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歌行》幕拾金

73、魂归何处

　　钱陌面色如纸，双肩上下抖动，牙咬得咯咯作响。他望着眼前这笑靥如花，神色中却藏有几分狠毒的面孔。

　　这眉这眼都是那个女人的模子，当年他爱之若狂。但她桀骜不驯，性子古怪，当年硬要他一齐隐居美人谷。他还是习惯中原的繁华，还是舍不下钱门的家业与声名。所以他逃了。断断想不到她会带着女儿还寻他，所以他怕了。然后越错越远。

　　这女孩性子模样皆像她，仿佛只是她一个人的女儿，与他没有半分干系。他错了一回，两回，三回。已经不行了，走不回头了。他将往事抛诸脑后，思量着如何打混过去。

　　“你若是不说栖川在哪儿倒也容易。从今以后要你钱门百日不宁。”曼陀罗笑道。

　　果真是她女儿。他目光四散游移，匕首被她随意一卷丢在几步外，想要夺回已是难事，如何全身而退？

　　“你若是中意当哑巴，我现下就割了你的舌头。”曼陀罗低首，用带血的手指抚上他的面颊。钱陌寒毛倒竖，正想求饶。

　　忽然，几声惊空遏云的鹰唳回旋而至，在清冷的城郊格外引人注目。曼陀罗望向亭外的天空。钱陌趁她晃神一掌狠狠击打她的伤处。曼陀罗不备之下吃痛松了手。他赶忙一个懒驴打滚，伸手去拣地上的匕首。一道黑影如闪电般扑下，尖锐的鸟喙勾破了他的额头。

　　钱陌多年来一直养尊处优，几时曾如今天这般落难过。他一手摸着脖子，一手按住伤口。定睛一看，那黑影一扑翅落到曼陀罗肩头，是一只通体发黑，额前有撮白毛的山鹰。“这是？”

　　“雪影？”曼陀罗也吃了一惊。

　　它的鸟喙上挂了半滴血珠，毛色不若先前所见发亮，没多少精神，一边翅膀的羽毛还折断了几根，连平日透着傲气的琥珀色眼也蒙上一层阴霾。

　　“雪影，怎会是你？”她转念一想，摸了摸折损的羽翼。“莫非你不远万里是要回家么？”当年她与孟瑶在商州附近的山林中拣到它，将其带回美人谷算来也好多年过去了。“雪影，你是不是老了。所以想回来？但是你回来了。瑶姐怎么办。你每次落到她窗前她都欢喜万分，现下连你也走了，她不知多伤心。”

　　雪影引颈啾啾而鸣，声色悠远凄凉。它的颈项间一只小小的绣囊来回摆动。绣囊看不清原先的颜色，边角处依稀绣了一个瑶字。

　　她心一沉，连忙拆开。里面整齐叠放一封长信，她字字行行仔细看过，读罢连拿信的力气也没有了。那张纸缓缓飘到她的脚畔，她动也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望着，最后掩口笑了起来。她笑得歪歪斜斜，手掌上的血水在唇角双颊浸出一张血掌印。她胡乱抹了一把，整张脸都成了鲜红的，她却丝毫不在意，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她扶着腰，趁间隙对钱陌说道。

　　后者原本想故技重施，结果被雪影啄伤了额头，后来又看她疯子般笑个不停，一时愣在原地。待听她这么一说，他方一手捂住额面，一手执着匕首后退。“你不要栖川了？”他被她的反复无常震住傻傻问道。

　　她闻言又呵呵笑了起来，尖锐凄厉得令他毛骨悚然。该不会是走火入魔疯了吧。他匆匆想，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要是再找麻烦，我就用你钱门几十口人陪葬。”她神色柔媚，面上带笑，声调却是冰冷的。

　　钱陌哪敢再慢吞吞的，转身发足狂奔。

　　“雪影。他怕我呢。怕得要命。”曼陀罗轻声说道，盯着那书信，也不伸手去拣。“我的亲生父母，一个怕我，一个骗我。我本想着世上也有瑶姐可信。可是为何……雪影，我知你千山万水寻我，只为完成她的心愿。但我宁愿你寻不到我，我宁愿那绣囊中途掉落了，我宁愿抱着希望恶狠狠同那人讨要栖川。”

　　肩上的雪影改停到亭外的树枝间，居高临下注视着她。

　　曼陀罗抱膝蹲着不动，伸出手去摸那封信。刚一触到就如火纹般缩了回来。她眼前忽然模糊了，泪水夺眶而出，和着脸上的血迹流淌下来。“好像从眼里也流出血来了。”

　　她怔怔盯着那信。虽只读了一遍，但上面的字句她都记得清楚了。瑶姐的字从来都是娟秀得体，比她的强上百倍千倍。然而这封信她写得没头没尾，歪来倒去。

　　“曼儿亲启。也不知这信雪影能否带到。我听人说禽鸟总会记得出生的地方，终生不忘。聪明如雪影，总能明白我心意的雪影应不会例外吧。曼儿。瑶姐说了谎。我从未对你说谎，望你不要见怪。栖川之事纯属我信口开河。当时我年纪尚轻哪里记得谷主如何为钱门当家疗伤，只隐约记得玲珑果的模样。”

　　她小心翼翼捧起绣囊，藏入怀中。

　　“曼儿。你满心欢喜为我寻来一枚玲珑果。我当日高兴得难以入眠。可是第二日清晨何姑姑为我拭擦身子的时候，我才发觉或许玲珑果对我已太晚了。我曾经好奇问过谷主，玲珑果虽神乎其神，经年累积的旧患也能医治，但对于我的枯萎的双手双腿却是毫无用处。”

　　她伸出手将信纸拣了起来。

　　“我的腿脚双手生不出来了。华佗再世，扁鹊再临也无济于事。即使旧伤全好，我也只能同现在一样如草木般的活在那偏院里。”

　　“不是的。瑶姐。不试怎知道。你只是听说而已啊。”她将信抱在怀里，头晕目眩。

　　“那日谷主难得过来瞧我，言语之下颇有探问之意。我唯恐她责备你，并未透露玲珑果之事。这便是我的第二个谎。对于多年照顾我的何姑姑，我不敢实话相告，又怕她看透我心中打算，于是我求得谷主找理由将她送走，她已年迈，从未享过清福这。下山后也热闹些，不用再干粗活。这是我的第三个谎。”

　　“瑶姐啊，瑶姐。你当真糊涂了吗？不是生生想要了何姑姑的性命。”曼陀罗对着那信咬牙切齿道。

　　“我原先觉得不见阳光可怕。但现在想来服下玲珑果后仍这般下去更是可怕。在我没有终日苦恼，寻死觅活之前，我想了断了一切。曼儿，你回谷时，若能拨冗到偏院看看我们，我便满足了。有姐妹们作伴，我也不会孤独。”

　　曼陀罗不去看最后几个字。“珍重。孟瑶绝笔。”

　　“胡言乱语。瑶姐，你病糊涂了么。定是糊涂了，才会如此狠心，才会抛下我自己逍遥去了。”她喃喃自语。

　　正说着，枝头的雪影忽然长鸣一声，开始挥动翅膀。她握着纸团惶惶然站起。“雪影……”。

　　山鹰侧头只看了她一眼，展翅高飞。

　　“雪影——”她跌跌撞撞跑了出去，仰头高喊。它在她的头顶久久盘旋不去。“雪影——连你也要离开我么？”她嘶喊着，跑得太急，五体投地地摔倒在地。不一会儿，山鹰终究还是离了去。

　　她的脸蹭出几道血口，手掌膝盖都破了皮，可她只望着雪影离去的方向。“雪影，连你都离开了。相比我，瑶姐更重要吧。”说完，她又呵呵笑了起来。是啊，她旁边的人都有更重要的东西，所以即使犹豫她仍旧被丢掉，一次次的丢掉。

　　那个男人更重要的是他名门正派的名声脸面，所以他选择离开她跟娘。她的娘更重要的是那个男人的垂怜、美貌，所以她选择等待，选择用玲珑果留住她的美貌，选择愤恨之时喂食她那些不知有毒没毒的东西。

　　秦无惑更重要的是妻儿跟他的徒弟，所以他对她退避三舍，下手毫不留情。谷中众人更重要的平静的日子，所以她们需要仰仗娘的鼻息过活。

　　瑶姐，她的瑶姐更重要的是安详与希望，所以她再也忍耐不下之时，选择了了结。就连雪影它更重要的东西是生存与瑶姐，心有不舍，但它仍是离开了她。

　　她想着笑着，胸口一阵绞痛，比浑身上下的伤痛上千倍。她被逼得透不过气，勉力想要起身。那庸医说她余毒未清，如不按时服药，心思起伏剧烈就会惹来胸口绞痛，果然不假。

　　十里，换作寻常她必定健步如飞，全部放在眼里。但此时却是路漫漫，永不见尽头。她捂住胸口，扶着夹道的树丛走三步停半刻。

　　为何……为何每个人都来去匆匆，自有主张。无人问过她呢？她浑浑噩噩间想起幼时曾不解的问题。那个男人想杀她，为了名利，可为何不想想她何曾愿意成为他的女儿。娘不甘心，总是旧意难平，可为何不想想她何曾愿意夹在他们旧日恩怨当中。瑶姐伤心，了此一生，可为何不想想她万里寻药得来一场空。

　　“每个人都有主张。好。好得很。”她唇角含笑，口中窜出一股腥气。

　　为何不问问她呢？她眼前一黑，栽了下去。

　　阵亡……太暗黑系了，神啊，给我点光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