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歌行》幕拾金

40、青囊妙手

　　“事情便是如此。”曼陀罗抿嘴。“我可是千般万般的清白。”

　　堂上一片静默，片刻之后。“哈哈哈哈哈。”胡须汉子率先拍腿大笑起来，杯中酒水溅撒在地过半。

　　容三爷更是抚掌笑道：“我原道如今世风日下，人人各扫门前雪。想不到倒还有如此顾及他人之人。”可惜这人只是寻常布衣，不然还真说不得会是位青天老爷。

　　“把自己头撞伤的青天大老爷？”她忍不住强调。

　　“那后来呢？为何那群蓝衣人未有再为难你？”春桃关心的另有其事。

　　“这倒惹人猜疑。但我确实不知。” 曼陀罗摇头回答。“那带头男人忽而面色一变，呼呼喝喝一阵，便散了。”

　　“之后，你便拖…咳，带着他一齐过来了。”春桃确认。

　　“正是如此。”她点点头，语气仍是不甘不悦。

　　“总不能他那般翻面躺着。”

　　“也是，也是。他这一撞，可是不轻呢。”又青又紫，额头肿得高高的。

　　“哼。真没用。仗义执言前，也需分清自己斤两。”曼陀罗冷哼，转而问晚晴道：“可有冷水？”

　　“要冷水做甚？”晚晴本想离座去寻药箱，闻言奇道。

　　“泼醒他。”

　　“如今才是正月，泼水恐怕不甚妥当。曼陀罗，他也是好意。你们确实惊扰到寻常百姓了。”容允湛温言说道。

　　“我管他好意，恶意，无意。”曼陀罗别过脸。“我只知他自不量力。”

　　“唉唉，黄蜂尾后针，最毒妇人心。”龙天祥在一旁摇头晃脑。

　　“我尚且还不是妇人。”曼陀罗回以白眼。她低首望着男子沉静的面容，明明是撞得晕倒，为何他毫无一丝痛苦扭曲的表情，而只如沉沉睡去般安详。额头上的那块青紫，渗出点点血丝。瞧上去真痛。这人怎能将自己伤得如此之重？她一半疑惑，一半好笑。

　　“我来为他清洗伤口上些药吧。”晚晴端出半盆温水，容允湛搬来药箱。

　　“还是由我来吧。”曼陀罗抢过水盆，心想明明是自己一时糊涂带来的麻烦，怎好再麻烦二位主人。唉，当初应当将他直接丢进医馆，做甚将他一路拖到梦箩斋？

　　“嗯，那好。”晚晴见她神情急切，并不争抢，只与她一齐蹲下，盯着她清洗上药。莫说初见时觉得这人眼熟，现下再近看更觉熟悉。但一时却未有能对得上号的人。晚晴蹙眉细想，目光在男人脸上游移。

　　“晚晴妹妹，你如此目不转睛，只怕你未来夫婿的醋坛可是要打翻了。”妆点素淡的女子从旁调侃，她的声音细柔，极易为众人声浪掩盖。

　　“兰姐姐你莫要笑话我。我只觉这男人好生面熟，但一时说不出个一二。”晚晴笑答，但仍回眸望了望容允湛，见他面色如常，方才安心。倒是众人闻言，皆感错愕。

　　“面熟？戴着面具的人我倒认识不少，却未有戴这般秀气的。”胡须汉子豪爽的又饮一杯，话虽如此，但他仍上前确认。

　　“晚晴，你可确定？”容允湛自然也离席前来观望。余下众人，除去贵妃椅上朦朦胧胧的白衣男子以及正红着眼点算银两的赌庄当家都不约而同地靠拢过来。

　　“瞧着有些面善，但未曾见过。”

　　“没见过。”

　　“晚晴，经由你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此人面熟，偏偏想不起在哪儿见过。”龙天祥喃喃道。十来人虽多是否认，却聚众不肯散去，反说起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这面具倒是别致，应是银质的。但银质的器件向来难打理。”

　　“这半面生得挺俊，若摘下面具不知如何。”

　　众人七嘴八舌，惹得曼陀罗烦闷地摆摆手。“你们别挡光。”

　　蹲着身子的晚晴被挤得前倾，若不是容允湛扶住她的肩头，早已跌在男人身上。她仔细扫过男子的脸庞，熟悉感更盛。但见男人颈项处深浅不一，如有翻皮，好似为火焰灼烧过的痕迹，再看他那半张银质面具，灵光一现。“呀。”她惊叫，惹得曼陀罗手臂一颤，指尖重重蹭过那片青紫，手下的男人微微颤抖，无声的□□。

　　“晚晴，怎了？你想起他是何人了？”容允湛问道。

　　“嗯。我原以为他已是死了。莫非为人所救？”回想洪武九年的那场大火，晚晴仍旧心有余悸。“曼陀罗，我那日见你。莫非他是为你所救？”

　　曼陀罗被盯得莫名其妙，反问：“救？我救谁？”她素来随性，救人伤人之事做过不少，一时不知晚晴问的那桩。

　　“便是你跟随我师父他们到兰州那晚。大火。”容允湛提点，心知会触及曼陀罗心事，尽量简短。她听闻那个狠心永不相见的人，心头涩然，随即也想起陈年旧事。

　　“是。那夜，那人在焦木下没有断气，我便将他送去他那里了。”不为救人，只为，只为再能近近瞧瞧他。只是她这般自私心思不足与外人道。

　　曼陀罗无心插柳。晚晴喃喃道：“是了。果真是的。他未在那夜丧生。”说着，她眼见男人的睫毛轻轻扇着，然后张开。他的眼一如既往的漆黑，但却显得明亮多了。“叩锈，原来你还活着。”她对醒来的男人说道。她感到容允湛扶住自己肩头的手微微收紧，足见他也是惊讶万分。

　　“叩锈？”后来才知晓事情前因后果的龙天祥仔细端详男人的脸。的确，深目高鼻轮廓，除去那张碍眼的面具，的确是齐二爷的模样。其余人等不知事情来龙去脉，面面相觑。

　　男人缓缓自地上爬起身，一面抚着额头。一面说道。他不去看晚晴等人，也不去看曼陀罗，反而慌张地问道：“我的青色布囊呢？”

　　“在那儿。”曼陀罗努努下巴，觉得这人好生奇怪。叩锈四下张望，从人群缝隙中窥得那只同纱帽一同被丢弃在旁的青色布囊。

　　他松了口气，拨开人群。“对不住，烦请想让。”他蓝袍上全是灰尘，却毫不在意。只信步走到布包跟前，矮身拾起，拍去上头的灰尘。动作小心翼翼，轻巧温柔。莫非布包里头有什么宝物？众人忍不住揣想。

　　“请问，现下是何时辰了？”叩锈忽而转头，神情略显焦灼。

　　“快巳时了。”容三爷摇扇答道。

　　“啊，糟。”他拍额，接着一声痛呼。其实他只是愚笨吧。曼陀罗忍不住想。“多谢，诸位。多谢，姑娘。”他边揉额头，边柔声说道。

　　“不谢。你以后少管闲事，便不会遭遇这等倒霉事了。”她话带讥讽。他闻言，也不生气，矮身拾起纱帽，躬身一揖，又说道：“多谢诸位。多谢姑娘。”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叩锈。”晚晴忍不住唤道。

　　“姑娘尚有事？”他困惑地望着她，转念想起，伤处全赖他们处理。“是了。我应留下诊金。”他弯唇笑开。

　　“不是，不是。我只觉这名字特殊，随口一唤。”晚晴连连摆手。她本想询问他的近况，然见他对他们全无印象，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从何问起，只得作罢。

　　“那……在下能离开了吗？在下尚有急事在身。日后定当登门答谢。”他又是一揖。

　　“嗯。”晚晴见他如此多礼，也福了福身。何必言谢，当日本该是能救他的。今后人海茫茫，虽不知何时何处才能相见，但如今知晓他尚存人世，也算了桩心事。

　　待她点头过后，他方才放心离去。“当真是个怪人。”曼陀罗嘀咕。他当真不识得我们了。晚容二人抬头望向龙天祥夫妇。对他不见得是坏事。后者摇摇头，无声地回答。

　　“怎了。好似你们识得他，他不识得你们一般？”碧含渊说道。晚晴只微微点头，未有作答。众人见他们不说，心知其中必有曲折，虽好奇难耐，但也未多问。

　　于是屋内各人各怀心思，此时心境更是不一。唯有身陷贵妃躺椅中的白衣男子，此刻已是目光清明，他轻轻笑开，低声吟道：“青囊妙手，济世悬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