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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吴兴医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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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上有句传言,说是江湖人士,若是哪天转了性子,死期也便到了。然而,她素来顺从自己的性子,如今竟触尽霉头。传言不可轻信,不可尽信。“咳咳咳。”曼陀罗扶着墙面,明明连呼气都备感困难,却低低笑开。咳咳笑笑,唇角缓缓滑下一缕血痕。胸腹头颈一阵闷痛,她“哇”的一声,吐出数口鲜血。
名门正派呐,名门正派。她叹息。一时头晕目眩,耳畔嗡嗡作响。“名门正派。好些个名门正派。”她身子摇摇欲坠,脊梁仍挺得笔直。
怎办,怎办。她扶着墙,又走几步。喉咙如火灼般疼痛,胸腹皆是阵阵翻绞,如一把利刀在其中兴风作浪,一寸寸割裂她的五脏六腑。四肢冰冷,满是汗水,痉挛抽搐着。
怎办,怎办。她背靠高墙,痛苦地喘息。温凉的空气,让喉咙地灼烧感略降。她舒服地□□一声,开始更频繁地吸气呼气。
“如此频繁吸气,你会晕倒的。”有人声忽然自她身侧响起。
“瑶姊……”她扭过头,虚弱地唤道。
“你中毒了。”那人轻声定论。
“不,不是。”来者怎会是瑶姊。视线已模糊得不能视物,神志已失去大半,但她依旧能判断来者是个男子。他仿佛身处一片强光中晃得她眼晕。既分不出高矮胖瘦,也瞧不清容貌。
“绿锦囊,闻风倒,烟氲醉……”那人凑近她,随即叹道:“你身中三毒,还勉力行走。胡闹,胡闹。”是,是。她是胡闹,她是在江湖上声名狼藉,人人得而诛之。因而才会同日为三拨人马前后下毒。下的,还是融会贯通后药力更胜的三味。但那又如何?她不悦地颦眉,但觉身旁那人捏住她的腕,细细把查。
“郎中?”她提声问道,才发觉喉咙干涩沙哑。那人不做声,低首继续把脉。曼陀罗心念一动。方才听他言语之间,似乎对毒了如指掌。好得很。她浅浅一笑,使尽全力扼住那人咽喉。掌下触感粗糙如鳞片。
正当她以为抓错地方时,那郎中困难地唤道:“姑娘?”他声调略高略急,呼吸也乱了调子。
“你……”她才要开口,眼前陡然一黑,腥腻的热流在喉间涌动。
“姑娘?”那郎中的音调更高。听着隐隐耳熟。谁呢?想不出是谁。
曼陀罗强打精神。她略倾身子,整个人半挂在郎中身上,只有手迟迟不肯离开他的颈项。“你是郎中吧。”她闷咳,略略一顿,又说道:“救我,否则要你陪葬。”她自以为语气凶狠,胁迫十足,哪知她逞强已久,现下的音量只若温驯的猫儿在叫唤。
“姑娘?”话音刚落,她听到那郎中的轻喊。她的身子正在倾斜,倾斜。脊梁再也无法倔强地挺直,身子再难抑制地蜷缩成一团。一寸寸,一尺尺,剧痛正悠闲地啃噬她的每一根骨头。她听到自己可笑的低喃:“可有听到?”
然后,她听到郎中轻唤道:“曼陀罗。”
在没入无尽黑暗的最后一刻,她看那人的面孔。纱帽,面具,半掩面。是他。明州城内那个布衣多言,手无缚鸡之力,全无自知之明的青天大老爷。为何他会在此?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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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被药味熏醒的。睁开眼,但见一人。纱帽已取,面具仍在,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袍。他手中端了碗热腾腾的汤药,而面容上和煦的笑容在水气氤氲中乍现乍藏。“你醒了?”他搁下汤药,作势要扶。废话。曼陀罗心想。隔开他的手,自己坐起身。“你睡了两天两夜。”他也不恼,将药碗递给她。“喏。喝了它。”
“两天两夜?”她接过喝了一口,只觉汤药又烫又苦。
他仿若看穿她的心思,说道:“这药最好热饮,发汗较好。喝吧。苦口良药能治病。”他温言细语,当是面对孩童般。
她狠狠地横了他一眼,“咕噜咕噜”灌下汤药。药方下肚,她顿觉口中苦涩难耐。咂咂嘴,她极力使得五官免于皱成一团。
“喏。”他适时地端来一只白瓷小碟,里头有各式蜜饯少量。“喝完药再吃些甜的东西。”他温声说道,像极劝哄。
曼陀罗眼儿一眯,心中略有恼意,别过脸,拼命地咽了口唾液,道:“不用。不苦。”
“是吗?”他也未多加勉强,只说道:“那便好。我道这药应是很苦。”她听罢更有不悦。
“既然知道汤药苦涩,为何不制些能以水送服的药丸?”
他只慢吞吞说道:“一来,汤药效果更佳;二来,药丸制法更是耗时;三来,这医馆乃是在下一位相识所有,在下不能在医馆中太过放肆,以免有喧宾夺主之嫌。”
她方问了一句,他便一二三条罗列清楚,实在可恼。她索性低首不语,刻意忽略他。他也不走,竟拉来张椅子坐在床旁。曼陀罗瞪了他一眼,望他识趣离开。他却稳如泰山,待她瞪够了,方才沉吟道:“绿锦囊,闻风倒,烟氲醉,虽非至毒,但若混杂一齐,也不可小觑。”绿锦囊乃是阴毒,得名于中毒者咽喉溃烂,颈项泛绿,如开口锦囊。闻风倒乃是无色无味的药粉,嗅者四肢瘫软,久之,不利于行。烟氲醉乃是得名于如酒的味道,然此毒一旦入腹,侵蚀五脏六腑,中者轻则呕血,重则癫狂而死。这三味,若混杂一齐,药力加倍。施者不得不说是用心险恶。
曼陀罗听他说至一半,赫然停顿,不明所以地瞥看他一眼。又见他面色数变,揣不透他的心思。“若非你体质特殊,救治及时,只怕……”他摇摇头,不再继续。体质特殊。
是。她自小被逼服用各式丹丸药草,有毒的,没毒的,使得她如活生生的药人一般。即使为毒蛇所咬,也只会疼痛流血,晕厥呕吐,断不会威胁性命。三味毒药相加虽猛,但也因太过猛烈,毒性反不能绵长持久。而她,也捡回一条小命。回想那群龟缩于暗处不敢露面的名门正派,曼陀罗不禁冷哼一声。
“你可知是何人下毒害你?”他突然问道。
“八成是某某武林正派,某某武林宗师。”她不屑道。
“原来你与众家门派结怨结仇。”他叹息,下了定论。
哪知她闻言,大为火光。“什么结怨结仇?你懂什么?那些名门正派,根本就是虚有其表;那些武林宗师,根本就是道貌岸然 。”
“你偏激了。”
“轮不到你教训我。”她冷冷说道。现在江湖上人人都在教训她,人人都以为有资格教训她。他们懂什么?他懂什么?现下连个软趴趴的郎中都来说教。
“在下并非是在教训。”他“唉”了一声,不喜自己的用意被曲解。“只想说事情并非黑白两面。门派当中也有谦让之辈。何况,何况…”他顿了顿,才又说道:“何况,你处理的方式实在过于粗暴了。”回想她在明州打架的形象,实在并非一般女子能为。
“哼。并非我先挑起的。”她走得好好的,偏生有群人“妖女、妖女”的嚷嚷。
“这与先行挑起无关。”
“哦?那便是像你,只会在旁,说些不咸不淡的话,最后还两眼一翻,昏死过去。”这人,或许当郎中是在行的,但说穿了,也不过是个书呆。
“……”他沉默片刻,才说道:“我承认我那日颇为丢脸。但也还好有你相救。”
“知道便好。”这是对待救命恩人的态度?曼陀罗心想,却全然忘记今日自己也是赖他所救。正想着,只听他慢吞吞说道:“一来,当日可用更适当的方式;二来,曼陀罗你为何上次争斗时不为自己留条后路呢。为何如此决绝?”
她眉一挑,挺直背脊,又听他继续问道:“为何如此倔强?”陡然,她眉尖一跳,整个人坐得更高些,如被撩拨的刺猬般尖叫:“你懂什么?”他懂一双母女为一干江湖人,因莫名不可知理由追杀数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吗?
“你懂什么?”他懂一位少女初涉江湖,便被数门数派,围攻的惨状?
“你懂什么?”他懂那些从未涉足中原,单纯善良的孤女们,为众人围攻杀戮的绝望吗?
“你什么都不懂。”他什么都不懂。她越说越是情绪激昂,越说越是满腔愤慨,信手挥过,药碗摔落在地,碎成几瓣。
“是,我什么都不懂。”他淡淡地说道,想去扶身子前倾险些跌落下床的曼陀罗,却为她固执地挥开。“我更不懂。”他望着她的眼,令她不明为何的心虚一缩。“你为何不能接受别人的好意呢?”
为何不能接受别人的好意?为何不能接受别人的好意?她也问自己。然而,无解。于是她只有狼狈的,故作姿态地回望他。“出去。你出去。我不用你管。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他沉默退去,再未回头。她呆呆地盯着地面的碎片,脑海里翻来覆去仍是那个问题——
你为何不能接受别人的好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