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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君子之交 ...

  •   洪武五年 二月初二

      立于烟屿洲西桥桥头,望着眼前那片烟波浩瀚,容允湛有些发愣。他说来,便是真来了。不过三十余日光景,他便得一块及膝高矮的紫檀木段。晚晴果真守信。他低头瞄过手中物件,眼角眉梢满是暖暖的笑意。没用半刻就来到青竹林附近。他张嘴想叫唤,却听到里头有男女的说话声,不觉住了嘴,还蹑手蹑脚潜到窗边。

      透过窗棂,茶香缭绕,一双男女相向而坐,席间偶有零碎的对话。男的一袭月白长衫,一副儒雅书生模样;女的紫色裙衫,梳堕马髻,眉眼如画,正是容允湛应允答谢的晚晴。

      “碧大哥,你何必刁难她” 晚晴百般无奈地望着男人——珠宝玉器行管事碧含渊。

      “几时?”碧含渊啜了口茶,神情十二分无辜。

      时时啊。晚晴对他睁眼说瞎话的功力颇为拜服。“你就不怕她气极了不睬你。”

      “除非月湖之水干涸。”碧含渊笑呵呵道。显然不认同她的揣想。

      “但愿如此。”但愿,这对冤家能够长长久久。她忍不住劝合。“其实,你二人间也没深仇大恨。软言软语,和好罢。”

      “和好?”碧含渊饱含兴味的啧啧道。全不当一回事。

      “我多管闲事了。”晚晴索性不再多言。

      他们的话中人,容允湛不认识。他们的话中意,容允湛更是不得而知。他只呆呆地望着屋内谈笑风生的男女,也不知过了多久,脑海里方才浮现出“璧人” 二字。好一对璧人。他真心称赞。某种酸涩的情怀迅速滑过心头,很快便没了踪影。

      一盏茶的功夫,碧含渊起身离去。晚晴随他一并走到屋外不忘叮嘱道。“此去应天府也请碧大哥你多加小心。”

      碧含渊虽较晚晴年长,倒不会为她再三嘱咐而恼怒。他点头笑答:“我自会料理自己。”

      “我知碧大哥向来妥帖。”若两人都能如此,便好了。

      “你还担心我戏弄小柔。”他的黑眸柔和,再柔和,此刻看上去格外良善。晚晴轻叹口气,懒得作答。

      “放心。我懂得‘适可而止’。”碧含渊笑得温和。

      “那就此别过。” 她隐约窥得小柔的处境了。

      “就此别过。”碧含渊朗声笑道。月白长衫拂过,划出一道浅色圆弧。“与其担心明日事,还不如担心你怠慢上门的客人。”

      “客人?”晚晴眼睁睁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身影,愣了愣,不解其意。躲在窗边的容允湛不觉冒了身冷汗。他自以为藏得好,哪料到那儒雅的书生男子其实耳力了得,早已清楚他的藏身之所。高人总不动声色。自嘲地笑笑,深感自己适才自取其辱。

      “晚晴,是我。”他慢吞吞从窗畔走出,面皮发烫。

      “你…容允湛。” 晚晴愕然。“你…容允湛。” 旋即哭笑不得道。“既然来了,为何不进门?”何必鬼鬼祟祟躲在屋外。

      “见你与他正聊得投契,不便搅了你们的雅兴。”后者颇不好意思地搔搔头,也难以解释自己偷偷摸摸的作为。

      “你拘谨了。那是珠宝玉器行的碧管事。说来与你三叔还有几分交情。”她说着,觉得今日的容允湛站姿有些奇怪。双手总背在身后,好像藏着什么东西。

      “哦。”他点点头,答得心不在焉,双手仍那么背着。沉默一会过后,又道:“晚晴果然讲信用。送来的也是上等的紫檀木块。”

      “举手之劳。”她说的倒不是客气话。依她对木材选料一窍不通的情形,真也只出了“举手”提笔写字的功劳。

      “我曾让三叔带话,事成之后,必定登门道谢。”

      “你客气了。请进屋一叙。”晚晴指指外厅方向。“我倒该多谢你,帮屋子换了扇新门板。”

      容允湛笑笑,却迟迟不肯进屋。“请进屋一叙。”他依旧不为所动,静默着。然后开腔。“今日是二月初二。”

      二月初二?晚晴莫名其妙地望着少年。今日的确是二月初二。见她满脸不解,容允湛显得高兴起来。“我猜晚晴不会把这日子放在心上。” 边说边把身后的东西拎到她眼前——一只鼓囊囊的袋子,一口黑不溜秋的锅。

      “呃…”弯成月牙的笑眼盯得晚晴一时忘了言语。二月初二,细想之下她倒有些印象,隐约是个女子相携外出的日子。

      “我再不敢班门弄斧。奇珍异宝,玉器古玩,晚晴应是见识良多。但二月二吃露天米饭之事,你应是未曾做过的。” 他笑着摇摇手里的东西。“看,我连米和炊具都带来了。”那笑纯然无垢,全不带目的,她轻轻“嗯”了一声,不知如何作答。

      “二月二吃露天米饭,乡间又称吃‘天野羹’。”容允湛讲得眉飞色舞。“据说吃完人会聪明。”他拽住晚晴的一只衣袖,一路前行。此时的他蹦来跳去,极贴合本身的年纪,不复之前沉稳过分的模样。毕竟还是个孩子。晚晴笑笑,也不挣脱,任由他带走。等被拖离好远之后才想起,身后的屋门尚且是虚掩的。

      午时初刻,明州城郊的空地已被早到的女儿家们占得满满的。迟来一步的俩人只得在最东头的角落坐下。捡柴,割菜,搭镬灶,生火烧饭。这日子本就少有男儿在场,容允湛异常利索的动作更引得旁人侧目。见周遭女儿家眉目含春、羞怯观望的神色,晚晴忍不住摇摇头。虽及不上他三叔,但兴许用不到五六年,这容允湛必成牵动无数女儿芳心的祸害。叹一声,她问。“你仿佛习以为常、得心应手得很?”

      揩去额上的汗珠,容允湛露齿一笑。“那是自然。出门在外惯了,生火做饭是应该的。”他一脸童稚未褪,说出如此老成习惯的话语,惹来晚晴一阵浅笑。不明她发笑的原由,他也跟着笑开,扭头继续关照灶火。

      “真不用我帮手?”晚晴含笑问道。

      “不用、不用。晚晴等吃便是。”五根染得黑黑的指头在半空中扬扬,五指的主人正头也未回地加柴添火。她望着容允湛的背影发愣,脑海中一片空白。在空地的嘈杂喧闹间,他们的角落显得格外沉寂突兀。容允湛只当她的一言不发是因为肚饿,懒得开口,也专心致志的烧着菜羹,不再言语。

      袅袅上扬的白色水气,伴着沸腾时的“咕噜”声,从锅盖的缝隙中钻出来。没用上多久,滚烫的菜羹疾疾焖出锅口。容允湛忙揭起盖子,一行不及退去的汤羹已顺着锅壁缓缓滑下,灶火烤过,发出“嘶嘶”的声音。

      “晚晴,好了。”他喜道。先以木勺舀出些许,抛至附近的屋瓦上,顿时引来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争相抢食。“麻雀,麻雀,吃完记得稍信给百花娘子,让我们变得聪明些。”嘴里还念念有词的,叨叨说。见晚晴打趣地望着自己,他即轻咳一声。“尽管晚晴已相当聪颖。”

      “你信这些?”她瞄过那群扑打翅膀的雀鸟。

      容允湛却笑眯眯回答。“难得吃露天饭,讨个彩头嘛。”待雀鸟啄食得差不多了,他取两只早已准好小勺的木碗,先舀上一碗给晚晴。“喏。”飘着菜叶的米羹,呈现淡淡的青色,卖相虽不出色,但也有种独有的风味。“快吃,快吃。”也为自己盛上一碗,容允湛边吃边招呼。

      二月二的露天米饭呐。她虽生于明州城内,却从未吃过。今日竟从一个相识不久的少年手中接过。心头一暖,她牵着唇,拿起小木勺,秀气地吃起来。

      “好烫。”容允湛吃得有些急。他端着木碗,深呼口气。“许久未吃这个,有些心急。”

      “怎么?金华府也在二月初二吃露天米饭?”

      “不是。其实我年幼时曾住在明州府。当时缠着表姐吃这个。”他指着碗里,抬头望向明州府的方向。“后来举家迁往金华。便不再能吃了。”

      点点头。晚晴心想金华容家家大业大,未必准得了家中的少主人去喝寒酸的菜羹。

      容允湛突然自顾自地笑开,沉声又道:“不过,我自十岁那年意外救了金华寇氏镖局总镖头性命后,常年随他们走南闯北,没有露天米饭吃,也常是干粮配野菜羹。”他的话简简单单囊括过去三四年的生活,想也明白,跟随镖局的生活不是轻松的游山玩水,不甘成为他人负累,风餐露宿,他竟说得诙谐。

      原来这比她还矮小的少年心中早早便有了志向,不肯被拘于方寸天地。晚晴捧碗,略略顿住,忽而满面笑容地调侃道:“原来如此。只是我没料到,容家少主人的谢礼,竟是一锅菜羹。”

      “我也未曾料到,‘梦箩先生’愿受着谢礼呢。”他低头心满意足地喝他的羹。

      菜米羹一碗见底,晚晴忽然没头没脑地道。“我在想。你我为何相交?”容允湛的嘴角显出一丝轻巧的笑纹,除去那双弯弯的眼,他的侧脸望上去似老成了几分;她听到他慢慢吞吞叹道。“与一个人相交,需要太多缘由么?”她一怔,再未追问。

      至此,他二人时而往来书信,偶有互赠;时而相聚斋中,谈天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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