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歌行》幕拾金

4、相逢幸甚

　　金华？姓容？碧大哥交待最迟明日，金华府容家三爷必来叨扰。但她隐约记得容三爷是位二十五岁上下的青年。眼前的少年又跟容家有什么关联？

　　仿佛看穿她的疑虑，自称容允湛的少年道。“我家三叔应是明日卯时到达府城，巳时再来拜会先生。”

　　三叔？莫非是金华容家的少主人？

　　“我是偷偷先行一步的。明日见了三叔，先生切莫提起遇见我的事。”思及三叔容允湛的太阳穴处隐隐抽痛。

　　“自然。”晚晴轻易应允，心想自己肯定不插手他人家事。

　　容允湛略松了口气。“多谢先生。”话刚出口他又觉得好笑。眼前的女子最多长他一两岁，一直毕恭毕敬“先生”“先生”叫个不停难免有些别扭。“嗯。我已将真名据实相告，若先生不介意能否也将姓名告知在下？” 他满眼真诚，又难得的正经一刻。

　　“我无姓。名晚晴。家师赐字缘物。承斋号人称‘梦箩先生’。”

　　“晚晴，晚晴。” 容允湛喃喃重复，目不转睛望向她，眼底波光流。那束目光有些放肆却难以令人生厌，只令她的心头一跳，正当错觉自己的名字好似泄漏出某些重要内情时。他低低吟诵出。“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情。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前朝李义山的《晚晴》。”许是凑巧。娘亲便是依循这首律诗，为她起名的。

　　“这名字好。以后我便直唤其名吧。”容允湛点点头笑道。说得就像从今往后尚有大把时间相处似的。晚晴微笑着轻轻摇头，却难以拒绝他那张讨喜的笑脸。想必，他向来用笑靥蛊惑长辈，好得偿所愿。

　　语罢，容允湛突然不好意思的轻咳两声。“方才话多，现下有些口渴。”言下分明是不愿立刻离去还想讨些水喝。换作别人一定显得无赖，偏偏他是容允湛，天生生得一张占尽便宜的面孔。

　　想他口若悬河了半天，原也知道口干。晚晴想着，取出茶叶茶具。烹茶间，她看着容允湛陡然沉寂下来的脸庞，忍不住心想，善言这点他与小柔格外相似。只可惜前者有理有据，后者通常胡搅蛮缠。若俩人碰面，不知是何等光景。

　　“我见晚晴的药箱取材颜色深紫发黑的硬木，打蜡磨光而未有上漆，表面光泽如缎面，还带萦香。应是紫檀木无疑。”

　　“我对木料并无研究。”晚晴低首继续烹茶。心里却暗道这容允湛未免涉猎太广，无所不知。

　　点点头，容允湛未安静半刻，又追问。“晚晴自何处得到这紫檀木匣？”

　　“家师所赠。”她继续烹茶，顺口问道。“你寻紫檀做什么？”

　　“家中有老人喜欢收集木雕小盒，我也就常取各种木材，雕制成各式小盒，讨他们欢心。”容允湛垂着脑袋，轻声说：“紫檀雅致，香气沁人心肺，色泽更不显花俏。我寻觅已久，但难以求得。适才见到晚晴的药匣，还以为…”

　　嗯。现下他连雕制也会了。不过胜在孝心可嘉。她心念一转脱口而出。“望月阁、摘星楼亦有木材行，我与各位商行主事也算熟捻，也许能直接从商行下手。不过价格方面，自然是一分钱一分货。”说完才惊觉自己揽事上身。

　　“这我晓得…先多谢晚晴了。”容允湛闻言，立即笑逐颜开。

　　她多管闲事了。晚晴无奈地想。将精力移回茶具上。茶盖一开，清香扑鼻，似室内有幽兰绽放。壶内汤色如茵带紫。分注于两杯，容允湛缓缓品味，只觉舌尖倍感甘鲜清爽。“晚晴府上果然都是好东西。”他倒是好应付。

　　“这是‘顾诸紫笋’，就产于湖州一带，并非珍品。”

　　“所谓珍品，只是心向使然。这茶甘美，之于口干舌燥的我仍是珍品。”容允湛摆手笑道。

　　“这倒是。” 想起某次采玉，精疲力竭的她在山野茅舍受人一杯碎叶清茶，也备觉可口。时常估量玉石古玩的价格，险些将心境也不免俗的估出价值。俩人相视一笑，沉浸入脉脉一室茶香。

　　“其实，我并非笃定你便是梦箩先生。” 一杯茶毕，容允湛吐实。“即使有月湖十洲的草图，隐隐约约自长辈对话中打探的消息，还有这屋前的匾额，我亦是难以定论。心头惶惶不安，生怕你断然否认。”

　　“想来也仅是你的揣测。”晚晴嫣然笑道。

　　“那何不在最初便否认？”他奇道。

　　“因你的坚决，因你的笃定吧。你虽不确定，却又能说得斩钉截铁。”她歪着脑袋，以略略调皮轻松的语调道。“又或许，我一直心虚得紧，正巧被你撞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打消你执念。”

　　她见他呵呵笑开，执杯轻声叹道：“我倒不怕被人识穿身份，毕竟那本就是我。适才，你也算惊起我一身冷汗。”容允湛但笑不语，只听她复而又道：“我自五岁鉴玉，自觉颇有天分，长久下来，涉及良多，得意忘形。竟险些忘记学艺的初衷。实在惭愧。”

　　“说到惭愧，我应是更胜一筹的。”他忙抢白，面颊也微微泛红。“一半见识，一半听闻。一知半解罢了。我是艺多而无一精，总是贪多而嚼不烂。譬如说鉴玉罢，唬弄外行也就罢了，没料到竟唬到行家。”

　　“你不必妄自菲薄。” 晚晴摇摇头。“我只恨自己当时刻意求胜，刻意为难。若非我自负得了，也不会被你唬到。”说来，他们二人半斤八两，各有得失。俩人忍不住抚掌大笑，再添清茶一杯。

　　转眼黄昏时分，烛光在窗畔摇曳跳动。常有人说，宴席之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心境开朗，话也便多起来。他们却只以茶水相佐，话题自茶叶展开，滔滔不绝。晚晴记不得自己何时合眼。在寅时末刻悠悠醒转的时候，容允湛已不知踪影，而她却身处内室的床榻上盖着眼熟的薄被。外厅的大门不知何时换了扇新的。

　　她在容允湛面前睡着了？她竟在个认识不到半日的生人眼前睡去？晚晴愣愣起身，发觉外厅的案桌上搁了纸张，上面有字。

　　喜相逢。赫然是陌生的字体，且墨迹尚未干涸太久，想必是容允湛的留字。

　　喜相逢。她盯着三个字，微微笑开。

　　他说：“我是艺多而无一精，总是贪多而嚼不烂。”她原是不信的，但此刻已是半信。原来，他也并非全才。

　　譬如这字，实在不怎么入得眼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