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歌行》幕拾金

33、芝麻小官

　　是她隐居月湖畔不见世面太久，还是此次出行当真事端不断，她竟觉着这一路走来遭遇的人与事比在明州城内生长数十年的还要繁杂曲折。她回想先前惊险，黄河渡船上的苦肉计，兰州齐家大火，千里迢迢跋涉大漠，于阗采玉。她回想先前那位又聋又哑的老妪，任性却心地善良的翠袅，对他家小姐脾气了若指掌的秦叔，宽容却不纵容人的木煜，大火中葬身的齐家人，心思难测的叩锈……那位去世前托付她的李叔。她下意识去按怀中的泉州净角木偶跟装着玉玺的小包裹。然而怀中什么都没有。她惶惶然张开眼。

　　“醒了醒了。”她听到身旁有个女声万般惊喜叫唤道。纤细瘦小的身影急匆匆来到她身前。“姑娘，你醒了？”她尚未看清楚那人的模样，这道身影又匆匆出了门去。“两位大爷，姑娘她醒了。”

　　她模模糊糊听到那人说道。这卧榻这桌这椅这屋子都并非他们所住的凤阳客栈。不过这些并不重要，她心慌地捂住胸口，回想木偶跟绣袋的下落，但脑海混沌一片，什么都想不起来。

　　屋门被人轻轻推了开，站在前面的是容允湛跟街头救人的红衣男人，后面跟着那个先前扯开嗓门嚷嚷的女子。“晚晴，你醒了，可觉得好些了？”容允湛见她神色茫然若失，缓步走到榻前询问。

　　“醒了就好。”红衣男人转脸对女子。“小若，你去那碗热汤来。”

　　“是，洪爷。”女子小若显是那红衣男人的奴婢，她听从主人的使唤，匆匆又退了出去。

　　晚晴并未注意女子样貌跟红衣男人的言谈举止，只浑噩噩盯着身前的容允湛，惊慌不安说着。“容允湛，我好似弄丢……”话刚说了一半，却见他露出熟悉的月牙笑眼从怀中摸出两件东西。

　　“晚晴，你当时迷迷糊糊，浑身是汗。我担忧你又会再受凉便让那位小若姑娘帮你换了衣裳。里面的东西她拿出来交与我了。你瞧木偶在这里，你怎不告诉我掉漆了？回去明州我便帮你修好它。”他将木偶递给她。她愣愣接过将木偶牢牢抱在怀里。这动作令身旁的人目光柔了柔。

　　“还有，这是李大叔托付的印玺。”他又抖出细细包裹的玉玺给她瞧。“看这玺也是完好无损，周全得很。晚晴你尽管放心。”她又愣愣接过印玺，脑中混沌不在，这才发觉自己适才未免小题大做了。

　　“姑娘可是带了不寻常的东西呐。”许久未出声的红衣男人说道，他不知何时已站到容允湛身侧，盯着她手中的印玺瞧了又瞧。他的话虽有些直白得惊心，眼光却很平和，不似另有企图。男人见晚晴容允湛面色乍变，神色也略显警觉，忙摇头笑道。“姑娘切莫担忧。在下只是随口说说。此物在某些人眼中怕是有大文章可作，可对在下而言它不过是一颗雕琢静雅的石头。”他目光清明一片，定定望向晚晴，以示他并非信口开河。

　　“之前承蒙壮士相救，敢问高名上姓？”晚晴微微一笑，轻声问道。

　　“在下姓洪，人称洪四。”红衣男人握拳相抱。

　　“洪兄弟有礼了，我身在榻上不便行李，还望见谅。此处可是洪兄弟的住处？”她正问着，小若风风火火地冲回房中，手中捧了一只茶壶，脸色有些难看。

　　“洪爷，这里的驿卒好生势利小气。”她入门就恨恨抱怨。“我开口问他们要热汤，他们反笑话爷只是个地方小吏凭什么跑来官驿，这不，热汤没有只有白水。”

　　“白水也无妨。”容允湛笑笑，双手去接茶壶。“多谢小若姑娘。”

　　哪知小若听了更是火上浇油，她厉声说。“这些卒役连个官品都没有，不懂不安分守己，反只知巴结路过的达官显贵。”她越说越气，整张脸涨得绯红。

　　晚晴听罢讶然。“原来我们是在官驿？”要知朝廷官民分野严厉，决不允许民住官驿。

　　“是啊，晚晴你有所不知，方才你晕倒的地方距离城郊官驿极近却离我们投宿的客栈较远，还是洪兄说我二人是他随行家眷才带了进来。”容允湛插话。

　　“我倒不知先前救我的是位官爷。”晚晴抿嘴一笑。“那就多谢官爷了。”

　　洪四边抚弄琥珀束腰边苦笑回答。“二位莫挖苦我了。我这种外地前来访友的芝麻小官，我大明朝不知几何。这官做得，你们也瞧见了，连口热汤也讨不到。真是惭愧惭愧。”

　　他说这话只为自嘲听在小若耳中便成了自怜自怨，刚熄下的心火燃得更甚了。小丫头清脆说道。“洪爷，这些人欺人太甚。小若再跟他们说理去！”语罢又风风火火冲了出去。

　　“不好。二位还请见谅，这丫头行事热辣干脆，在下得去阻止她闯下祸端才好。”洪四摇摇头，跟了出去，临到门口又转头补了句。“姑娘跟容爷尽管放心，那印玺之事我虽见到但也等同烂于我腹中。决不再向第二人说起。”

　　“既然洪爷如是说，我二人安敢不信？君子一言……”晚晴望进他眼底，微微笑答。

　　闻言，洪四咧嘴笑开，笼在他眼眉间的沉稳略退，显出此番年岁应有豪气狂放之意。“驷马难追。”

　　晚晴与容允湛在凤阳官驿待了一宿，隔天清晨便挥别洪四小若回了客栈。又隔一日，纵是容允湛百般劝阻，晚晴仍坚持再度启程，他劝阻不得，只得邀马车在城门口等候。当日未时，他两人收拾行囊离开客栈。

　　刚走过城门口就听有人在身后笑道。“原你们也是今日离开凤阳。”

　　“洪兄。”容允湛转头一瞧不禁喜道。出声唤他们的正是洪四。

　　他此刻跨骑之前收服的玄色大马，身后的小若也不甚熟练的骑着一匹略瘦小些的棕马缓缓而来。“容爷此去何处？”洪四问。

　　“我与晚晴要往江浙老家去。洪兄呢？”

　　“我？”洪四哈哈一笑。“当然是回去当我的芝麻小官。”

　　“现在天色已不早。就此别过罢。”晚晴在一旁插话。

　　“是极。我也不与你们多说以免耽搁彼此行程。”洪四点点头。“晚晴姑娘，容爷，咱们就此别过，有缘再见吧。”他抽动马鞭，话音一落就如离弦之箭般奔得老远。

　　“洪爷，洪爷，等等小若啊，驾——”小若没料到主人竟兀自畅快的先走一步，慌忙行了行礼，也扬鞭追去。没过多久，两人便消失在岔路口。

　　芝麻小官吗？晚晴淡笑着摇了摇头，缓缓登入马车。江湖总是如此，相逢不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