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歌行》幕拾金

25、同貌双生

　　接连三日，喜欢热闹的容允湛难得消沉下来。龙天祥几乎整日陪在青蝶身旁逗她展颜，多半却是徒劳无功。晚晴虽是落单，但好在每日都呆在汲古小筑与那些古董玉器厮混终日。

　　这天她刚出小筑遂听闻隔壁门内的惊叫，声音有些耳熟，似是前些时候见过的丫鬟小司。“抓住他，抓住他。”小司尖声喊道。房门“碰”地打开。那张为病痛折腾得憔悴不堪的容颜，自里头探出头来。饶是她心有准备，也被惊得一退。

　　“抓住了。抓住了。”小司等几个丫鬟仆役一齐扑上前，环抱住齐骥铭的腰身。他猛烈地摇动着一头乱发，低低地吼叫，一手紧紧扣住门扉一侧，几乎要将那上头的青漆抠掉。

　　“大爷，我的好大爷。您别动，别动。别再折腾我们啦。”其中一个仆役哭丧着脸，求道，手上力道不肯放松。男人吃力地挣脱着束缚，埋在乱发当中的眼，闪耀着不甘的神采，不期然对上晚晴的视线。他“呜呜”地叫开，仿佛是在哀戚的悲鸣。

　　“小司，你发什么愣。快拿宁神香去。”仆役咬牙高呼，快要制他不住。经上次齐骥风责骂，小司不敢怠慢。虽说她身子已抖如筛糠，到底是将香炉取来，凑到齐骥铭鼻前。他开始挣扎，嘴角发抖搐，然后渐渐瘫软。只是那眼倔强地不肯闭合，目不转睛地盯着晚晴的方向。好似在述说什么。那只扣住门扉的手缓缓垂落，无力而乖巧地贴在身侧，而一只紧握成拳的手亦松开，落出几个揉烂的纸团。

　　“快，快把大爷弄到床上。”仆人们顾不得招呼晚晴，手忙脚乱地抬起齐骥铭。

　　晚晴矮身捻起那几团纸，每张上头都有凌乱几不可辨的墨迹。但她知道他在书写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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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西厢客院，晚晴先到青蝶、容允湛房中一一看过。青蝶由龙天祥寸步不离的陪伴，虽神情皆是漠然，但气色好了许多。至于容允湛，他虽勉力露出笑容招呼她，但晚晴知晓他心结尚未解开，这几日他每每遇到齐府中人总会不经意流露出一抹愧色。

　　未免成为不速之客，她只小坐片刻，便自行离开。回到屋内，她使唤丫鬟弄来一碗热面，草草吃完了事。夜不能寐。她披衫起身。好在齐家客房内布置周到，文房四宝，闲杂诗书，应有尽有。晚晴信手拈来一本，挑亮灯火，提笔誊写诗词消磨时间。

　　写着写着，她忽而想起齐骥铭的残诗。手落笔书，不自觉间，已将其书写下来。她反复念了几遍，想起做诗者今日不甘，似有述说的模样，心头不禁一阵凄然。那副癫狂的模样，显都不适合齐家大少的。她蹙眉再读两三遍，心头忽而“噗嗤”一跳，错觉自己好似错过什么。又读了两三遍，整个人怔然。想来是这些日子来过得曲折思虑过多了吧。她摇摇头不再去看那些残句。

　　窗棂外一片漆黑，晚风吹得院落里的树丫灌木吱吱作响，也令屋内的晚晴打了个寒颤。深夜比她想象的更冷几分。现在她神志清明哪有半点睡意。索性将白日的衣衫穿戴上。待抚平衣裙上的褶皱，她下意识去探袖袋内的泉州净角木偶，里头却是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木偶呢？”她喃喃自问，之前拿出来才发现木偶面颊已经掉漆，之后她来都不敢再拿出来盘玩，只盼回到明州能好生修理。晚晴举高烛火在屋内仔细摸索寻觅了一番，但还是什么都没寻见。

　　近三日她只待过三处：这间客房，柳青蝶的屋内还有便是汲古小筑。青蝶的房里直来直往若是掉了还应该有所察觉，难道是掉在汲古小筑附近了？她越想越觉得模糊，越想越觉得心惊。那木偶是徽深所赠，且伴随她从南到北远赴关外，她是万万不愿丢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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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半的南侧静寂得可怕。蜿蜒的回廊空荡幽暗，白日里在此忙碌的小厮婢女们都已回工房歇息，唯有回廊尽头齐骥铭的屋内尚亮着一盏孤灯，想必有仆佣在里面守夜。晚晴拎着纸灯笼，私下探寻，尤其不放过回廊两侧的边角草丛。

　　正走着，回廊尽头忽然有了声响，一个人影走得急切呼哧呼哧脚下生风。那人影走近，是个身着齐家仆佣服饰的男子令她隐约觉得有些面善。未待她开口，那人已经先行毕恭毕敬道：“晚晴小姐。”他遵守小厮的本分也没问她为何三更半夜在齐家瞎晃。

　　她见他额头脸上尽是密密的汗珠，双手正捧着一叠凌乱的旧衣物。“你这是？”

　　那小厮边是憨笑边是略退了一步。“方才大爷起夜，吐了一身，我这不是要将衣物送到浆洗房吗？”大爷重病后浑浑噩噩的时候多过清醒的时候。然而清醒的时候多半脾气暴躁，稍不满意就会破口大骂。他就算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把酸臭的衣物堆在大爷屋内。“那小的就先行去了。”想起主人一个时辰后还需服药，他忙低眉顺眼的告退了。

　　晚晴轻轻嗯了一声，也没多问。待齐大爷的小厮跑走，她也继续此行的目的了。说来她真该等到天明再找容允湛出来一起找。一来好视物，二来可以分散容允湛的心思让他不要自寻烦恼。但一想到木偶本就是他赠送之物，若真被他知道也许会惹来他的不悦。还是自己先找找吧。她举高灯笼，在跳跃的昏黄烛光中寻觅。

　　一阵劲风吹过，烛火被吹得歪来倒去跳跃不定，汲古小筑的木门相互碰撞嘎吱一声咧出条缝隙。晚晴这才察觉小筑的门房没有紧锁。奇了，莫非是总管粗心大意给忘了？她疑惑地走了过去，信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大大敞了开。她半身不入正犹豫要不要进去看看。火光只映亮身前的几步路，白日里熟悉的古董玉器此刻仿佛换了副神秘凝重的嘴脸高深莫测地注视着她。又是一阵劲风吹乱她的发髻，烛火跳动着跳动着忽然化作一缕青烟。突然为黑暗所笼罩，她脚步虚浮，整个人斜斜撞到入门处的高架上，磨得圆润的棱角还是令她吃痛。

　　晚晴摸索着起身，忽而瞥到不远处尚存一抹青蓝的幽光。她鬼使神差地走上前，伸手捕捉那光亮。指尖触及处，是如玉石般温润光洁。略作停顿手指由上至下一番游走。她的中指按到末端的突起处。“哗”的光芒乍入。眼前滑开一道暗门。确定来说应是两道。那发着幽光的如玉石般质地的东西乃是镶入屋内灯座的一块硬石，硬石雕制出浅浅的仿古蚩尤纹，而适才末端的突起，其实是蚩尤的右眼。

　　双门并开，她赫然发觉原来此处竟与齐骥铭的房间相通。方才的机关不但开启小筑墙内的暗门，连齐骥铭房间墙壁的暗门也一并打开。原来，这看似紧挨的两间屋子之间竟有这般天地。盯着灯座上浑厚古朴的蚩尤纹，她只觉四肢冰凉，冷汗涔涔而下。

　　晚晴、晚晴你小心闯下大祸。她边退边想。无论这密室的用途是好是坏，她都不愿深究，这里大概是关乎这座深宅大院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吧。趁夜色正浓，还是离开得好。她正想去按机关，一只手掌截取她的去路将她硬生生拽了进去。

　　“要合上门是须按左眼的。”耳畔有人轻笑道：“既然来了，晚晴何必急着要走？”

　　那声音听着耳熟，更令她面色骤然一变，正待说话，却为面前的场景所震，勉强吐出二字。“齐二……”爷字哽在嘴边，久久不能道清。一双对玉，取同一石材，细密雕琢，分毫不差，相映生辉。

　　“怎的？”他似笑非笑。

　　“你……他……”如三九时节被冰水灌顶，她浑身僵麻冰冷，然而手心却一片濡湿。

　　“怎的？”他扬眉轻笑，仿佛被她难得的呆滞表情取悦了。

　　眉是相同的眉，眼是相同的眼，五官身材皆无差别，彼此都如对方的湖中倒影。只一个墨衣墨扇，似笑非笑；一个层层束缚，容貌憔悴，面色苍白。晚晴微微一抖，牙关格格作响。她听闻面容憔悴的“齐骥风”低低唤道：“弟弟。”黑衣那个轻蔑一瞥，不肯相顾。

　　“你到底是何人？”可眼前明明就是齐骥风呐。她思绪纷乱，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大声质问。墨衣人摇着墨色扇，含笑睨着她。“你究竟是何人？”不知何处涌上笃定没过她心头，惧意稍退她重复。

　　他低首瞧着扇面，缓缓将笑容收得涓滴不漏。“叩锈。我名唤叩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