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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蓝袍少年 ...

  •   微咬起下唇,蓝袍少年蹲在墙角下研看一份双掌大小的地图。这图是自府内书房中翻出的压箱货,表面略泛浅黄,部分字迹因受潮而略有模糊,好在并不难辨读。

      “如此看来,洲上格局未有大变。只又多出几处华丽的屋宅。”他眼儿微眯,本应是肃穆严谨的神色,却为弯弯的眼眸坏了气氛,此时仿若眉梢眼角尽含笑。思忖片刻,他起身一面拂去袍上的浅灰一面提醒自己此行的目的。

      被禁足家中三月有余,他终是难忍受狭小的院落和枯燥的书简,悄然离家。想来父亲必然震怒,但这依旧不是他回去那方天地的理由。

      男儿志在四方,于他,从不止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士农工商,商陪末座。家人望他苦读入仕,他朝得势成龙,他岂能不知用意。然而……他想着,仰面望向那抹高墙绿瓦圈不住的青天红日。

      罢了,也该不虚此行才是。他收拢思绪,将地图往小小的行囊里头一塞,以纯熟的姿势猛地翻上墙头。十洲的空气中似蕴着某种令人心境赫然开朗的味道,那是源自和上各类林木花草淡淡香气的,月湖及月湖畔特有的水气。

      他攀爬得正起劲,猝然不防的,那道绵绕洲侧的高墙比预想的短上太多。“骗人,居然没路。”想退却一步,可惜为时已晚。他正在坠落。墙,原来比想象的要高啊,他暗自苦中作乐。

      蓦然,一张洁净的面庞在他的眼底,惶惶扬高。

      是个女子。

      *** *** *** ***

      日头西斜,申时已至。也不知小柔回去商行没有?晚晴怔怔地想。此时的她懒懒立在原处,既不想打理下锅食材,也不觉肚饿。莫非是方才饮多茶的缘故?

      门外突地刮起一阵强风,青竹瑟瑟的抖动着细长的叶片,委屈地弯下了腰。夜不能闭户,这风若再这样继续吹下去,她明日恐怕难逃卧病在床的命运了。

      不行。她得请个木匠师傅来。出门匆匆走了几十步,晚晴忍不住在石子路另一端的高墙下驻足遥望——丢下门户大开的家似乎也不太妥当。一时真对小柔有几分怨言;转念一想,又埋怨自己不听碧大哥的劝告,事先找个丫鬟有急事时也有个照应。现在好了,进退两难。

      唉。叫她如何不叹气。正自顾自烦恼,有道声音忽在头顶上方响起。“骗人。居然没路!啊呀——”

      她惊惶地抬起头,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巨大的蓝色物体从墙头直直砸下。左肩吃痛,晚晴摆摆头,想甩去那片笼罩眼前的金色迷雾。原来所谓“眼冒金星”真有其事,晕倒前飘飘然的感觉是这样的。

      “欸……别晕别晕,万万晕不得。”急切的呼唤声,唤回她的些许神志。听声音应是个年纪极轻,尚未完全褪去稚嫩童音的少年郎。原来砸到她的不是大件蓝色“物体”,而是结结实实的人肉垫子。

      晚晴苦笑一声,开腔道。“没事。我没事。”她挣扎着想起身。

      “真的?” 声音的主人微扶她的肩头,轻轻松松将她按回地上。

      “有些头晕,但不碍事。”晚晴只得实话实说。见她眼神飘忽不定。

      不碍事?少年咳嗽一声,亮出两根指头。“几根手指?”

      她眨眨眼,再三努力过后,苦笑着据实相告:“我看不清。”

      “啊?”少年有点愕然,但依旧不紧不慢。“你就这样坐上片刻,兴许会觉得好些。”

      “嗯。”

      沉默一阵,少年突然问。“左边肩头是否还隐隐作痛?”

      “没有。”晚晴低声应答。不禁奇怪少年观察入微,连她左肩之前犯痛都尽收眼底。

      “那是否有其他地方感到不适?”少年追问。

      “没事。”晚晴顺势从脸颊到脚踝的摸了一通,确定自己连根头发都没少。听到少年松了口气的叹息声,心头隐约泛起一股解释不清的怪异感觉。

      静谧使她的感官变得迟钝。不知又待了多久,那团困扰她视线的迷雾终是从她眼前散开。渐渐的,她看清不远处的青竹林,身前泥地里枯黄的杂草,还有身旁少年微带稚气的脸庞。

      眉不够浓,眼不够大,鼻不够挺,唇不够薄。总之,那不是张俊朗非凡的面孔,却带着令人安心的祥和。只可惜,现下这祥和的脸蛋上不但沾染泥土,还满是细长的擦伤和半干的血珠。瞬间,那股怪异的感觉觅得源头。

      “你……你的脸。” 她被高处跌落的他压到,仅仅左肩一痛,头晕眼花,再无别处不适。原来都与运气无关,而是他极力避免的关系。

      “咦。”少年一愣,旋即呵呵笑开。“你看得清楚了?”

      “嗯。”晚晴眼睁睁望着他的笑脸,呆呆地点头,呆呆地想:原来他的眼虽不大,笑起来却极为讨喜,犹如两弯新生的月牙儿。

      被她直勾勾的盯着,少年含笑垂下脑袋,面色如常。晚晴方才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妥,匆匆别过脸,没有言语。

      “对不住啊。我在墙头没稳住。”少年边拍去衣衫上的尘土边道歉。“能站起来吗?”

      在墙头没稳住?好端端的,爬墙做什么?虽觉得他的行为有些奇怪晚晴也不便多问,隔空指指他脸上的伤势。“我的住处就在附近。你且随我来。”

      待随她走到屋前,少年扬面。斑驳的门匾上“梦箩斋”三个大字依稀可辨。少年的目光闪了闪,双手抱拳,仿佛晃眼间化身成在外行走多年的江湖儿女。“那在下就此先行谢过了。”他说着难得的正式场面话,看上去真诚依旧,只那双弯月眼儿不经意透出浓浓笑意。

      “这门?”二人前后踏入小屋。“咯吱”一声,少年正巧踩在倒塌下来的门板上,神情困惑万分。

      “啊,意外而已。”晚晴胡乱搪塞,避过不谈。意外?少年扬扬眉,细查门板和墙面两处断裂口,心道这门板分明是毁于用力过猛;眼前的女子虽高出他小半颗脑袋,但也只是文弱的寻常人,哪有如此力道。想着想着,他忍不住多瞧她几眼深怕是自己功夫底子尚浅看漏了高手。

      见少年盯住自己不放,晚晴稍觉羞窘,心中明白适才的搪塞不足取信,索性略过不谈,返身去厨房和内室取出一盆干净清水和一只黑木匣子。打开木匣,其中更细分为三层二十一格,每格各有顶盖,用以放置不同用途的药剂。

      少年嗅到一股混杂百味的药香,心知匣中必定盛载药物。但她一个独居女子用这么大的药箱,未免有些稀奇。明知道“别家闲事莫要过问”的道理,但鬼使神差的他忍不住道:“这药箱真大。”说完他便开始后悔。唉,已不是第一次多嘴了。想来是长期憋闷过头,如今出门在外,免不得有些忘形。

      “嗯。总有出门在外的时日,各类药材都需齐备。”晚晴低首浸湿手头的白布,没注意少年的神色。

      即使是出门在外这药箱未免还是过大了。除非箱子的主人出门通常不止月余,所待之处也并非万般周全,也许还有爬山涉水的可能。但…可能吗?思及门匾上斗大的题字,少年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的女子。十六七岁上下,文静柔美,略去那身朴素的平民穿着,活脱脱一位养于深闺的大家千金。可能吗?

      “还好多是些皮外伤。嗯…这里有点淤伤。”晚晴用微湿的布条擦拭去他脸颊上的血迹。这样的行为已越过陌生男女应有的分寸,但她只当少年是个半大心细的男孩,倒是后者生起了闪避的意图。

      “我自己来。”他平日也算大方,因家中女眷甚多的关系,在女人面前也不显拘谨,但如此靠近年龄相仿的女子倒是头一遭。也不知是不是幻觉。他嗅到了一股雨后青草的味道。耳根微烫,他忙伸手去抢布条。“我自己来。”

      “已经好了。”晚晴看出少年窘迫的心境,微微一笑,转手将沾满血的布条丢回木盆内。“人言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她尽管口中这么说着,还是识趣地退却到两步外。

      “也非至理名言。”明白她言下之意,少年摆摆手,眼底一片清澈。

      “是极。”晚晴颔首,不再多说。自木匣二层取出一只青木小盒,还未完全打开盒盖,少年已脱口而出。“白药。”

      “正是。”“杀鸡焉用牛刀。我脸上伤口虽多,但都轻浅,修养十天半个月就没事了。”少年推辞。见晚晴摇头,他连忙补充道。“不知这药箱里是否也有花蕊石粉。我这样的出血伤口只需要一些花蕊石研磨成末,定时服用,再取来一些外敷在伤处,很快便可痊愈。”

      “你倒知道不少。”晚晴又从第二层最右的格里取出只瓷瓶,倒出一些白色粉末在手心。少年的目光掠过小屋大厅的每件物品,扫过屋外沙沙作响的青竹林,最后落定在她的脸庞上。他的神情变得有点欣欣然,但未立刻笑出来。

      “我知道的并不多……例如,望月阁、摘星楼的‘梦箩先生’竟会是二八芳龄的女子。”他以平稳的声调,徐徐说道。

      对少年的话语,晚晴置若罔闻。着手将半瓶花蕊石粉分为几日用的剂量,再以长宽大小等同的黄色药纸细细包裹。待一切打点妥当后,她微微一笑,不急不缓地合上黑木匣。

      “何以见得?”她别过脸,望着天际的落日晚霞。“何以见得?”轻声,不知原由的重复一次。

      少年也不正面应答,只弯起眼儿,笑吟吟地道。“近日常听人言,浙东望月阁、摘星楼如何了得。于明州府,珠宝玉器行更是做得如日中天。而能使其短短数月间崛起的关键,在于某位隐居月湖烟屿洲上的高人,名曰:梦箩先生。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名不虚传?传闻不足取信。”他的笃定使得晚晴一愣。“烟屿洲上并非我一人而已。”这十三四岁的少年郎,凭什么如此笃定?

      “传闻的确不可尽信,但凭‘梦箩’斋名也不足定论。原本我也无那般揣想。只因这不闭户的屋内遍是珍物。”少年取了花蕊石粉的小包裹,笑眯眯地揣放入怀。

      “珍物?” 她的住处,外人看来不仅狭小,且家徒四壁,恐怕连偷儿都不屑一顾。为此她没少被商行伙伴们数落。小柔更是以为她以独居为名目,行自我折磨之实。如今竟有个少年过客说她屋里遍是珍物,很是有趣。

      “适才进屋,嗅到桐油烟墨的味道。细看之下案桌石砚中的墨锭,虽无华贵漱金纂雕印刻,但墨质坚润紫黑光洁,实为上品;一侧更提‘尽鹿’二字。想必,这桐油烟墨是出自徽州墨家尽鹿居士之手的绝品:紫玉光。”少年简练说道。他语调轻且柔,只为叙述,没有丝毫炫耀之意。

      晚晴默然,抬眼望着墨锭出神。那墨的确是出自尽鹿居士处的紫玉光,其墨型奇特,朴素雅致,天下间仅有一套五锭,全为她所有。这样的奢华物件,若不是有人相赠,她根本不舍购得。如今墨锭仍在,那赠墨之人早已隔了天涯海角,永不相顾。

      少年见她不语,接着道:“墨砚旁的黄色小碟,色泽纯净,黄如蒸栗,兴许是我从未得以一见的于阗黄玉。再说最边侧的黑色笔筒…乌黑如墨,漆黑不透光泽,不见地张,应是于阗墨玉的一种。”他伸手,将笔筒掂量再三。

      晚晴一勾唇,丢出难题。“你可知四川地界出产一种黑色石料,同样色泽乌黑如墨,不露地张,与墨玉极为相似。你怎知手上的笔筒定是于阗墨玉?”

      “知道。”少年微微颔首。“墨玉通常够份量,够硬,表面甚有玉感,手感温润吃油,包浆温润适手。但那黑色石料拿在手中手头发飘,受不得刀,表面呈现透明琉璃状光泽,手感虽润但不吃油,但在一般玉器间鱼目混珠,久久盘玩之下,则温润不再。”

      “哦?”没料到少年见闻着实不薄,激起晚晴刻意为难之意,她忍不住指着小屋里重叠堆积的石块道。“你说这屋里尽是宝物,但偏偏墙角却堆着无用的石子。”

      少年缓缓走到墙角,望着一堆默默无闻的石头,蹲下身,以指尖轻触表面,沉吟片刻,启唇道。“在下有位精钻玉雕的朋友曾言,于阗玉玉料通常为三种。山料、山流水料,籽料。山料多从高山玉矿采挖可得,玉块较大,但玉质稍粗,少水,不够通透,多有杂色瑕疵;山流水料,产于高山玉矿,却崩落到山涧里,此类玉料,形如山料,块大,却玉质有的如山料多瑕疵,有的细洁光润。而籽料多有玉皮壳,玉质细润透光。籽玉中更有一类玉壳极厚,玉性不外露的玉料,人称璞玉。”

      他一顿,扭头对她笑道。“屋内的这堆籽料璞玉想必得到不易,其中定也包藏羊脂美玉。先生爱惜备至,所得堆在家中,应是待到觅得能工巧匠,以匹配这些资质极佳的玉料。”

      她自幼便涉足玉器行当,自负对玉器玉料了如指掌,虽不是无所不知,但也称得上涉猎广博。未料到一个满脸稚气的少年郎竟也说得头头是道。晚晴彻底的呆住,思及自己方才斗气为难的举动,不免一阵汗颜羞窘。“你究竟是何人?”

      少年虽言辞铮铮,口若悬河,但其实心中知晓,自己是一半见识,一半听闻,完全没个准头。待到晚晴发问,他方缓缓舒开一口气,低首一揖,从善如流。“容允湛,字徽深,浙江金华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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