,又不失风骨,足可传世——这话,是清音那妮子的原话,因为,那字是她自己提的。至于为何是“品日斋”,那妮子说,品日清高,乃君子之为,是以以此为匾,以自勉以明志。
      开业的第一天,很有些空闲。清音也不着急,悠闲地捧了一杯茶,小口小口地呷,视线也不落在门前,只望向后院草花。
      春日的天气很好,又有花草香气袅袅,加之清风陶铃声声,使人满心陶然。
      清音正享受,便听闻门前传来一阵嘶咳,歇斯底里似要将五脏六腑咯出。这敲响破锣一般的声音让清音眉头一蹙,缓缓侧了头去看。便见得一顶小轿停在檐下,一位年轻公子给四个小厮搀着,极慢极慢地拐进了医堂,为首还有一头华发的青衣男子谦恭谨慎地领着。清音见这架势便知,生意来了。
      果不其然,为首的那人瞥了一眼屋内,沉声道:“在下吴和,吴府管事。敢问姑娘,品日斋先生可在医堂?我家公子病得厉害,还望姑娘请出先生及时救治。吴府上下不胜感激。”
      清音起立,做出请的姿势,清浅一笑,道:“吴管事请。我便是品日斋的先生。”
      吴和眉心微蹙,神色不变,嘴里却道:“姑娘便是品日斋的先生?”
      清音含笑点头,见了吴和那一点细微的蹙眉之态,便料定他是因了见着自己过于年少而不堪重任,是以对她的能耐颇有些顾虑。清音虽心底了然,瞥了眼吴家公子,答话时,嘴上则更是显出不紧不慢的气度,道:“贵府公子可是自去年入冬便久咳不止?且先吐黄痰,后吐臭脓?常常气短面赤?”
      吴和原不甚在意她这小妮子,听闻此言后竟神情一凛,旋即正眼瞧着清音,正色道:“正是。”
      清音微笑,“那么,吴管事可容小女子诊一诊脉?”
      吴和略一思索,回首便道:“小心,将公子扶上来。”其后又补上一句,“老爷替我家公子寻遍名医,医治了数月,亦未见起色,还望姑娘妙手回春。”
      他说这话时,清音正领着那四名小厮将吴家公子安顿与医堂矮榻上,听了他所言,便轻轻颔首表示了解。再细细查看过那吴家公子之后,她略一取脉,起立回到桌案前,对着吴和解释道:“久咳不止,按寒、热、湿、燥划分,需仔细辨证才可施治。往往辩证不力,则导致药石失效,更有甚者,使旧疾更入膏肓。”
      这话原是五分立威五分属实来着,清音却讲得振振有辞,见吴和稍有动容之色,便接着道:“贵府公子舌红少苔,易误判为阴虚,加之呛咳不止,以往医士多半给了沙参麦冬汤合桑杏汤加减。吴管事,我说的对不对?”
      此语虽是询问求证之意,清音说话时的脸色和语气却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见吴和不答,她笑了笑,又道:“然,公子他胸满振寒,脉数咽干,实属肺痈咳嗽。宜用桔梗一两、甘草二两,加水三壶,煮成一壶,晨起温服。三日后,吐出脓因之时,便是公子之疾渐愈之象。”说罢,手中那管绿沉漆竹管紫毫笔一顿,澄心堂纸上已落下桔梗汤的方子,素手一抬,交与吴和。
      吴和识得她手中古笔,也认得出这上等的澄心堂纸,终于明白这女子来历不凡。待到接过方子时,双手便微微一顿,拿下了之后,还道:“多谢先生。待我家公子病愈之际,汝等定当到府重谢。”
      “不必什么重谢。”清音嫣然一笑,道,“还望吴管事到时记得支付小女子诊金十两便是。”
      话未落地,吴和自是立即付了诊金。
      清音瞧了一眼桌案上白花花的银子,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嘴,道:“待这位小哥试过了药汤,若是确有奇效,吴管事打算何时领小女子入吴府为真正的公子诊脉呢?”
      这话一出,不仅吴和,四个小厮连同那给扶住坐着的所谓“吴家公子”都是一怔,而那“吴家公子”更是连咳嗽也忘了。
      吴和眼光一沉,道:“姑娘何出此言?”
      清音十分平和地答道:“吴管事,贵府公子乃千金之躯,怎会随意抬至医堂给先生诊病?这是其一。其二,这位小哥指上手茧,应是长年劈柴握斧所致,怎合得上贵府公子养尊处优?其实,对于此事,清音大可以装糊涂,听之任之。然,医者之事皆是性命之忧。若真正的公子,那一身疾患因此一拖再拖,原可以痊愈的轻疾,也不免落得了渐入膏肓。清音身为医者,不见则已,今日既已见了,只是颇有些于心不忍罢了。”说完,她无事人一般地,仔细清洗笔上残墨去也。
      吴和垂手立于原地,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做答,待到那“吴家公子”又撕心裂肺地咳了个不止,他才回神道:“在下不过吴府管事,公子之疾事关重大,尚需老爷做主。请容在下回禀老爷,再做定夺。彼时应有劳烦姑娘之需,在下定当备齐礼数,迎姑娘于左园门前。”
      清音呵呵笑了一记,急忙摆手道:“不必不必。不清楚的邻里还以为我这里嫁人呢。”
      吴和默然,双手一拱,深深一揖,转身携众人离去。
      清音送至门前,并不走远,驻足仰面望天。
      湛蓝的天穹清灵清透,却又十分高远,浮云随风缓缓变幻,恣意开合。日光下,偶尔有几片花瓣自后院翩跹而来。
      数年前的春日,那些谷中从医的记忆渐渐汹涌不止。
      “师父……师父……我会做的很好……此后再不会犯错……阿陌……我发誓……无人能比我更好……你……信不信我?”
      此时的她微笑不止,立在向着他的方向,心里暗暗道:师父……阿陌……我说过,无人比我更好……你……可还记得?
      后院的清远亦正在神游,自不会知晓前院这一段还算得精彩的计较。他知晓之时,是清音看完这第一日便慕名而来的十位病患之后。
      她看得极快,十个病患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便统统拟方下单,送走了人,关门休憩。
      回转到后院时,恰是午后,清远正醒着,漂亮的眼盯着她一步一步走近。
      “饿不饿?”
      问话的女子满脸笑意,看来心境是一如既往的好。清远这样想着,一面摇了摇头。
      清音摸出十锭白花花的银子,笑眯眯地道:“出师大捷。”
      那片白光在正午看去尚有些刺眼。
      见了她有丝得色的模样,清远不禁柔和了一点表情,答道:“真不少。”
      清音嘿嘿笑了。
      “那个你说‘只需一人相信’的,是谁?”清远不忍拂了她兴致,且对于她如此迅捷的赚钱方式也颇有些好奇,于是便又将话题接了下去。
      清音给自己满了杯冷茶,仰头便干了,这才在桌前坐下,一手支额,侧头看着清远,十分满意他今日的言语渐多,于是仔仔细细地解释道:“那人是吴家管事,叫做吴和。今日,他领了个号称“吴家公子”的年轻人前来诊病。见了我的模样,便很有些信不过。于是,我抢了先机,撂了狠话,霸了他信任。其实,那人的病不算复杂,但若不细致查证,大多医者会辩证不力,其施治自然也就无效。我不过很实在地将真相告诉了他,他也不笨,听懂了之后,自然就信了我。只是,我得了便宜,一时克制不住玩兴,便多事地戳穿了那个年轻人不是他家公子之事。”
      清远听完,莫名地,就能想象出她彼时的样子,不由微微一笑,道:“你对他如何说的?”
      “我说,”清音手指敲了敲额头,笑答,“吴管事,贵府公子千金之躯,怎会随意抬至医堂给先生诊病?而这位小哥指上手茧,是长年劈柴握斧所致,怎合得上贵府公子养尊处优?其实,对于此事,清音大可以装糊涂,听之任之。然,医者之事,性命之忧。若真正的公子,那一身疾患因此一拖再拖,原可以痊愈的轻疾,也不免落得了渐入膏肓。清音身为医者,不见则已,今日既已见了,只是颇有些于心不忍罢了。”
      清远虽和她相处时日不多,却不知怎的,竟已十分熟悉她此种禀性,当下就觉着有些好笑,便答道:“倒是只有你,才讲得出这样一番话。”
      清音耸耸肩,“你不满吗?”
      清远含笑摇头,慢慢答道:“你很好。”
      清音没料到他的称赞会来得这样直截了当,顿了顿,笑嘻嘻地欺上去道:“你——方才说了什么呀?”
      清远已知自己忘了掩饰,顿时有些局促,默了一下,仍是低垂了眉目,不去看她炯炯有神的双眼。清音见了,本打算放弃来着,却见清远一双潋滟的眸子忽然抬起,定定地锁住她,重复道:“我说,你很好。”话音虽低,却清晰,且不容置疑,毫无闪躲之意。
      这下轮到清音一怔,道:“你说……我很好?”这问话来得,一半是真的诧异,一半是佯装惊奇。
      清远目光闪了闪,仍是顿住,道:“我说你很好。”他停顿了片刻,不知又想到了何事,目光中神彩莫名地一黯,接着话音便低了几分,道,“其实,你原可以更好,是我……是我拖累了你。”
      “打住!”清音本在陶醉,听了他后面之言,又来了气,“清远,你能不能,别再把最后那句挂嘴上!?”
      清远于是低眉垂目地又不吭气了。
      清音对他的样子甚为了然,一时之间,却也奈何他不得,只能暗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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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品日之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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