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如晤》粉红色的猪尾巴

19、以身相许

　　话毕，清音替清远掖好被褥，便起身回到桌前，肩披一件罩衫，正欲吹熄烛火时，一直静默的清远忽然道：“你……又要这样将就？”
　　清音闻言，侧了一点身子，微笑点头道：“不妨事。明日起便不必这样了。左园那边，你的卧房里，我多放了一张睡榻。”
　　“为何眼下不能用？”既然她不愿离开，便也可依样再多安置一张睡榻于客栈之中。清远不解地望着她。
　　清音笑了笑，道：“多糟蹋银子不是？将就一晚便过去了。”
　　她说这话时，清远顿时无言。这妮子既可出手阔绰地买下一间宅子，又为何不能多添置一张睡榻？他想了想，犹豫片刻，又颇不自在地瞥了一眼清音，这才慢慢地，竭力挪动着自己身子，然痛得一头冷汗后，却只往里蹭了几寸。
　　清音瞧着他有些局促的神情和吃力的举动，大致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上前，轻轻按住他肩头，道：“你自己好生歇息。不必管我。我已习惯了。再说了，男女有别，我跟你也不便同榻而卧。”
　　清远顿住身形，轻敛了好看的眉，咬住淡白的下唇，神情有些懊恼，幽亮的瞳蓦地一黯，沉寂了许久。清音以为他已然放弃，却听见他极其低声地问道：“你……可会……嫌我……脏？”最后一个字幽幽吐出，凉沁沁地，又无比轻盈地，像要融化、消散在这夜色烛火中。
　　“怎会！？”清音本是饶有兴趣地瞧着他，暗忖，大约清远自己也未察觉，他这号称武林一等一的杀人魔头此际也会流落出这般略显稚气的模样。原有些好笑来着，却忽然听见他道出方才那个字，未料到他竟这样讲，于是拍了拍他略显冰凉的脸颊，而笑答，“清远，我这人脾气其实古怪得紧，你还不知道吧？往往旁人骂他不好的，我偏偏就喜欢，偏偏就去看出他的好来。且即便是街上的乞儿，我也不曾觉得脏，更何况是清远你。难道你连街上的乞儿也不如？那一日你说你是怪物，其实，依我看，我倒比你更像一只怪物……”
　　“你自然不是什么怪物。”清远不容她说完，淡淡地打断了她。
　　清音笑道：“那你不防备我了？”
　　清远怔了一下，又默了片刻，很快答道：“不知道。我不知道……还有何人值得信任。”
　　“我也不要你信任。”清音仍是笑得无比静好，“只要医好你，便可。至于其后，你要做什么，又或者打算去何处，我都不会过问。只愿你日后好好的，便可。”
　　清远呼吸一窒，低眉垂目地并不看她。
　　清音道：“早些歇下吧。明日搬去左园，路上你又得折腾一阵。”
　　说罢，清音正要转身，却忽觉自己手腕被一只温热且略微潮湿的手掌用力握紧。手腕处于是传来了细细的磨砺感。那是因了他常年握剑的手茧轻轻地擦过、转而压住她的皮肤之故。
　　清音微微一怔，低头看去，见清远唇下那几粒洁白的门齿正咬着同样毫无血色的下唇，齿痕一点一点慢慢地滑过看似柔腻的唇瓣。这厮明明已去了大半条命，内敛的媚态却是犹胜当初。饶是阅人无数的清音看了，也略略心惊。
　　那厮对自己眼下的绝佳风姿似是毫无知觉，却不知从何处来的如此蛮力，无比执着地一手紧箍着她手腕，另一只手则支撑着自己往里挪了一大半。但毕竟重伤在身，这般的劳筋动骨下来，整个人便瑟瑟地抖了个不停，苍白的额角上亦是冷汗不止。
　　清音不由叹气道：“你……唉……你又何苦？”
　　清远不能说话，也不看她，只闭了眼，坚持地拉紧她的手不放。虽胸膛急遽地起伏着，然那眉间却是竭力云淡风轻的神情。
　　清音只好顺着他的力道，小心翼翼地和衣躺下，与他肩并肩齐齐窝在被子里。躺了会儿，便伸出另一只手来，反握住他已变得冰冷濡湿的手掌，握住后又稍用力紧了紧，轻声一笑，道：“你睡吧。我不走。”
　　清远睁大了满是雾气的黑眸紧紧看着她，见她始终含笑、不似要离去的样子，终于轻轻点了点头，缓缓阖上双眼，倒头昏了过去。
　　见他已然昏迷，清音这才松了一口气，用力抽了一下自己手腕，却依然纹丝不动。她只好沮丧地任由他握住，心底却又有些好笑的：难道真是因为她模样生得太过无害，清远这厮便如此轻易信了她？
　　摇曳不定的烛光幻化出一道一道迷蒙的光晕。
　　在这熨暖微醉的光与影之间，她和他靠得极近。
　　清远呼出的热气尚算细弱，于是柔柔地，若有如无地，扑上了她的脸颊。那气息有着极其淡薄的温暖，也十分的清爽，又似有一丝柔柔腻腻的甜意，一点一点地，似有若无地，不断挑拨着她的心智。
　　清音只觉得心里一阵猫抓样儿的痒。定了定神，侧头看去，那厮一脸柔和无害的睡相，甚至显得有些哀弱堪怜，然这哀弱到了一定地步，便演化做了绕指入骨的不良魅惑。清音看着看着，不由伸了手摸上了他眉弓，指腹轻盈地滑过他密长的眉，指下便传来一阵细微的酥酥麻麻的感觉。清远不由自主地蹙了一点眉。清音一怔，手顿了顿。那人便在梦中浅浅□□了一记，嗓音里较白日也多出了一股子极其黏腻媚骨的味道。
　　清音心下一凛，拿开了自己不安分的手，想起自己方才鬼使神差的样子，便笑了一记，低声道：“清远呐……你可真是一棵为祸人间的好苗子……”
　　这一夜，清音生平第一次，做了一回柳下惠。
　　日出时，以及日后无数个这样的清晨里，对比着想来时，她皆觉得自己十分不错，定力极佳。
　　清远自是不知她一番心绪，难得的一夜好眠。待到晨间鸟语唤醒他时，睁眼却不见清音的身影。他困难地移动了视线去找那其实算不得纤细婀娜却依旧使人萦于胸怀的女子，只见得一屋空荡荡，似能照出自己的影子。他于是转了视线，直勾勾地盯着屋顶。
　　直至日上中天，才见门前有些动静。清远缓缓侧了头，正好瞧见她一袭青衫推门而入。素衣下那双笑眼，虽因连日操劳而洇开了些许沉暗的晕，却仍显得格外的神采奕奕。
　　清音此刻对着他先是粲然一笑，又于桌前倒了杯冷茶，仰头一饮而尽，缓了口气，才道：“方才去了左园，东西不多，都已安置妥当。我来接你过去。”说罢，清澈的眼波里仍是笑意横溢。
　　清远怔了一记，开始慢慢留意，这妮子虽相貌平平，但那笑颜着实有些刺眼。
　　见清远不答，清音以为他脸薄劲儿又来了，便不由分说地将一双手探进被褥，一点一点抱着清远的身子，道：“别害臊了。”嘴里虽这样大咧咧地说着，手上的动作却极为小心轻柔。
　　门外便停着那辆小小的马车。清音抱着清远走过一小段距离，将他安置于铺满厚实被褥的车舆内。然后，驾了车，晃晃悠悠地，穿过了大街小巷。
　　一路世间红尘繁嚣嘈杂，清远静卧于车舆内，虽不能得见，却可以想象。渐渐地，他开始忍不住想，是不是也可以如此活着？这样活下去是不是一件说不上好或者坏的事？生若浮游，人如蝼蚁，挣扎着竭力地活下去，无论好坏、无论喜悲、无论苦乐、无论……无论那许多的许多，有勇气活着，确实是一件比死了更不容易之事。尽管前途未卜、患难莫测，他还是愿意将结局一力承担。其实……也许……并非生无可恋罢？他亏欠了那么多人与那么多事，都须得一一偿还，然后，此生方能心安。
　　“你又在想什么？”清音一掀开车帘，便见了他神游的模样。清远缓缓摇头，不愿多讲。清音也懒得多问，只猫腰窜进车舆，在清远身侧拉起车帘，一手指给他看，“到了。你看。”
　　淡金色的阳光下，一片白墙，一道玄门，门前一只木色匾额，上书笔法甚为端厚的“左园”二字。眼前所见，明明极其简致极其清淡，他却好似看出了一点淡薄的抑或是依稀的温暖。
　　清音笑盈盈地道：“今日起，咱们便住这里了。”说完，起身，猫腰，十分敏捷且轻快地跳下车去，喜滋滋地推开大门。
　　门咯吱咯吱缓缓敞开，露出其内粉白的一字影壁，下砌须弥座，上装瓦筒，中壁每一角砖雕上分别饰以“品日清高”四字，因了这一字影壁，园内景致不能一眼望穿、更不能一览无余。
　　清音十分自然地伸手抱住他，踏进大门，绕过影壁时，忽然停下来道：“品日清高。你看这字写得可好？清高，乃清绝高远之意，这算不算和你有些缘分？”
　　清远瞥了一眼那字，不知为何却又低眉垂目默不作声。
　　清音知他多半又在纠结那些往事，便大步走开，一面岔开话题道：“读书人莫非都喜欢竹子？你看这满园的东西，怕是真费了些心血。”
　　清远这才移了目光去看那院落里四散地种植着各色竹品。一片深翠浅绿之中，日光浮动，白石散落，唯独一支铺石小径兜兜绕绕通向后面两排厢房，那白石小路上还停着一两只小而圆的麻雀，噗啦噗啦地窜上跳下，大约在觅食或者玩闹。
　　两处厢房间，得一木色回廊相接。檐下挂着几只陶制风铃，风过便叮叮咚咚地好一阵沉鸣脆响。廊外则生满辨识不出的花花草草，皆是极尽烂漫盛放的姿态。走完这条充满花草香气微风陶铃的回廊，便来到更深处的厢房，一字排开，一共四间。
　　清音打算将清远安置于中央居右的那一间。一脚踢开房门，随着哐当一声响，清音忽然有些恶寒，觉着自己怎么像是劫了个娇滴滴的美人、将要霸王硬上弓的歹人？她讪笑一记，不免又想到：迄今为止，话说真正让她有霸王硬上弓之意的人，怕还是只得那一个。而对他，前些年，她尚有点胆色，这几年，因了他总是一副凛然淡然的模样，她却真不知该拿他如何下手了。思及此处，她不禁又苦笑一记，然，最终还是一展欢颜，将清远抱于床上轻轻放好。
　　此时的清远正好奇地四处打量，果然在窗前，见到了一张短小的睡榻。
　　清音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笑了笑，解释道：“待你伤好一些，便会撤了。”她是怕他又脸薄。
　　清远收回视线，看着自己裹在重重被褥里的身子，不说话，心底却有了计较。
　　清音以为他默许了，便折身要去园外牵马。
　　清远忽然道：“宋姑娘。”
　　清音闻声便驻足，回首笑问：“何事？”
　　清远稍一踌躇，幽黑的眸子亮着淡淡的光，不紧不慢地道：“清远……欠你颇多，若论性命，在下亦不止欠了你一条……”
　　清音有些诧异，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承认自己是清远，并以清远自居，这样难得的转变，她并不愿贸然出言打断他，便选择静静地等着他讲出后面那些应是更为重要的话。
　　“清远实想不出，此生何以为报。”他顿了顿，微敛了眉，似是在苦苦思索。
　　清音仍是沉默，却清浅一笑。
　　“我……该如何回报？”他的语气一转，变得极淡，又像倦极，一双潋滟凤目蓦地隐了波光。
　　清音适时地接过话去，轻快地道：“你当真愿回报我？”
　　清远抬眉、颔首，毫不迟疑。
　　“如此，”清音笑意更深，俯低身子，贴近他的脸，嫣然道，“清远你当真无物可以回报？”
　　清远给她的笑容一滞，道：“在下早已身无长物。”
　　“依我看，非也。”清音忽然笑得有些狡黠。
　　清远道：“在下确无长物……”
　　“那你以身相许好了。”清音迅速截断他道，“我觉得你本人就很好。”
　　清远一怔，幽彩横溢的眸定定地、一动不动地、盯住她含笑自在的脸。待明白她在说什么之后，急遽别开目光，胸膛一阵起伏不止，很快低声咳了几记。不知是否因了咳嗽憋气所致，他的脸原很苍白，此际却显得血色很好。
　　清音静观，并不做声，连伸手去替他顺气的动作也不曾有。
　　清远自行平静之后，仍不看她，只微阖了眼，双睫微颤，缓缓道：“姑娘说笑了。”
　　“说笑？”清音还真的笑出声来，坦言道，“你若认定我是说笑来着，那我也别无他法。”
　　清远呼吸一窒，闭上眼，微微仰头，便露出下巴下颈项上一道近乎完美的弧度。他喉头一颤，若有似无地呵出一口气来，话音变得有些低哑，“宋姑娘……在下……清远而今一身罪孽，姑娘是要折辱在下吗？”
　　清音见了他的神情，知他心中必是自觉不堪，心下一软，便淡了些笑意，伸手轻抚上他置于身侧已然攥紧的十指。掌心里，他的指柔腻有力，紧紧握住一方被帛。清音叹息道：“清远，我绝无折辱你之意。方才那话，你若不信，便全当我是胡说，自不必往心里去。”
　　清远双睫微颤，薄唇紧抿，缄口不答。
　　“清远，我在谷中学医时，师祖常常训斥我是个任性放肆的丫头，有时行事邪气顽劣得不似女子。是以，我不会如常人一般怕你，甚至，反倒会看出你的好，真心觉得你很好，浑然不惧旁人所说所指。我以为，只要你未有伤我害我之举，无论你做了何事，对我来说，你都不会是坏人。而这一路走来，你如何待我，我自己看得明白。如今我问你，你是不是从未动过伤我害我之心？不仅如此，浪苍山下柳晋要伤我之际，你是不是还不顾自己地护着我？而齐临风那厮要取你性命，你是不是为了我才举剑杀人？咱们一起行走山间，你是不是为了不使我一人应对那些追杀，才执意忍痛而不用碧落针？……如此种种，我不说，却不是不知。而且若不是因了我坚持，你早已一死谢罪，眼下又怎会忍受筋脉尽断之辱、潋滟清绝水生生折磨之痛？我这样的，强留着你不死的乖戾女子，是不是，真的才更像一只怪物？”说到后来，竟然又问出同样的问话。且清音并未觉得这样的话讲出来有多惊世骇俗，只微侧了头，望着清远无言地笑。
　　这一回清远并未截断她的话，而是静静听她讲完，其后陷入沉思。
　　“所以，我说，清远你不是怪物，你其实很好。”清音温言道，而后俏皮一笑，抚平耳边鬓发，道，“信是不信我，由你吧。横竖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已说了。”
　　“你不是怪物。”清远眉心一蹙，忽然答了前一问。
　　清音微怔，随即便又笑了，“多谢。”
　　清远抬眉，幽深的眸如月下寒潭一般、夜色沉重但光彩不减，字字重复道：“我说你不是怪物。”
　　“嗯。”清音点头，手掌在他十指上轻轻一按，轻轻起身，别有深意地道，“清远，我有时会想，是不是前事总会退后，难挽回的，未必值得留恋？人可以远隔万里只为回避，自然也可以置身近前而无动于衷，至于能做到何种地步，端看那人自身修行究竟入了何种境界。然清音相信，清远你并非寻常人，能做到的，自不会是寻常事。”
　　她说这话里，渐渐退开几步，青色的身影融入窗棂洒下的日光之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笑眼却如宝石一般，在阴处愈发熠熠生辉。
　　清远蓦地记起，浪苍山下时，她有些狠决的模样，彼时的她咬着牙道：“倘若这一回你还死不了，那么，从今以后，你这条命就是我宋清音的！从今以后，阮千婙那个家伙就再也没你半点关系……你可愿意！？”
　　“宋姑娘，在下并不领你的情。”彼时的他听见那个熟悉如骨血的名字，还是忍不住一阵心如刀割，是以不及细想，便回绝了她。
　　那妮子却不知何来的笃定自信，傲然冷笑，道：“我看由不得你，这个情你倒是领定了！”
　　方才那一番话，是清音要他忘了她，忘了阮千婙，忘了那十年来相携相伴的青葱时光，忘了那些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为美好的斑斓时光……
　　他如何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