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歌行》幕拾金

49、罗布淖尔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曼陀罗与叩锈启程离开了兰州城。快马□□日后他们抵达敦煌，又在敦煌稍作歇息补齐淡水跟干粮，他们又朝婼羌行进。

　　“姑娘。我们可有走错路？”迟疑半晌，叩锈终究开口问道。他们已走了五六日但仍不见城镇的迹象。

　　“你若不信，留下玲珑果，自己返回敦煌去。”她头也不回地回答。

　　叩锈苦笑一声，但沉默不到半刻又说道：“姑娘可是对我心存不满？”

　　“你若这么想倒也不差。”

　　“可是因为幽兰先生的事。”他偏偏直截了当说了出来，惹来她一记瞪视。

　　“与你有何相干？”

　　他叹息一声，继续说。“那么旧事我多少知道些。也不想规劝姑娘放宽心。”

　　这人倒也奇怪。曼陀罗心想，且听他继续说下去。哪知他开口又道：“姑娘素来倔强，不肯受人好意。然而师父也是极为倔强之人，虽看似温文尔雅，但也是不肯轻易受人好处的人。我想姑娘既然不喜别人好意，就不该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好意吧。”

　　她听完，杏眼圆睁，本来柔媚的眼此刻充满怒气。“你这郎中，我终有一天会毒哑了你！”

　　“姑娘何必动怒，大怒伤身。”

　　“不要以为我有求于你，你便可处处指手画脚了。”她拉紧缰绳，口吻益发严厉。

　　“我并非是在教训姑娘。只是不想姑娘被错觉遮蔽了眼，看不清心中所想所思。”

　　“我心中所想所思清楚明白得很。”她双颊为怒气所蒸红。她心中所想所思，万般纠葛，曾经心如刀割，求之不得，他怎会明了？

　　“不。姑娘并非明白。就像我之前所说你们都是极为倔强的人，断不会轻易接受旁人的好意。何况执著并非全然是好事。”他淡淡叹息，似有所感。

　　倔强，她生来倔强。执著，她偏要执著。曼陀罗银牙紧咬，怒极反笑，口不择言。“我曼陀罗便是再倔强，再不受教，也轮不到你这个残面的郎中来教训我！”她紧夹了夹马腹。“驾——”

　　“姑娘？”他唤不住她，只能看着那身红色衣衫化作远方的红点。“当真倔强。”他苦笑一声，策马追去。跑了十几里仍不见她的踪影。“姑娘——”回答他的只有风沙的声音，触目可及的只有废弃的唐时岗哨。他催马前行，哪知左右摇晃，高下不平，他感到自己与坐骑同在陷落。

　　沙河中多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上无飞鸟，下无走兽，遍望极目，欲求渡处，则莫知所拟，唯以死人枯骨为标志耳。蓦的，他想起《佛国记》中的话。莫不是他也将成为后人的路标吗？

　　他的坐骑拼命挣扎，将他甩落在沙地上。眼见马儿慢慢被沙所掩埋。叩锈感到双足正被牢牢缠吸，镶嵌入深处。他深吸一口气，不敢挣扎，以免陷落更深。不可多想，不可多想。他暗暗稳住自己。最差也不过化为一堆枯骨，若不是师父他早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半个时辰过去，他还在缓缓下陷。头顶的烈日烘烤着每一寸的土地，他舔舔唇，眼前一阵晕眩。远处尘土飞扬，好似有人前来。

　　曼陀罗？他吃力地扬高脑袋，只见到一抹灰扑扑的色彩。不是她。“喂——”他张口叫着，也不知那人能否听得见。

　　“你，为何会在此处？”尘土不再飞扬，一个灰扑扑的身影从马上一跃而下，看身形是个男子。来人似乎很能把握沙河的边缘，稳稳妥妥蹲下身问道。他的模样在逆光中不甚清晰，唯一能肯定的是那把留了一段的乱胡须。

　　“前辈，在下是前往婼羌的旅人。不幸身陷流沙，还望您能搭救。”叩锈扬高脑袋说道。

　　“在下？你这人说话文绉绉得很。”那人的胡须颤了颤。“我看上去很老吗？”他之前说话含混不清，现在提高嗓门，一听之下丝毫没有老翁的沙哑低沉。

　　“原是我搞错了。”叩锈笑笑。

　　“你这人倒也奇怪，陷在里面也不害怕。我之前遇到几个见到我总是哭爹叫娘，烦人得很。咄，没有胆量也甭走丝路。”那人粗鲁地说道，继而笑开。“你挺合我胃口。好极了好极了。”他抚掌笑开，并不急于救人。

　　“我倒是不畏死。只是这等死法着实让我不甘心。”

　　“你是有笔大买卖可赚的商旅？”男人疑惑问，觉得眼前的人更像书生。

　　“不。我是郎中。”

　　“郎中？你这人当真古怪。”男人搔搔头。末了，他站起身离开，不过很快去而复返。

　　“你先把手里的包袱丢掉。”男人提了几块木板。

　　“不行。这里头的东西决计不可丢掉。”叩锈淡淡回答。

　　“咄，你这人甚是麻烦。”男人放下木板，再次离去，回来时手中多了根木竿。“给我罢。”

　　他伸长木竿，串起青囊包袱。“多谢。”

　　“等你出来了再多谢我罢。”男人呲牙笑道。他现在距离他有些距离，叩锈这才看清胡须之下恐怕是张青年的面孔。“你先匐身躺下，不可乱动。”男人高声说道。他自然照做，不敢有丝毫松懈。男人一手铺好宽木板，一手拿着竹竿。“你试着从那这些木板上滚过来，一手握住这条杆子。”叩锈依言而行缓慢朝实地匍匐而行。好半晌他爬回地面上。

　　“多谢兄台相助。敢问兄台高姓大名？”他虽然满身狼狈，还不忘施礼。

　　“什么高姓大名？我叫萧翎。唔，秋风萧瑟的萧，翎……翎，我忘记出自哪个典故了。回家问我小娘子去。”名唤萧翎的男人不以为然地说道。

　　“在下叩锈。”叩锈紧接着说道。

　　“这名字挺怪。”萧翎皱了皱眉。“你瞧上去需要梳洗一番。”

　　“此处干得厉害，怎会有水？”叩锈摇摇头，不愿强人所难。哪知萧翎竟哈哈大笑，拍了拍他。

　　“兄弟怕是头一次走丝路吧。”

　　“确是如此。”叩锈虽心存疑惑但仍点头称是。

　　“你可知再朝前走上百余里有一处叫罗布淖尔的湖泊。那里的水可是要多少有多少，让你梳洗绰绰有余。”萧翎回答，牵起马缰。“快快上马吧。”

　　“多谢兄台。”叩锈又是施礼。

　　“不谢，不谢。你何必如此客套。我也不过是湖畔渔夫罢了。走走，快些上马。”萧翎受不了地摇头晃脑。想来罗布淖尔应就是《汉书西域记》中所提的广袤三百里的浦昌海。叩锈翻身上马心中默想。“可得坐稳咯。”萧翎也翻身而上，双腿一夹，二人在无垠的黄沙中驰骋。

　　他果真还是有些乏了。叩锈摇摇头，望着湛蓝的天际。耳畔是呼啦啦的风声，他的眼缓缓合上，沉沉睡去。再次睁眼的时候，他正置身于罗布淖尔边的民居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