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歌行》幕拾金

38、正月初一

　　洪武十三年 正月初一

　　经由两年多来断断续续的修葺，梦箩斋的规模较之前略大一些。右侧辟出一间独立的砖瓦屋，不大，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原先绕斋而植的丛丛青竹整个儿朝外移了一丈有余。竹圈正对斋屋后墙的那个位置，更是别出心裁地辟出一道由竹竿篾条镶嵌编制成的偏门，偏门小而窄，颜色刷得与周围青竹如出一辙，巧妙地隐于竹丛当中，远远看去，仿佛不存在。

　　此时正是辰正，天刚亮起。主屋静寂无声，倒是右侧的砖瓦屋内高烧明烛，热闹非凡。屋内正中央的小桌上，层层叠叠地摆满酒水糕点，有元宝年糕，如意年糕；有盛满柿饼，荔枝，圆眼，栗子，熟枣等物的“百事大吉盒”；有浓淡不一的酒水几壶，如椒柏酒，如桂花酿，又如绿蚁新酒；更有小盒“嚼鬼”驴头肉，下酒菜若干。

　　十来人，或坐，或站，或倚，或躺，围在小桌周围，密密实实占去大半空当，若再安插几人进来，怕是难有立锥之地。人们有的交头接耳，说些随意的家常；有的高谈阔论，谈论琐碎江湖事；有的相互逗弄，玩些新年的小把戏，讨个吉利；更有的，懒散的蜷缩在屋内唯一的贵妃躺椅上，执杯独饮，悠闲自在。

　　“青蝶，青蝶，你慢慢来。”唯有龙天祥隔着薄薄的纱帘两在厨室门口犹如困兽般踱来踱去，见妻子掂着八个月大的肚子在里头晃来晃去，他几欲崩溃。

　　“你别进来。”柳青蝶不耐地警告道。这呆瓜。恨不得将他五花大绑，托付镖局，一路押回凤翔。

　　“青蝶你也别恼，天祥他只是关心你。”正端起一碟如意饼的晚晴不觉莞尔道。

　　“关心过头。”青蝶小声嘟囔，转而对她说道：“我帮你。”

　　相隔一帘的龙天祥哭丧着脸唤道：“青蝶，你先出来。”

　　“你少啰嗦。”无奈佳人冷冰冰地回应，拒不领情。

　　怀着身孕果真让青蝶性子躁了不少，晚晴心想。眼见龙天祥垂肩委屈的模样，又觉好笑又是不忍。她提声说道：“龙天祥，这碗八宝攒汤分量不小，青蝶怕是拿不动；青蝶，你把这盘拌鸡丝端出去。”其实只是借口，汤碗虽不小，倒也未有让练武的青蝶拿不动的分量。

　　龙天祥闻言，如闻天籁，喜笑颜开。他忙跻身进了厨房。柳青蝶自然也明白她的用意，眼见丈夫焦灼不安，心一软，也懒得戳破。“青蝶，来，把鸡丝给我。”龙天祥一进门，便扯住柳青蝶衣袖，轻声劝诱。果真不该心软。

　　柳青蝶轻声哼道：“你再说，我便跟你抢汤。”此话果真效果非凡，龙天祥低首望着她的肚子，脸色更白了几分。忙端着汤碗退得老远，不敢挡去厨房出口。“好好，你端着鸡丝，慢、慢、慢，慢走出去。”

　　慢、慢、慢，慢？唉，当初她有眼无珠，果然嫁了个呆瓜。现在为时晚矣。柳青蝶不禁叹息，心中却升起一丝暖意。晚晴见他们一来二去，但笑不语，只为他二人掀高纱帘，方便出入。待夫妻俩先行离开，她方才不慌不忙地端着糕饼走出去。外头众人正哄笑成一堂，轮番调侃龙天祥。

　　“妻奴啊，妻奴。”角落，蓄满胡须的汉子连连摇头，将杯中酒水饮尽，又添一杯。

　　“一回生，二回熟嘛。待生第二胎时自然就好了。”他身旁艳丽的美妇，笑嘻嘻说道，全不顾龙天祥陡然青白的面色。

　　“欸，不对，不对。应是会有过之而无不及。”春桃插话说道，只为用新学来的俗语。

　　“也对，也对。依他日渐怪异的性子。”旁边附和的，竟是一脸精明十二三岁的少年。闻言，龙天祥不免感激地望着其余未搭腔的人们。

　　哪知席间那个看上去最沉默寡言，最老实结巴的男人，在狼吞虎咽一阵过后，缓缓提议道：“不如我们开盘赌上一赌青蝶生男或是生女？”

　　“钱鬼。”不愧是赌庄的掌柜。有人啐道。

　　“那你便别压。”男人面无表情地瞥了眼，慢慢吞吞回答，也不见恼色。

　　“那怎么行。”话者惊叫。

　　“我不赌。我是庄家。”贵妃椅上那人迷迷糊糊地张开眼。“喂，钱鬼，你我九一开。”此时不加入难免不合群，但他实在睁不开眼。

　　“自然。”男人顿时笑开，目露精光，自怀中掏出一块白布，分画成两边。高声呼喝道：“来来来来，买定离手，买定离手。”哪里还有之前老实人的半分影子。一时间，屋内如炸开了锅，人声鼎沸，幽静的竹里小馆瞬间化作铜臭味十足的市井赌坊。

　　“你不压？”晚晴搁下糕饼，坐到容允湛身旁。

　　后者为难地搔搔头。“晚晴，你又不是不知我赌运极差。去年赌小柔生男生女，不是输了么？”

　　“嗯。是啊。”她轻笑。“你倒真怪。男女，男女。大家多是赌了男孩，只有你和碧含渊二人赌的女孩。他倒是一直在说想要个神似小柔的活泼女儿，跟他吵嘴，你凑甚热闹？”容允湛不语，但听晚晴随口揣想道：“你说青蝶这胎，是男是女？”

　　“我倒愿是个女孩。”他笑笑说道。晚晴讶然，笑着瞅着他。他略略窘迫，粗声粗气说道：“我喜欢女孩。”

　　她面颊微红，正不知如何接下去。小柔陡然插话道：“我道你们二人在那里交头接耳说什么知心话呢。原在讨论生男生女。”原来她一直抱着儿子在边侧偷听。

　　“小柔……” 这下窘迫的人换做晚晴，她见众人面露笑意，知道众人已误解。

　　“不是……”我们只在揣测青蝶肚里的孩子。”晚晴轻声辩驳。

　　“原不是在说你们俩的婚事。”众人立马垮下脸，快得让他二人都深感愧疚。

　　容三爷清清嗓子。“我说，容允湛，你都在这里盖屋住下，当起上门女婿。原来八字还未有一撇？” 他怎会有如此没用的侄儿呐，千万别将二人叔侄关系道于外人，徒为他丢脸罢了。一顿，他摸着额角转念一想，念念有词道：“也好，也好。这样我便没那么快有侄孙，这把年纪升到爷字辈，未免有些冤枉。”

　　“叔叔（三爷）。”容允湛，晚晴异口同声地唤道。

　　“随口说说。”容三爷笑笑，摆明看好戏。

　　“其实容大哥与晚晴仅差一纸婚书。”有人直率说道。众人啧啧附和，却见说话的人是春桃。她微红着脸，又说道：“是我们徐掌柜说的。”晚晴眉尖一跳，目光在众多面孔间徐徐扫过，才想起来那位当家掌柜今日人在异乡，无法前来。

　　“噗哧”，一脸老成的少年笑开，击掌笑道：“当家的倒是有真知灼见。”

　　“是极，是极。”很快有人跟着拍手。晚容二人顿时成为众矢之的。方才为人调侃一番的龙天祥总算舒了口气，颇是幸灾乐祸地望着不知如何回应的二人。深感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他们不闹，绝不安宁。”容允湛很快轻轻笑开，在桌下握住她的手。晚晴也不挣脱，任由他去了。但见他的笑脸，她微微叹了叹，心口一酸。

　　“说来，都这个时辰，有个人除夕时便该到的。”容允湛似想起什么，突然说道。

　　“是了。我今早布桌时，便已想到了。”晚晴点头。“送书信去时她是满口答应。莫非来的路上除了岔子？”他这朋友最近在江湖上名声可是响得很。外号更是层出不穷。对他们这群鲜少涉足武林纷争，江湖恩仇的人而言，那只如是在听出神，精彩绝伦的故事。

　　“希望她只是晚了。一年不见，不知她是否安好？”据闻,她去年年初在湖州又莫名结下一桩仇怨。她话音刚落，小屋的门扉被人粗鲁的一脚踹开。两扇木门“吱呀”，“吱呀”的左右晃动。

　　“好在我当时挑的最厚的门板，接口处更是加固了。”容允湛苦笑着喃喃。他与晚晴的朋友皆是些只好动脚，疏于动手的懒人。“曼陀罗。为何不能用手呢？”他紧接着问道。来人遍扫屋内众人，见都不是生面孔，随即语调忿忿地回答，竟比主人更显委屈。

　　“没空。”她说罢，视线朝双手各扫一眼。手没空？众人疑惑地望了她一眼，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她双手都略背在身后，再仔细一看，有人已笑出了声。

　　“曼陀罗，你拖着个人做甚？”晚晴啼笑皆非。

　　“哼。”只见她跨过门槛，模样有些可笑。她一手拎着只青布囊，胳肘窝下还夹着一顶旧纱帽；另一只手正揪着一段蓝粗布，那布源自她脚前男子的衣襟。此刻，他的脑袋四肢都无力地垂下，如同熟睡。

　　“曼陀罗，他是何人？”春桃好奇地问道，走近几步瞧瞧。“莫不是你这一年里嫁了人了，他是你夫婿？”她为自己的猜疑惊喘一声，求助地看向其他人。

　　“别自说自画。他只是个傻瓜路人。”曼陀罗低首瞪了男人一眼说道。她提着那截衣物往里走。男人那洗得发白的粗旧衣物在地面上蹭了一层薄灰。他的头因她的施力不均磕在了门板上，额头一片青紫。

　　“曼陀罗。他的额头弄青了。”春桃惊叫。曼陀罗没好气地放下男人和手中物件。“原就是青的，哪能怪得了我。若非他方才自不量力。”她轻哼一声，又说道：“若不是他捣乱，我兴许还能早些到呢。现在带他到此，已是仁至义尽。”天知道她为何会遇上如此活宝。

　　“他怎了？” 晚晴站起身，隔桌瞧着男人紧闭的双眼。他的半面为银质面具遮掩，面具边侧雕琢一瓣兰花。她盯着他尚存的半面，隐隐觉得眼熟。

　　“晕过去而已。”曼陀罗回答，更是没好气。

　　“晕过去？”众人同时责备地望着她。

　　“并非我作恶。”她忙撇清，尽管她祸事惹得不少，但都是有名有头脸的人物，哪会惹上位寂寂无名且自不量力的路人。“他晕是因为额上的青紫，然而那块青紫乃是他人杰作。”

　　“那是何人所为？”春桃蹲下身，伸手探探男人的面具，奇道。

　　“是他自己。”见众人面露疑色，曼陀罗只得又说道：“真真是他自己。”

　　“真是如此？”春桃仍是不信，哪会有人自己弄得伤痕累累。其余人也附和地问道。

　　“天下便有这般活宝。”曼陀罗摇摇头，明丽的眼儿微眯着，看向男人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