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歌行》幕拾金

72、武林正道

　　这庸医瞧上去有些奇怪。虽面无波澜，但心不在焉的时候多了起来。“喂。这苦药汁我还需饮得几日呐？”她张口问道，然而无人答话。叩锈的眼看向窗外的天际，思绪早已飘远。

　　“庸医？”她伸手戳戳他。他身子晃了晃，依旧魂游四方。

　　“庸医！”她凑到他耳畔大声喝道。他被惊得一跳，方察觉她在问话。

　　“姑娘方才是问在下何事？”

　　曼陀罗没好气道。“本姑娘是问你。这劳什子解药我还要喝上几天？”每回听他说快了快了，到头来她还是天天喝。

　　“还请姑娘耐下性子。这毒需尽数化去才好。余毒若是未清，心思起伏剧烈时会惹得胸口绞痛。虽不是甚大毛病，久久如此总是不好。”他轻声回答。

　　其实，曼陀罗体内之前所中三毒早该化尽，只是有些与最后所中的相思相互催生纠缠，效力绵长。每日一剂的汤药就是为这余毒所熬的。

　　“哼。庸医。”她心有不悦但依然端起眼前汤药服下，喝完站起身就要走。

　　“姑娘这是要上哪儿？”

　　“与你无关。”她毫不客气地回道，临出门时才嘟囔说。“我出去逛逛，你先用饭吧。”

　　“是。”见她态度反复，先硬后软，叩锈哑然失笑。

　　曼陀罗搪塞过后出了门，自腰间摸出一张纸条。这是清晨时发现的。纸条自门缝塞入，笔迹是那人的。上面写道：栖川已在手，今日午时初刻城外十里亭相见，切记切记。

　　她读完又读，心中暗喜。“瑶姐，今年、最迟明年你就能同一齐游山玩水，看尽风景了。”她自言自语，脚下的步伐又快了几分。到城外十里亭时比约定时候早。她在亭中举头张望。

　　两日前夜谈钱府之时那人所说的话，到底真假如何？她思忖。多年过去，她对那人恼过恨过，求他垂怜一二过，但最终死了心。之前回谷途中他们被人伏击，她亦揣测是他所为，然而那日见到他言辞凿凿，满脸愧疚委屈，莫非是她想多了？这些年她在江湖上结下仇家的也不少，或许是旁人所为吧。无论如何，今次若能顺利取得栖川，谢字是定要说的。

　　城外小路上一个风尘仆仆的人影走来。再走近些，仔细一看正是钱陌。今日他一副寻常百姓打扮，一身朴素深色衣衫，头上也只着头巾。他见曼陀罗在亭中等候，忙走得更快些，不一会儿便也到了亭中。

　　“曼儿，用过饭没有？”他微笑说道，她这才注意到他手中尚且提了一只食盒。

　　她心中着急见到栖川，随口应道。“吃了些。”

　　“那吃些小点如何？我们边吃边聊。”钱陌将她拉近。“这些年你在外吃了不少苦头吧。”他和蔼地望着她。

　　“不。还好。”她明明应该挣脱的，多年的隔阂已让他们生疏了；她明明挣脱得了的，这人武功天分不高，虽习武多年也不过稀松平常，因而当年才会内伤外患。可望着眼前这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她傻傻地被拖着走，然后答得吞吞吐吐。

　　曼陀罗，你有出息些。她心道。只听钱陌又说道。“你娘身子可还好？”他边问边拿出两只小磁碟，尔后自食盒中取出两枚精致的糕点放上。

　　“她还好。”她没有立即去动糕点，而是愣愣答道。

　　“我已许多年未见她了。想必她恼我甚深吧。”钱陌叹道，将小碟又朝她面前推了一把。

　　“还好。总有看淡的时候。”她垂眼回答。

　　“若果真如此才好。来，快趁热吃吧。”钱陌劝道。曼陀罗只点头却不动筷。

　　“这些年我让你们受苦了。”钱陌伸手轻轻抚着曼陀罗的发顶。掌心厚重而温暖，她一阵恍惚。上回这样是二十年前一家居住在美人谷时的事了。但后来忽然有一天他不见了。娘整日整夜以泪洗面，然后就是带着她千里寻夫。她险些忘记了。她并非天生浑身带刺，并非天生习惯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狼狈度日。

　　一阵冷风刮过她的脸庞，她微微哆嗦醒过神来。她此行的目的并未温情脉脉父女相认，而是讨要栖川啊。她面色瞬间冷凝下来。

　　“先不说这些。你约来我。是说栖川在手了。栖川呢？”

　　钱陌叹了口气，一手伸进袖中。

　　银光一现，她被晃花了眼，但凭习武之人的本能偏身躲过，抬高手臂一挡。兵刃锋利无比，她虽躲得及时，但仍被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她木然地抬眼望着眼前这模样扭曲狰狞的男人。他眼眉皱成一团，牙关紧咬，哪里还有先前的半分慈祥之色。

　　她并未问为何，也未低头去看伤口，而是直直望向男人藏在袖中的匕首笑道。“这匕首有毒。”的确，匕首表面泛着妖异青紫的光泽，一看就知道是淬过毒。

　　“你为何要回来？为何要夜探钱府？为何要出现在我眼前？为何，为何——我都要被你们俩母女逼疯了。”钱陌胡乱挥动着匕首，高声叫唤道。

　　“我来寻栖川。”她面无表情的回答。一点也不觉伤口疼痛。

　　“我本想就此放过你。你们为何不放过我。我钱门乃是武林正道，我怎可跟一个不三不四的西域女子结为夫妻，怎可跟那女子孕出孩儿。你们为何不放过我。”钱陌喃喃说道。

　　不三不四。她闻言不怒反笑。“所以湖州之时是你杀我们，商州之时是你毒我们，回谷之时命杀手前来取我项上人头的仍是你。跟你那同样名门正派出身的夫人没有半点瓜葛。”她越笑越厉害，险些直不起腰。

　　钱陌双目涨红，面上涨紫抖声说道。“这都是你们逼我的。你们为何要到湖州寻我，她下手狠毒得罪多少门派，我若跟你们扯上干系，钱门名声尽毁。她一个女人家带着小孩处寻我，险些弄得人尽皆知。你们若不到商州寻我，也不会被我夫人知晓，闹得鸡飞狗跳。你若好好在美人谷呆着，不在江湖上惹是生非，我又何必日夜寝食难安。”

　　她开口笑道。“你当真心虚至此。谁人会将二十多年前的红衣女子同二十多年后的连在一起。你心虚而已……”她拔下头上的珊瑚红钗掷在地上。“如今我便当真与你无半点关系了。”

　　珊瑚红钗，眼前这男人为母亲亲手雕琢的定情之物，生了她后便转别在她的头上。男人呐呐动了动唇，但未发出半点声音。“怎了？要我削骨还父吗？”

　　钱陌一言不发，双手紧握匕首扑了过来。曼陀罗旋身而过，没有站稳，将桌上的糕点掀翻在地。“这糕点，你先前让我吃的糕点怕是同当年一般下了剧毒吧。”

　　他被一语道中心事，畏缩了一下，随即说道。“你若乖乖吃下糕点，怎会受皮肉之苦。”曼陀罗眼底一刺，笑道。“我当年所受的何止是皮肉之苦。”

　　当年她与孟瑶中毒过后，不知是心虚还是笃定无力回天，他们被人随意抛弃在荒郊野外。她在昏迷中为山林毒蛇所咬，尚有一丝神智的瑶姐拼命为她吸毒反而更受其害。她迷迷糊糊站起身想寻瑶姐哪知踩空自山上翻滚下去。若不是遇到幽兰先生，若不是她被娘亲喂了丹丸草药，怕是真的再无回魂可能。可怜瑶姐躺在不远处，浑浑噩噩一日半，待幽兰先生再找到她时，已经气若游丝，唯有吊着一口气勉强活下去。

　　“当年你未能毒死我。今日就算是糕点也好，匕首也罢，都伤不了我性命。你可知道那年你离去后，母亲性情大变。湖州一役后，她更是强喂我各种草药丹丸，有毒的没毒的。我日日夜夜苦苦哀求，卧榻作呕。待她恢复平静后悔之时，我早已如一个活生生的药人一般。”她含笑并不惧怕刀锋，步步走近。

　　钱陌张大眼，不置信地望了眼匕首，又望了眼她，步步后退。

　　她笑着笑着，踩碎了地上的珊瑚红钗。往日极其珍视，舍不得损它半毫，但现在却成为了一个笑话。血流淌下来滴得满地都是，流得满手鲜红。她不看不擦也不包扎。这是她轻信的下场，这是她自以为是的后果。流就让它流吧。她不会死的。

　　“我不会杀你。”她摔开长鞭，很快卷走了他的刀兵，然后将他的双手绑缚得牢牢的。他的手腕很快被长鞭的鞭沿割出血来。“说，栖川在哪里。”她揪住他的衣襟问道。

　　钱陌被前襟勒得透不过气，猛烈地咳喘。

　　“说，栖川在哪儿？”钱陌不出声。

　　“不说？那你夫人或者宝贝女儿的脸上怕上会添上几道鞭痕了。你那掌上明珠还未出阁吧。若是带了伤，婆家可不好找。”曼陀罗咯咯笑道，语气森然。

　　“你……”钱陌闻言大惊，骂道。“妖女！早知当日就该补上两刀。”

　　“妖女？”她笑得明艳动人。“奴家正是妖女。说，栖川在何处？不然这把淬了毒的匕首就不知落在谁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