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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淡如朝露 ...

  •   屋外的青竹随风沙沙作响,屋内的每一寸地方都浸在静默中。面对一言不发的访客,遇见时分的喜悦也慢慢淡去。晚晴自厨舍端来两碗热腾腾的红豆汤圆,正抬手撩开厨舍布帘,她听到他低声吟起王摩诘的《竹里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日来相照。”

      “超然心趣,好不乐哉?”晚晴轻声道,将汤圆搁在几案上。“喏,添了红豆馅的上灯夜芦穄汤果。”

      “多谢晚晴。”容允湛微微点头,取来其中一碗。外面的芦穄粉圆倒是一般,其中的红豆馅甜到心间。没吃上两三个他便停了手不再动勺。

      “不合口味?”晚晴自顾自地吃着,心想若是小柔,一定爱极甜软的红豆内馅。

      “不是。”容允湛晃晃脑袋,低头搅动碗中汤水。“我在想,汤果原是做来给女孩食用的吧。”

      “那是。”她老实回答。“只可惜我招惹她不快,她自行离开了。你也算来得及时,我原想回来就把这锅东西和五味百果羹都送去商行。”

      “原来,我也是沾了别人的光。”他一笑,嗓音已褪去多半的童稚,显得略略暗哑。

      再有年月他便不再是孩子了。晚晴望着他的脸孔发呆。他这两年变化不少。五官较之前有棱有角,个子抽高许多,现下已比她还高出多半个头。好在他向来是清瘦纤长的身材,才没显得过于壮硕。唯一未曾变化的,是那双笑如弯月的眼,他这辈子都别指望看上去凶神恶煞了。

      “晚晴盯着我瞧,我长得变了些?”容允湛的脸庞一片滚热。

      “高了些。”她信口说道,却总觉今日的他看上去古怪。

      “是吗?”他摸摸发顶,喃喃道。“再过三年,我便及冠了。”到时,便能成亲了。晚晴怕他羞窘,未说出口。也不知为何。别家的男孩总会益发沉稳,他反倒随年岁增长益发害羞起来。

      吞下最后一颗粉圆,容允湛自随身行囊中摸出一只深青大木匣。他今日的行囊如此之大,原是装有木匣的缘故。晚晴盯住匣子,好奇其中内容。“记得,晚晴颇为喜竹。天下之竹共三十九种。这些年我走南闯北,一直不在金华安定,前些日子数来竟也收集了十余种。今日送于你全当一片心意。”他揭开匣盖,轻声道。

      “你…”她心头一暖,虽感慨他用心良苦,不免困惑于他今日反常的言行举止。

      容允湛将匣中竹节拿出,一一讲解。“这是产自郯山人面竹,竹径几寸,竹皮犹如鱼鳞,面凸如人面。这是金镶碧竹,产自成都,竹节两青两黄相间。这是杭州方竹,体方如刀削而成。这是罗浮山龙公,竹径大约七尺,竹节二丈长,叶大似芭蕉树。这是…”

      “够了。”晚晴双手按住他的臂膀。“容允湛,你今日好奇怪。”她对各种竹一向如数家珍,竹类的模样名字她早已烂熟于心。他们相交已久这些他本应是知道的。她听到他倒抽了口冷气,接着说道:“今日元宵佳节,你不与家人团聚,跑到明州府做什么?发生何事了?”

      他苦笑一声,声若蚊吟。“我也不知。”不知为何不与家人共度元宵,不知为何心思宛转难解,不知为何偏偏前来明州,不知为何见她便觉得心安。

      她定定看着他的脸,察觉他牙关紧咬,冷汗簌簌而下。他性情厚直良善,偶显露出几分江湖人的老成,却从未如此苍白得发青,还在极力隐忍。正待追问,掌心倍感濡湿。她扬手一看,只见满手猩红,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窜入鼻腔。顿时她的脸色也比他好不了多少。

      “你受伤了。” 隔开他的手,她埋怨自己正巧按住他的伤处,使得伤口再度崩裂。“你对受伤只字不提。你,你还真是好得很。”晚晴登时怒上心头。她慌忙拿出紫檀药匣。“这是刀伤?” 她虽不习武,但之前也为受过刀伤的朋友包扎过伤口。她取来温水先擦洗伤处,再取出白药和药布重新包扎他的手臂。

      “白药啊。”容允湛正要开腔,却被她一瞪,顿时不敢再说白药贵重云云的话了。

      “是谁伤的?”顾不得男女有别,晚晴覆上他的额头,发现上头不光尽是冷汗,还有些发烫。

      “三叔。”他舔舔唇,觉得有些天昏地暗。

      容三爷?她瞳仁一缩,不置信地张大眼睛。怎可能?他二人名为叔侄,但听容允湛之前言语诉说间,更如感情深厚的兄弟。“为何?”他的手臂上有一深三浅三处伤痕。浅的三处是破皮淤青,深的那处虽不至于见骨,但受伤时必定鲜血如注。她敷药的手不能自已的颤抖,胸口窒闷。

      “不是,不是。” 容允湛扯住她的衣袖,急切的否认。

      “别动。”晚晴按住他未受伤的肩头,皱眉轻斥。他见她一再动怒,方才平静下来,半边身子无力的斜倚在她身上。然后闷闷的絮叨出本应是容家人才该知晓的内幕。

      “容家经营盐茶行当,如今天下初定,朝廷虽无明令禁私茶,然则已重开西北官家茶马互市。”晚晴低首,心想其中必定有些龌龊不见光之事。“自古,‘士农工商,四民有业’,商人虽家有万贯,但陪于末座。金华容家,经这些年战乱,之所以发过几笔横财,也是因与官府甚至外邦有千丝万缕的牵扯。天下易主,时局渐稳,官民自然有了分晓。若还似当年,只怕会被捏造罪名,祸及全家也说不定。”他轻哼一声,笑得百般无奈。

      “三叔因私事离开金华近一年,我爹在期间不顾众人劝阻,执意自四川大量收购茶叶;一则,想要以茶易马,转卖官府,要知西北仍有战事;二则,想以茶易玉,将容家生意扩大到玉石行当。” 他歪头略作停顿,好似叙述已耗尽他浑身气力。晚晴拧干帕子,为他轻抹去额上汗珠。她知道他只有说出来才能畅快,此刻她只能专著聆听,不得横加劝阻。

      “其实,官府对早前的私盐买卖有不满。只因容家益发收敛,而合营茶叶买卖也有所图。我爹今次越过官府,已大为触怒他们。只因三叔不在,家中无人能在我爹面前说得上话。”他叹道。

      “官府原是想追究容家洪武二年间的一桩私盐买卖,好在三叔早处理得干净利落,当中个人死的死,买通的买通,威胁的威胁。”那为何还让他伤得如此之重。晚晴手里的帕子绞成一团。

      “三叔用意在于将容家自金华连根拔除。他早几年前就开始暗中搬移容家的家产。现下索性先施苦肉计,将容家众人赶出容家。而由他留在金华与官府虚应。因而,外人看来只是容家后人不合,容三爷将争得的家产败光罢了。”容允湛合上眼,回忆容家大宅鸡飞狗跳的情形。

      “为求掩人耳目,三叔并未告知大家。而我虽觉察三叔心思,但受他一剑时着实震惊,当真以为一年未返的他对家产起了贪念。” 每每回想那时心思,都深觉羞。“现在想来,他当时神情虽似冷漠,但冷漠过头,也是在做戏。何况他使出十成功力,我右手必断。”

      好个掩人耳目的苦肉计。但她不禁对容三心生怨怼。以他的明察秋毫,缜密心思难道想不出个万全之策。她不免卑鄙的怀疑他是否刻意找出这个曲折的法子,折腾容家老小。晚晴不敢言明内心所想,只抚慰地按住他的手背。

      “我那日受伤时,当真怨恨三叔。但现下心绪更是纷乱。”

      “纷乱?”

      容允湛吃力地撑高身子,仰面道:“我原是怨恨,后在金华府三十里外遇到管家才知晓,这一切原只是盘局。我应是松了口气,但心中却是五味混杂。分不清悲欢喜怒。不自觉便来明州,只因我想晚晴或许能明白我的。而且,不知为何,见你我便觉得心安。”

      他毫无修饰的话语令她稍稍脸红,随即笑道:“你呀,不过是别扭。”

      “别扭?”他张大眼如鹦鹉学舌。“一则,你本以为自己与他最亲。他却瞒着你偷偷布好线。以你二人情谊,竟还要隐瞒如斯;二则,你这样素来光明磊落,心底一定并不喜容三爷的某些做法。”的确,他不喜三叔收买他人的做法。的确,他在明了真相后,先是庆幸他对三叔的误解很快得以澄清,而后虽为其他家人毫发无伤雀跃,但始终将三叔隐瞒的做法有些恼怒。

      原来,原来…他脸颊微红,自己一个闯荡四方的男儿,心胸却如此狭小。唉,怎么是好?好半晌,他才呐呐道:“晚晴,知我莫若你。”她回以一笑。

      “你家人还安好?”

      他气息有些不稳,又因心结已解,倦意顿生。“他们先一步到苏州去了。那里有一容家老宅,可…暂住安顿。”迷迷糊糊间,他已任由晚晴摆布,被搀扶至内室床边。

      “晚晴,我的头和手臂都好痛。” 他心头无事,才感觉身体不适,言语间竟有孩童撒娇的味道。

      “就这身子还跑来明州。”她想学小柔骂他“吃饱了撑着没事干”,却说不出口,所有的无奈全化作唇角的浅笑。他被她安顿在内室的床榻上,没过多久便沉沉睡去。二更天时,她伸手去探他的额温,发觉已与寻常没有差别,才松了口气。

      “晚晴?”半梦半醒中的容允湛微睁出一条眼缝。“是我。”他突然捉出她的手,低低道。

      “晚晴,我拜了师傅了。”他眼神飘忽,显然尚在梦中。她想挣脱,无奈他捉得太紧。“我自小学得杂,如今有师傅,本该高兴的,但不知为何心里轻飘飘的。”

      “你之前流了不少血。睡吧。”她安抚。窗外的风吹得猛烈,打得未关的木窗“哐啷”响。晚晴又试了几次,从容允湛的手中滑出,起身走到外厅。

      “师傅等我两日,然后便要带我四处游历了。今年怕是没法见面了。”梦呓的话语在她走后,缓缓道出。

      “风真大。”竹林被吹得歪来倒去。屋檐下的兔儿灯在半空中摇啊摇,熄灭的瞬间,映出一方隐没林中的衣角——

      “哼,那臭小子居然跑到明州来说我坏话。”先前低滑的嗓音悄声道。

      “嗯…也算长大成人了。”另一道嗓音调笑。“毛都未长全,学什么风流。”

      “至少不若你下流。”一声清脆的磕碰声后,再无声息。

      夜真凉啊,窗边的晚晴叹息,对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未有觉察。

      寅时,在床边合衣而眠的她陡然惊醒。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上面躺的人早已不知踪影。她有刹那的慌乱,但想起容允湛素来有不辞而别的习惯。何况他的家人都在苏州。只望他回去时能悉心调理。思及他的脸色,晚晴蹙起的眉头,久久不散。

      几日后,金华府前来的商旅间果真流传开,容家内讧的消息。听闻,她一笑而过。

      二月初二。日晞,日末,初更天,她换过几壶清茶,他最终未有出现。七月,倭寇为患,朝廷严海禁,罢明州市舶司。望月阁、摘星楼将筹码投注到更西,更北的地域。八月,晚晴远赴于阗,寻觅玉料,而容允湛依旧杳无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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