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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冤家路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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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现下又当如何解释?曼陀罗执杯一抿,朝身畔瞥去。
“湖州名产良多。若说藕,雪藕皮呈玉色,脆嫩多汁,清香爽口;若说百合,微苦肉肥,闻名遐迩;若说长兴白果,洁白如银,质地细腻。” 该上阳关道的那位偏偏挤上她的独木桥。此刻正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万般不离一个“吃”字。然而对象自不会是她。曼陀罗托起腮帮,眼睫微扬。
同桌相向而坐的白胡老儿闻言击掌,附和道:“是极,是极。更莫提长兴青梅,长兴板栗,太湖银鱼,顾渚紫笋茶。”出口,仍是万变不离其中。她百无聊赖。搁下手中酒水,举箸,不动声色伸向席间最后一块八珍百果糕。
“啪”。有人比她更快分毫。定睛一瞧,正是适才谈笑风生的白须老儿。
“让开。”她挑眉。
“妖女。你可有听说过尊老让贤?”后者也一挑眉,神情胜似无赖。
妖女?与她同桌相向而坐,还敢唤她作“妖女”?眼底冷光与怒意并生,曼陀罗甜甜地笑开,回敬道:“那…你可有听说过护幼惜香。”哼,他老是老,但浑身上下从内到外都无一个“贤”字。
“哼哼。”老儿冷哼两声,鼓起腮帮,模样犹如三岁孩童。
幼稚。她别过脸,不置可否。
无礼。他瞠大眼,心有不悦。
电光火石间,他二人不约而同地抬高手,两双竹筷忽前忽后,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在空中短兵相接。华发顽童。曼陀罗眼儿微眯,倾身稳坐。初生牛犊。老儿一手捻须,一手使力,长臂灵动如蛇。间或,酒楼中竟有稀稀拉拉的喝彩声。
“啪啪啪啪”。一进一退,她攻其不备,他水来土掩。两人全然忘记初衷,斗得不可开交,兴致正浓,只听有人缓缓招呼道:“小二。”
“公子您有何吩咐?”小二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耳闻有人招呼,忙分神应道。
那人沉吟片刻,缓缓说道:“贵店八珍百果糕,果真令人食之髓味,劳烦多上十盘过来。”十盘?众人闻言皆为之侧目。小二更倒退一步,合不拢嘴。他虽知店中糕点颇受称赞,但吃下十盘难免腻口。
“呃……”
“怎的?莫非贵店生意兴隆,厨子过于忙碌?”语者笑吟吟问道。粗布蓝衣,面前小碟中摆的正是咬过一口的八珍百果糕。
“不,不是。”小二头如拨浪鼓。心道眼前客官虽轻言细语,笑容满面,却并非好说话的主。“小的立即去办。”他以挂在颈项间的白巾胡乱抹抹脸,低声应道。
“等等。”待他转身刚跨出一步,只听蓝衣客又开腔唤道。
“是?”
“烦请小哥取几双干净的竹筷来。”
“是。”小二朝他那桌一瞥,微顿,疾步朝伙房方向奔去。
两双竹筷尚且粘在空中,斗也不是,放也不是。“叩锈,你做甚吃我的八珍百果糕?”老儿惊喘一声,追问道。
“我?我见你二人争得不可开交,自然好奇这糕点有何特别之处。品尝再三,果然了得。” 叩锈轻声回答,唇边现出淡淡的笑意。
品尝?是恼了吧?老儿摸摸花白的胡须,小声嘀咕:“何必护着这妖女?”
“你说谁是妖女?”曼陀罗拍案而起,凝声说道。倒是说了句与白须老儿极为合拍的话语:“你做甚吃那八珍百果糕?”
“我方才已说过。我见你二人争得不可开交,自然好奇这糕点有何特别之处。品尝再三,果然了得。”叩锈温声重复道。
“哼。你何必护着他。”曼陀罗别过脸,冷冷哼道。
三人正僵持不下,店小二偏不知好歹地插话进来。“爷,您的八珍百果糕。”
“哼。”想来老头儿是极重面子之人,有小二在自然不肯发作。
“有病看病,莫要发出些怪声。”曼陀罗面带微笑,言语间毫不客气。小二见情形不对忙一溜烟地跑开,只有叩锈依旧抿着清茶,不紧不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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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面未免奇怪。曼陀罗眯了眯眼儿回想,她本该与老头儿打得天昏地暗才是,哪有安静在此吃酒的道理。说来事情的缘由也着实好笑。起因不过是因为他二人争抢一碟新出炉的百果糕。她心情极差,而他不依不饶,瞬间势成水火,正当他们就要开打之时,那位蓝袍郎中恰巧现了身。他夹身于他二人之间,与那老头儿一阵好言后语,后者竟十二分受用,怒气消减大半。他是有管尽天下闲事的志向吗?
“你体内余毒未清,还是少饮酒才好。”正想着,那人又开始管起闲事来了。她今日诸事不顺,谈好的买卖也被人抢了先,现下饮酒解忧也为人数落,心火更甚了几分。
“你最好少管闲事。”她冷冷回答。
“在下并非多管闲事。酒会助长你体内余毒的效力,不用一刻姑娘便会感到晕眩口干,喉咙处如被火燎。”
“那也是我的事。无需你来多言。”她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过后,又添一杯。颇有挑衅之意。
“你,唉……”叩锈抬手。眼前这姑娘不但呛,而且犟,似乎不喜任何人的约束。哪怕是好意。他不再多说,生怕她为和他唱反调索性喝光瓷壶中的酒。
“老头我可是看清楚何谓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老头却在这个当口开腔,不顾叩锈的眼色。他原本出身草莽,性格豪爽而略有任性,人到晚年更是一呼百应,在江浙一带也算有头有脸,性情变得较先前还要古怪霸道。可眼前这个姑娘岁数轻轻却霸道得很,性格倔强全不领人情也算平生少见了。他瞧着觉得煞是有趣,起了逗弄之心。
“傅老。”叩锈轻叹一声,冲他摇头,可已经晚了。
曼陀罗娇笑一声,扬声说道:“我管他是好心坏心。姑娘我乐意作践自己的身子,与你们两个外人有何干系。”
唉唉,好个倔强姑娘。明明理亏却偏不肯低头。傅老头抚抚白须。
“既然并非一路人,何必硬挤在一块儿。”她继续说,招来离得远远的店小二。“小二再来一坛绍兴蓬莱春,绳子可要绑牢了,姑娘我要拎走的。”她边说边丢给他一张大明宝钞。“余钱不需找了。”
“是是。”小二顿时眉开眼笑,离开没多久便折返回来,抱出一只沉甸甸的酒坛。“本店的蓬莱春乃是难求的陈酿,姑娘是有口福了。”
“多谢。”曼陀罗扫了同桌的傅老头和叩锈一眼。“我也不扫二位雅兴,这便要告辞了。只望我们后会无期。” 她面上仍旧带笑,语气反倒极为认真。
“走了也好。老头我大度就不与你计较了。”这般莫名其妙的宽量言语,傅老头也能说得面不改色。这老头脸皮着实的厚,她也不想与之纠缠,也不施礼,单手提了酒坛,快步离开。才出酒楼不过十余步,身后忽然有人唤她。
“姑娘。曼陀罗。姑娘。”那人换着称谓,只听就知道是那位多管闲事的郎中。
“曼陀罗也是你能叫的吗?”她转身斥道。
“对不住。我也是心急,生怕叫不住你。”他不因她的斥责恼怒。
“你不与那老儿饮酒作乐谈天说地,追出来做甚?”她倒真有些奇怪了。世上莫非真有人好管旁人闲事。
“我只想提醒姑娘切勿再饮酒。”叩锈说得认真。
“我饮与不饮,与你何干?”
“姑娘可能因为我的多言恼了。但医者父母心,还望姑娘你海涵。我只盼所遇之人皆无病无痛,活得轻松自在。”他的话平平直直,甚至有些老套,但她听得真真切切,心中全无火气。
“有功夫管别人,还不如管管你额上尚未消去的青紫吧。”虽无火气,她依旧反唇相讥,说完她抛下一句。“这蓬莱春是祭酒。”尔后扬长而去。叩锈苦笑一声,抚摸额上旧伤。罢了,她终究也算能听进去一句,只盼那酒真是祭奠鬼魂的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