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歌行》幕拾金

75、求之不得

　　不知跑了多久，她扶着墙喘气停下。大概是因为施力过猛，包扎手臂的药布开始渗血。

　　曼陀罗愣愣望着又迸裂开的伤口，背靠墙面滑坐在地。她并非想要坐下，而是一想起方才自己所做所为就双腿发软，满脑子都是叩锈失了血色的面颊。她合拢双掌来回搓动，直到红得几乎滴出血来，又无力地垂下手臂，仰头望着天际。

　　不。曼陀罗，你是个好姑娘。他倒下前如是说。

　　“我哪里是什么好姑娘，哪里是什么好姑娘。”她颤着手捂住唇。他为何不像当年幽兰那般发怒，为何不像幽兰那般终失了耐性绝然而去。

　　“叩锈，我并非有意。”她喃喃道。

　　“你只是伤了，倦了，累了，所以胡思乱想。”他的声音在她耳畔想起。

　　“叩锈，我并非有意伤你，并非有意。”她捣住双耳，不想再听他的温声笑语。可那声音一直环绕，不肯轻易散去。她抱膝将缩成一团。

　　曼陀罗，你是个好姑娘。那声音并未轻易放过她，而是低低在她耳边说着。

　　她刷地站起身，在自己都未想透时，发足朝回狂奔。回到客栈，她匆匆上了楼，回了房间。里面空无一人，叩锈已不知去向。她回身推开叩锈之前的房客，里面床被叠放整齐，空空如也，他随身携带青布药囊也不知所踪。

　　她心跳得厉害，额头鼻尖冒出细细密密的汗水。

　　“哟，您是叩公子的小娘子吧？”店小二正巧路过说道。

　　她顾不得辩解，只问。“他人呢？”

　　小二摇头晃脑说道。“啊，方才来了一人来会他。”

　　“那人生得如何？”

　　“那人戴着纱帽看不清楚容貌。”小二搔搔头，见她面上阴晴不定，又说道。“我说，小娘子呐。这夫妻吵架总不能隔夜，床头打架床尾和。”

　　她懒得理会他的闲扯，只问道。“他离去时面色如何？”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我总得招呼其他客人吧。”小二无奈地摊摊手。

　　曼陀罗也不再追问，随意丢了一块碎银说道。“退房。”

　　“欸，好咧。”小二笑眯眯双手接过，他到柜台前将银块交予掌柜，然后握着找零的铜钱跑了回来。

　　他这一去一回也算来去如风，可回到原地时她早已没有人影。“欸。这小娘子的性子真是毛毛躁躁得很，也亏得叩公子吃得消呐。”他摸摸下巴，自言自语，随即顺手将铜钱串塞进自己兜里。

　　带走他的是秦无惑无疑了。但不知他是死是活，是好是坏。曼陀罗走出客栈心想。秦无惑所住的幽兰谷位于商州城外的山林深处，可惜她当年是滚下山时被他捡到的，因而对入谷之路不甚熟悉。隐约记得谷口处有几十株他新栽下的树苗。然而时光飞逝，树苗也应已成荫成林，难以分辨了吧。

　　虽如此想着，她仍到不远处的饼铺买了几个干馍，凭当年的记忆出城上了山。她在林中胡乱走了三天，最后却绕回了原地。无奈之下，她守在出山的道口五天，然而秦无惑一直未出山。

　　到了第九日夜里，曼陀罗袖手坐在树下半睡半醒。迷迷糊糊间张开眼，有人负手逆着月光站在十步外的大树顶，居高临下望着她。那人的容貌隐藏在黑暗中，风乍起，吹得轻纱衣角胡乱飞舞。来人轻功了得，何时站在树顶的她竟全然未察觉。

　　“既然后悔，为何当初下手之狠。若不是我担忧前去看顾，还不知会惹出什么祸端来。”那人启唇语调虽平淡，但透出一股严厉。

　　“秦无惑？”她站起身，望着那道身影。“他现下如何？”

　　“你下此狠手。我那徒儿是好是坏，是死是活与你何干。”秦无惑呵呵一笑，声音注了两分寒意。

　　她多年来一直盼着望着想着追着的那人就在眼前，辗转打听其消息的人就在眼前，她本以为自己会激动得难以自已，甚至继续恬不知耻地向他表明心迹。然而，没有。她虽惊讶，心中波澜已再不如从前了。

　　她定了定神，启唇正要说话，又听秦无惑说道。“你走吧。他不想见你。”

　　她胸口一闷。“你在骗我。”

　　闻言秦无惑笑道。“我为何骗你？他自随你同行以来，身心皆疲，说是备受折磨已不为过。不想再见你又有何奇怪？”

　　她浑身一震，辩不出半个字。

　　秦无惑又说道。“多说无益。你走吧。你就如同他的魔障一般，今日可以伤他，说不定他终有一日为你丢了性命。”

　　魔障？她是他的魔障？曼陀罗仰身退了两小步，但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得到叩锈的情形。“他伤得重吗？”

　　秦无惑哼笑两声。“你做事向来不计后果，全凭当时心境，问他伤势又有何用？不过他终是参透利害关系，不愿见你，也算得上一件好事。”幽兰先生耍起嘴皮子来不给她留半分颜面，字字句句皆刺中要害。

　　“还不快走。你先伤凤鸣，后伤我徒儿，我不杀你仅仅是看在过往情面，也不想手沾鲜血罢了。”他一字一顿说完，身形一闪便没了踪影。

　　“等……”幽兰先生的轻功她哪里及得上，曼陀罗颓然放下手。“还活着。他还活着。”她喃喃望着秦无惑离去的方向说道。

　　他说她是叩锈的魔障，他说叩锈随她行走以来，身心皆疲，备受折磨，因而不想再见她。“骗人。”她环着身子自言自语。

　　他在倒下前还说她是个好姑娘的。“骗人。”究竟是秦无惑在骗人，叩锈在骗人，还是她一直在自欺欺人？

　　她恍惚了半晌，起身走上回城的小路。她麻木地走回商州城，然后往南方漫无目的地走下。直到抵达湖州，夜半，她在落脚客栈的床榻上为一阵绞痛惊醒。朦胧间，她又听到那庸医的声音。姑娘，该服药了。

　　一路上，这话他说过千回万回，她每日烦不甚烦，有时恨不得将那些汤药反灌进他的肚里。然后现下他不再身旁，每日无人督促服药，而她哪里知道那些汤药里有甚没甚，反而更常听到那念叨声了。“庸医。”她长叹一声，辗转难眠，胸口绞痛更强了一分。

　　她不知自己要去哪儿，只是盲目地走下去。直到明州，她方决意停下几日。梦箩斋清幽一如当年。“晚晴？”她见斋内立了一个女子，顺口唤道。那女子一身少妇打扮，转身一瞧，两人皆是一愣。这人不是晚晴却是商行碧含渊的妻子小柔。

　　小柔与曼陀罗有过几面之缘，见她前来忙道。“曼姑娘，你怎会来此？”她虽面有疲态，但依然忙为她张罗茶水。

　　“碧夫人。”曼陀罗点了点头，接过清茶。

　　两人一阵默然，同时开口道。“你瞧上去风尘仆仆，面色不好，可是听到消息了？”“碧夫人看上去累得很。晚晴现在何处？”

　　“唉，我性子急，你先说好了。”小柔摇摇头。

　　“好。”曼陀罗也不推诿，复问道。“晚晴不在斋内，可是去商行了？”小柔神色一黯，轻轻摇了摇头。

　　“那便是同容允湛出了门，他们何时归来？”她不问还好，一问小柔的眼瞬间红了一圈。曼陀罗见她神色异常忙又问。“可是出了事？”

　　小柔轻叹一声。“曼姑娘请随我来。”她起身出了斋门，领曼陀罗来到梦箩斋右侧的砖瓦房。

　　“这是……”曼陀罗识得瓦房，容允湛极重男女之防，尽管斋内足够二人居住他仍另僻了这间居所。

　　“她一直在里面不肯出来。”小柔指着门说道。曼陀罗透过窗棂隐约能见晚晴端坐在瓦屋中央的案几前，提笔写字。

　　“她这是……”

　　“应是在抄书。她心思难以平复之时便会如此。站在屋外是看不清的，不过这几日她应是清减不少，我送到门边的饭菜她不是只吃了两三口就是分毫未动。长此以往，她的身子必会垮掉。我担忧她做出傻事，便搬来梦箩斋住，除却能为她送饭菜端茶递水外，时不时就在这窗外望一望，知晓她安然无恙。”

　　“容允湛出了何事？”话已至此，曼陀罗再是愚钝也知晓容允湛出了事。小柔又长长叹了口气。她平日是极为活泼健谈之人，自家夫儿有时都嫌她聒噪得很。这几日她见挚友如此消沉心中也如压了块大石，叹得气堪比往日一年的分量。

　　“曼姑娘，这边请。”她又回到斋内，自晚晴房间案几上取出一信。“这信是五日前送来的，信是容允湛师兄半个月所写。总之……一言难尽。”

　　曼陀罗忙接过粗粗读了一遍。“那现下可有消息？”

　　小柔抬袖擦了擦眼。“并未有。那日出事后连衣物也未寻到。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