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歌行》幕拾金

39、布衣过客

　　话说，曼陀罗为守除夕之约，半月前便已启程赶往明州，无奈途中阻碍颇多，老有不知姓名门派、不识样貌长相的武林中人跳出来挑衅。啧，大过年的。不是阖家团圆吗？不去除旧布新，办年货，追着她跑做甚？曼陀罗心中惦记约定，也不与之纠缠，只虚应一招半式，敷衍了事。哪知那帮乌合之众居然来了劲头，直嚷嚷着要诛杀妖孽、替天行道，就差未在脸上写着“得寸进尺” 四个大字。她被惹得恼火，乘夜在他们的食物中下了无色无味的泻药，更在其衣物、靴帽，兵器上都动了手脚，才得以脱身。

　　然而，待她抵达明州府，已是正月初一的卯末，除夕之约终究是未能赶上。正当她满腔怒气无处发泄时，身后居然传来一声高喊：“妖女，休走！”她还唱大戏嘞。

　　曼陀罗停下脚步，扭头方见一群手提兵器的蓝衣人物，气喘吁吁，飞奔而至。“某某帮，某某派。” 她喃喃道。并非刻意讽刺，而是不知来者何人，所为何事？

　　“妖女！”那群人跑近，为首的中年男人疾言厉色喝道。她迟疑地打量男人，觉得他尚有半分眼熟，应是在别处打过照面，但若非要她道出此人姓名，还真为难了她。

　　“请问，您是……”她自觉笑容可掬，甜美可人，和善非常。男人的面孔却陡然胀得通红，仿佛受了莫大的羞辱，手中的长剑更是抖个不停。

　　“去年湖州，你这妖女重伤我门永字辈三大弟子。如今老夫便是前来讨教的。”

　　湖州？曼陀罗仰头细想。笑呵呵问道：“请问，您是哪门？”去年她在湖州何止惹出一担鸡飞狗跳的烂摊子。要单单依循男人简略含糊的话语，在她模糊的记忆中寻觅出端倪，当真费劲。

　　“师叔，莫跟妖女废话。直接取她性命便是。”后头的晚辈们没有以大欺小的顾忌，纷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男人想想也是，索性提剑指着她说道：“武林妖孽，人人得而诛之。”

　　一字不差的，相同话语，她这一路听了何止十次。“我最恨旁人用剑指着我。”她蹙眉说道。一时间，风雨欲来，路人行者莫不闻声色变，争相相告。瞬间，两侧房屋门窗紧闭，鸦雀无声，不窄的街道上，只余曼陀罗和那群蓝衣人。

　　双方静默片刻，为首的中年男人似是顾忌颜面，不肯以大欺小，以多欺少。倒是其中的低位弟子，终究按捺不住，高声喝道：“哼。妖女，看招——”男人见状也不阻拦，他心中自有一番算盘。一来，先由这帮徒子徒孙试试妖女功力，即使输了也不显丢脸；二来，若能由他们联手收拾妖女，不让他这前辈出手教训晚辈自然是最好。

　　曼陀罗也不躲闪，轻轻一笑。那人功夫当真不弱，他足下生风，飞快栖身至她身畔，剑锋“唰唰唰”，招招夺命。然而夺命的招式招招都刺在空气当中，电光火石间，曼陀罗已站在三尺之外，笑嘻嘻地招手说道：“好哥哥，奴家胆子小如鼠，你可别当真伤了奴家。何况我没有一刀一剑，你这摆明不是欺负我一个弱质女流吗？”

　　她本就承袭母亲美貌，小时已是不多见的美人胚子，现在年岁渐长更是越发倾国倾城，若遇到与男人交手，对方难免以侠客自居，怜香惜玉，她也因而占尽便宜。是故她虽不重样貌，却知晓皮相的好处，从来都是善加利用。

　　众人见她笑靥如花，又是心神荡漾，又是心生厌恶。年轻弟子们不免红了脸，岁数大些的别过脸，强作姿态。半晌后，又一弟子喝道：“师弟，我来助你。”来人舞弄剑身，手上动作干净利索，“唰唰唰”挽出三个剑花。“不错。”曼陀罗身子一倾，掂足一跃，身如风中柳絮，在空中打了几个转，落到那人身后，将手轻搁在他肩头，咯咯笑道：“只是空有架势，未有功力，还不若你那师弟。”那人见她貌美，说话却极尽稀松平常的刻薄，顿时羞愤交加，仗剑吼道：“妖女，纳命来！”

　　话音刚落，众弟子纷纷亮出兵刃，前来相助。一时，一抹艳红在深蓝中忽前忽后，忽上忽下，洁白的柔荑在明晃晃的刀剑中穿梭往来，不可开交。

　　此时，不远处现出一名蓝衣男子，他走得慢慢吞吞的，手中还提了东西。莫非是援兵？曼陀罗心道，暗暗冷笑。分神一瞥之下，只觉那人步态、身姿与寻常人别无二致。待他又走近了些，她才发觉他身上蓝袍颜色很浅，许是多次洗涤后泛白，再看仔细些，他的头顶顶着纱帽，看不清容貌。想来，只是途经此处的不知情路人。

　　奇怪的是，他明明注意此处正打得昏天黑地，却也回避，只一直慢慢吞吞地走来。末了，竟还一动不动地站在路旁观望。男子反常的举止，不光引来曼陀罗侧目，连与之纠缠的弟子们也忍不住好奇地瞄上几眼。众人打斗动作都略有滞留。

　　“别打了。”众人只当他大着胆子看热闹，没料到他竟慢吞吞走近他们，更进一步说道。“大过年的。刀光剑影，伤了和气。”男子又说道。该说他是蠢笨，还是胆大？曼陀罗摇摇头，冷眼旁观，见一凌厉刀锋在他面前方寸距离划过，男子纱帽应声而落。他半面为银质面具所覆，半面如常，只是露出的眼窝深邃，不似中土人士。

　　“你是何人？”在旁观战的中年男人问道。

　　“过路人。”男子轻声回答。

　　“此乃江湖恩怨，这位公子还是自行离开。刀剑无眼，难免祸及无辜。”

　　“你们要打也该选个空旷无人的地方。”男子继续说道，全不顾在场众人转为铁青的脸色。

　　倒是曼陀罗嬉皮笑脸说道：“咱们是赶着回家吃年饭，未有时间挑拣地方，便在此处将就将就。”她笑容虽灿烂，但心中早把男子骂了百遍。若不是他在那儿啰里啰唆，她早将几名弟子打倒。

　　“这里是人来人往的街道。瞧，那处还有卖货郎、烧饼摊。”男子一字一顿说道：“现下你们占了地方，百姓既不敢过，也不敢做买卖。”原是个布衣青天大老爷，失敬、失敬。难得双方皆有此默契地瞥了男人一眼，手中动作虽然变得极为滞缓，但仍有来有往，没有停顿。“何况你们十几，二十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女子。”男子略略蹙眉又道。

　　“瞧，各位哥哥，奴家早就说过。现下路人也报不平了。”曼陀罗眼底光华流转，心中却不以为然，期望男子早早离开。此话一处，正巧戳到众人痛处。他们面色陡然绯红，随即恼羞成怒。

　　“荒谬。我们除去武林妖孽，哪容旁人多嘴。”其中一人怒喝，执刀朝曼陀罗砍去。曼陀罗抿唇一笑，并不急忙避开，反伸手轻易卸去上面力道，拨开那人手肘。那人身材壮硕，天生神力，忽感整条手臂酥麻无力，刚刀哐啷落地，心头一阵慌乱，随即颤声说道：“妖法。”

　　说罢。他收不住惯力，斜斜朝一旁倒去。武人本能，众师兄弟连忙闪身躲过，唯有适才多言的男子尚且傻傻站在原地，硬生生被撞得踉跄五六步，身子失了重心，一头撞在附近民居的硬墙上。“嘭嗵”一声，额头青紫一片，男子在原地愣了片刻，方直挺挺地倒下，两眼一翻，竟昏死过去。

　　在场众人多是自幼习武，此时无一不是瞠目结舌，静默无言。曼陀罗啼笑皆非，瞥了男子一眼，心中叹道。

　　好个布衣多言，手无缚鸡之力，全无自知之明的青天大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