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歌行》幕拾金

48、幽兰高徒

　　洪武十三年秋

　　眼前便是兰州城了，再晚些许，曼陀罗真担心自己会失手一掌劈死同车而行的男子。自与叩锈一同踏上旅途以来，她心中的郁结有增无减。她打小便在江湖中摸爬滚打，甚少有人跟前跟后，更别提被人管东管西。但这一路走下，那番为人约束的滋味儿她算是尝了个明白。

　　不可嗜辣，不可好酒，不可乱服丹药，不可惹事生非。他是轻描淡写的规劝，她看在玲珑果的份上一一忍下。如此翻来覆去，她的身子虽已较在京师时舒坦，但心头怒火更盛。

　　“前面便到兰州城了。姑娘便可好好梳洗歇息一番。”正想着，只听对面的男子说道。他一直都未再唤她的名字，只“姑娘，姑娘”的叫。

　　“我漂泊惯了。自然不会有大家闺秀的娇气。”她冷哼一声，全不领情。

　　“可姑娘满面疲态。”叩锈温言回答。

　　“呵，我满面疲态也是因有人一路多话的关系，与赶路有甚关系？”她说得强词夺理。

　　“看来是我惹姑娘不悦了。以后我少说便是。”他也不见恼，只微微点头说道。

　　“若是这般就皆大欢喜了。”细思一路遭遇，她继续冷冷哼道。他微乎其微地摇摇头，全当未看出她的不悦。

　　好在马车渐行渐缓，最终停止不前。赶车人隔着布帘高声说道：“公子姑娘，最近的住处已到了。”叩锈挽起他从不离身的青色布囊，先慢慢吞吞下了马车。他见曼陀罗双手皆无空闲，正想伸手去扶。她却侧身躲闪开，敏捷地跳下马车。“看来是我多事了。”他喃喃说，似在自言自语，转头将余下的一半车钱付给赶车人。

　　“多谢公子，多谢姑娘。”那人见手头的数目比说定的多，知是有了数目不小的赏钱，立马眉开眼笑地接过。

　　“哪里哪里。一路多有烦劳了。”叩锈抱拳回答。那赶车人将银票揣进怀里，吆喝一声，赶车离去。

　　“姑娘先进去梳洗一番了。我先到附近的药材铺买些煎药所需的药材回来。再过不久就该是姑娘服药的时辰了。”他望了望天色。

　　又快到进药的时候了，回忆那些深色泛着苦味的汤药，曼陀罗忍不住蹙了蹙眉。“我自然是知道的。”她粗声粗气回答，先行进了客栈。还真是又倔强又呛人的姑娘呐，就同她那经年不变的红色衣着一般。叩锈抿了抿唇转身去寻最近的药铺。

　　自城东走下，有两味药总不能齐备。他只得在当地人的指引下到城中的兴记碰碰运气。兴记药铺位处城西，在兰州已有近一百五十年的历史，堪称所有药铺中最老字号的一家。叩锈远远看到“兴记药铺”四个大字。说来也奇怪，药铺间隔一段路是大片的空地上面既没建民居，也没有店铺，有的只是经年失修看上去如被烧焦过的残横断壁。他不觉驻足观望。断壁的正面还有一面斜斜歪着的朱红大门。府邸的名号已经模糊残缺，隐隐是一个齐字。想来是破落的大户人家。但看那些痕迹也有些时日，怎没有人人买地重建呢？

　　“这位公子还是不要在此久作停留为好。”一名路过的老妪沉声说。

　　“为何？”叩锈挑了挑眉，见她面色凝重。

　　“这宅子，闹鬼。”老妪凑近他耳畔，悄声说。

　　“闹鬼？”他扬起笑。“怎会闹鬼？”

　　“这位公子别当我是在吓唬人。我于婆住在兰州城里也有六十余年了，从未说过半句谎话。”老妪以为他不信，叹了口气，继续说。“这宅子是齐家的。说到齐家现在都还是有人知道的。本来吧，这一家子是出名的边商，一家子和和美美，钱是赚得数都数不清。可这天下哪有万全的事儿。洪武八年的时候，齐家大少爷突然得了急病，就这般一病不起了。又过了一年，齐家老爷出货被一群强盗给劫了去，货没了，人也死了。人人都说齐家是被恶鬼给缠上了。”

　　“哦？”他继续笑着。

　　“可这还没完。齐家新丧之时，头七未满，忽然就在一晚起了大火。这火连连烧了几日，逃出来的都是佣人丫鬟，齐家的少爷小姐还有老夫人都葬身火海。据说连尸骨都烧成了焦炭。可是惨呐。”老妪语带感叹。

　　“天干物燥，祝融也是难免，怎可说是闹鬼？”

　　“咳，这只是个头。经由那场大火齐家无人生还，就败了。自然是有人想买下这么大块地。可每每有人前来察看打算新盖府邸的时候，总有发生些意外之事。轻者便是被横梁砸伤，后者是回家后暴毙而亡。有打更者曾看见夜晚有几抹白森森的影子飘入这旧宅子，瞧模样依稀是齐家老小。公子，你说这玄不玄？人都说这是恶鬼怨鬼进驻的地方，阳间人最好少靠近未免。这兴记药铺原是紧挨着齐府的，现也朝远处挪了挪，还在墙上画了符。”

　　“原来如此。”那老妪见他面无惧色忙说。“公子可千万不要当成笑话来听。”

　　“哪里。我也是初来贵地的外乡人。好奇罢了。听婆婆这么一说，我自然不会再靠近。”叩锈答得贴和她的心意。

　　“唉，我婆子也不过提个醒。”老妪笑嘻嘻点头对他的应答很是满意。

　　“那是您心肠热，多谢您费尽唇舌，不然我说不定真被恶鬼缠身了去。”他微微作揖。

　　“哪里哪里。公子您真是客气了。”老妪摸着面颊，心满意足的离开。

　　恶鬼？他抬起眼望着那片焦黑的残壁。世上哪里会有恶鬼？就算真的有也比不过人心。

　　想罢，他大步朝兴记药铺走去。

　　一手青囊，一手药材，叩锈刚回客栈便觉场面不对劲。店家正畏畏缩缩躲在门口，店里更无人用饭，只有几个住客躲在楼上小心翼翼朝下俯望。里面说不上凌乱，但更称不上整齐。他踩过砸得粉碎的杯盘碗碟，跨过东倒西歪桌椅板凳，只见曼陀罗散着发与几名灰衣人士在中央对峙。

　　“妖女。”其中一人提剑骂道。

　　“总比闯进屋子偷看女人洗澡的宵小好上数分。” 曼陀罗不以为然地笑道，发上还滴着水。看来她怒气甚浓。叩锈暗叫不好。他知道她越是生气，越是笑得明媚。

　　“我们已然向你赔了不是。你何必用鞭伤人。”更有一人上前一步，捂住半面脸颊，指间渗出血来。看上去伤口不浅。

　　“那奴家也向你赔过不是了。”她耸耸肩，舞动手中的长鞭。

　　“有笑着赔不是的吗？”领头那人质问。

　　“奴家生就一副笑脸。几位大爷也要担待担待。”她笑容可掬，语气却全不是那么回事。

　　“师兄，何必与她多言。”后头的人嚷嚷。“这……”那人是明理之人，虽不喜曼陀罗的态度，但依然不想大动干戈。他灰衣蓝冠，手持一口浅金重剑，剑长无锋，有剑无鞘，腰拴一块玄色牌子。模样有些眼熟。叩锈又近一步，见那人五官周正，只可惜一道红痕划过额角破了相貌。

　　“一年未见潘兄别来无恙。”他抱拳作揖后，信步走去。想不到在这里竟能遇到旧识不得不说是幸运。

　　领头人眼儿微眯，只一顿，神情骤然温和下来。“恩公。”恩公？其余灰衣人跟曼陀罗同时诧异地望向叩锈，之前箭张弩拔之势也骤减。

　　“潘文潘兄弟，你可别叫这声恩公了。只怕折煞小弟。”叩锈笑道，更走近一步，插在曼陀罗跟他们之间。

　　“恩公就是恩公。”潘文敛剑豪气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而同身后的师弟们说道：“我便是我一年以来时常提起的恩公叩兄弟。你们别看他一副白面书生的模样，医术可是了得得很。若不是他，你们师兄我早和阎王爷喝酒聊天去了。”

　　“潘兄不必如此。我也只是凑巧路过。”叩锈面露微笑。

　　“你便是那神医恩公。”后面有人问道，已将之前的不悦抛诸脑后。

　　“不敢当。天下敢说是神医的只有幽兰先生而已。”

　　“幽兰先生的高徒自然可称神医。”潘文笑道，爽快地泻了他的底。终有一人眼尖发现他的青色包袱，惊声叫道：“你便是幽兰先生的徒儿。江湖人皆说他的大徒儿慢无声学了他的德，二徒儿灵蛇软剑学了他的武，三徒儿青囊妙手学了他的医。阁下可是救人无数的青囊妙手。”若说医术青囊妙手可能还逊幽兰先生几分，但据说他游历各地义诊，救人可说是无数了。众人皆面露喜色，只因自己得缘得见到传闻中的人物。

　　“久仰大名。”“真真是不敢当。我也不过是凑巧得了这名号。”叩锈摆摆手，语气十二分诚恳。

　　“恩公何必妄自菲薄。”潘文帮腔。

　　曼陀罗先是静默半刻方提声问道：“你是他的徒儿？”未等叩锈回答她自顾自笑了起来。“我怎忘了。他收徒弟从来不管资质好坏，年纪大小，阅历长短，但求一个缘字。你自然有可能是他的徒弟。”当年便是她将叩锈丢在他那里，怎会忘记了。那人常年隐居于各处，徽深不识得自己的新师弟也不奇怪。她怎会忘了？那之前遇到木姓青年就是徽深曾经提过的那位大师兄，他手持凤鸣剑又有何奇怪？只怕见她认得那剑，刻意隐瞒身份避免麻烦罢了。

　　“你与这姑娘……”潘文和师弟们这才注意到对头。这姑娘得理不饶人，泼辣得很，相当难缠。

　　“姑娘是我的朋友。”叩锈简略回答，注意到曼陀罗的面色有些发白。其中因由他还是能猜出七分。“怎么？你们与姑娘有些误会？”他并不急着与曼陀罗说话，倒是先问潘文。

　　“是。的确是误会。方才我们追着一路小贼到这家客栈。哪知中了小贼的计谋，一间间搜下来都不见那人踪影。最后误闯姑娘房间，当时姑娘正当沐浴更衣，生气是应该的。”潘文搔搔脑袋，实话实说。后面的师弟们可按捺不住了。“我们已经诚诚恳恳赔了不是。可这姑娘用鞭子划伤了小师弟的脸，下手之狠。”

　　叩锈听罢沉吟片刻。“姑娘家注重名节也是自然的。再者我这朋友脾气原就急躁了些，现在更是身中剧毒，脾性变得着实古怪，还望各位海涵。我代她向各位赔不是了。”曼陀罗冷哼一声，并不作声。但众人见叩锈低首行礼揣测二人关系匪浅，也不好发作。“让我看看这位兄弟的伤口罢。” 他趁此察看那位受了鞭伤的人。“还好伤未及骨。这里有一盒膏药早晚各敷一次，八个月后伤口全消。”他拿出一盒膏药，拧开一看翠如碧玉，清香扑鼻。

　　“多谢。”潘文双手接过。

　　两人相视一笑，一场干戈总算得以化解。然而曼陀罗心中又生一寸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