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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血肉至亲 ...

  •   洪武九年八月十六

      回明州已有月余。晚晴头戴遮面的纱帽,手拎竹篮,在明州街头缓行。明州中秋与别处不同,相传因南宋史越王寿母易时,改为八月十六。此风俗至南宋延续至今。眼下,门门户户张灯结彩,城内锣鼓震天,人山人海,纷纷热热闹闹地观看龙舟竞渡。她为人们的热情所染,弯起唇角笑开。

      这段日子以来,她被关照得透不过气来。众人都成了监工头,尤其容允湛,他竟全不避嫌,每日跟前跟后,唠叨至极。他分明就是揽事上身,杞人忧天。照这般下去,他不用而立之年就能比肩伍子胥。天可怜见,中秋前夕容允湛回苏州与家人团圆,她也能耳根清净些时日了。

      望了眼竹篮,她满心欢喜。里头上层是她昨夜赶制的多个苔菜水晶月饼,下层是全鸭炖芋艿子。前几日商行众人前来探望时已再三提起,乘着中秋佳节,也解解大伙儿的嘴馋。幸而容允湛不在身侧,不然昨夜她挑灯夜战,少不了又是一顿念叨。她松了口气,忍不住想初见时他尚是个可爱的少年,怎一转眼就变为令人退避三舍的多话男人了?

      才走到商行楼口就迎来一阵嘈杂,似有人争执不休。不会又是碧大哥跟小柔吧?她自问,走进去才发觉除碧含渊、小柔正吵得不可开交外,更有一名干瘦老者正扯着伙计的衣衫不肯离去。“碧大哥,小柔。”晚晴被声音震得头昏眼花,出声阻止。哪知道那两人吵得热火朝天,根本无暇四顾。

      “碧大哥,小柔。”她又试了一次,无奈声音被高亢的声浪盖过。果真是一日不吵,百日不宁。佩服,佩服。

      她正打趣地想着。那位伙计不耐烦地推开老人。孱弱的老人歪歪斜斜地往旁一倒与她撞个正着。“小高。”她被撞得纱帽掉落,轻声喝斥伙计。哪怕一言不合,也不该对老人动手。

      小高认出晚晴,呐呐道:“小姐,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急了。”

      晚晴也不看他,只搀扶着那位老人柔声问道:“老人家,可还安好?”

      老人那两汪浑浊无神的眼,望着她,动了动。瘦弱枯矮的身子剧烈地摇晃。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他干涩的唇,张了张,最终说道:“晚晴,你不识得我了么?”

      晚晴浑身一颤,怔怔望着他。那道眉,那管鼻,那张饱经风霜、皱巴巴的面容。似曾相识。她朝后退了一步,涩涩地开口。“爹……”

      五年未见,他怎会苍老如斯。

      *** *** *** ***

      走过西桥,容允湛望着隐没竹林中的小屋轻笑,愈近石子路,脚步愈是放轻。此时晚晴应尚在歇息。他顺着蜿蜒的石子路而下,梦箩斋越来越近。此时已是八月十七的寅正,中秋过后,但见家人情况皆是安好,他漏夜离开苏州府,日夜兼程赶往明州。

      时候还早。他只瞧小屋一眼,就去客栈投宿吧。他如是想。然而本应漆黑的小屋,现今正透出微弱的光亮。他吃了一惊,疾步走近。窗畔,一盏孤灯晕开一圈淡黄的黄圈;灯畔,浅色裙衫的人影斜倚着身子;身畔,小几只放一只翠玉壶。酒香,淡淡的,在屋内弥漫。

      三更半夜,一人举杯空对饮,好自在。他抿了抿唇,心头一阵恼火。她何时染上夜半饮酒的习惯了?她可知她的伤势虽好,但身子元气大伤,最忌沾酒?他在屋外踌躇半晌,轻敲门板数下,再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扉。

      “晚晴,你怎不休息?门也开着的。”他拣了个令他不太恼火的问题问。

      浅衣人影缓缓地抬起头,见他竟咯咯笑开。“徽深……”笑容声音都甜腻得可疑。

      恼意,一泻千里。他呆呆地望着她的笑脸,结结巴巴说道:“你,你笑什么?”不对。他为何结结巴巴的?他本想绷起脸很恼火的将她训斥一顿。

      “我也不知为何发笑。”她摆摆头,神情有些茫然。“看到你,我便笑了。”说罢,她重重地点点头,似是肯定。她神情懵懂。双目迷离,如蒙水色;双颊更是嫣红一片,如上水分胭脂。看来是醉了。容允湛一叹,取那青玉酒壶一闻,又一叹。里头是萍池楼的陈年曲酿。她酒量向来普通,如何不醉?

      “把酒壶还我。”她蹙眉,伸出双手,不悦地说道。还要?他扬眉将那酒壶放去她够不着的地方,捉住她双手。

      “晚晴,你醉了。”

      “我知道啊。”她居然点点头,然后继续道:“把酒壶还我。”她知道?容允湛啼笑皆非。

      “既然醉了,为何还要喝?”

      她仰面,竟白了他一眼。“人都说,一醉解千愁。”

      他好笑地望着她。“你有何愁需要解?”

      她充耳不闻,只呐呐道:“可我都喝了两壶,为何愁还依旧?”

      好样的,原来这是第二壶,容允湛咬紧牙关,沉声道:“你难道不知你新伤刚愈,不得饮酒么?你难道不知‘借酒消愁愁更愁’么?”语罢,他发觉她委屈地瞅着她,轻声道:“你凶我。你分明只是容允湛的幻影,竟来凶我。”凶她?他哪敢?幻影?他更是哭笑不得。

      “你怎知我是幻影?”

      晚晴咂咂嘴。“容允湛人在苏州,怎会半夜三更出现?”

      他不能早些回来吗?他叹息,懒得与醉鬼周旋。她却欺身上前揪住他的衣襟,像是寻到久觅不得的依靠。“容允湛,我心里好难过。”看他侧身要躲,她轻声道:“反正你仅是个幻影,让我靠上一靠,可好?”幻影怎会摸得着靠得住?但见她服软的模样,他心头乍然一软,不再挣扎。

      “我见过我爹了。八月十六去商行时见过他了。”晚晴闷声说道。他听她声音不对,低头一看。两串泪珠挂在她面颊上。她哭了。她从未在他见面哭过。“你应是奇怪为何我从未提起他的。”见他低首不语,她径自说道。“我五年未曾见过他。昨日再见时,头一眼竟没能认出来。”她随意揩去眼泪。“只是五年光景,只是五年,他苍老得我都认不出了。” 爹不应该是那副模样的。无论严厉,微笑,他总带着意气风发的神色。他是明州乃至江浙一代的大商。他不该是双眼浑浊,满面皱纹,全无精神的模样。

      容允湛一手轻轻拭去她的泪痕。她的声音微微颤抖,指节握紧得发白。“我不知应以何等面孔去面对他。怨恨的,和善的,以德报怨的,还是其他。我曾是那么恨他和娘,还有其他人,恨得怨得痛得想以这条命偿还他们生我养我之恩。”她见他的面色凛然,又说道:“如今的我自然明白,那是何等愚蠢的做法。然而对于那时的我而言,那好似才是唯一的出路。”

      那时的她是位刚刚及笄的少女,姓詹,闺名晚晴,是明州詹家的六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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