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歌行》幕拾金

22、汲古小筑

　　头七首日的清晨，天空中飘落下绵绵不绝的牛毛细雨，岁初的古城为此蒙上一层淡淡的惨灰，就连进出往来人们的面孔上也不自觉浮现出一抹莫名的阴晦神采。齐家大宅摆满祭品猪羊，以及彩纸扎成的童男童女、仙鹤，金银斗；更在正门的大院搭建棚台，请来阴阳喇嘛念诵经文；城中有名的师爷也被邀来，为齐老爷作了祭文，将其生平事迹功德宣扬一番。

　　一时间，诵经声，祭文宣读的声音，和着众人似真似假的干号声，竟将这场丧事点缀得热闹非凡，赛胜喜筵。依照兰州风俗，齐老爷魂断他乡，灵柩不得入家，便在齐骥风主持下早早下葬。吊丧众人哭哭喝喝，凭吊一阵，循规矩用了烩菜三片子后，就纷纷散去。待大半人离去，时候尚未过午。

　　晚晴等人虽是外客，但仍去外厅少时片刻，与众人一同凭吊，但求礼数周全。随众人散去后，他们先回西厢住处探望柳青蝶，她虽已清醒，却变得异常寡言，即使再三劝诱，也撬不开她的嘴。三人好说歹说才让她将药服下。总算松了口气的龙天祥、容允湛又匆忙出府，一来是依照郎中药方再为青蝶抓些安神的药材；二来是办些杂货，准备十足，待青蝶恢复，众人便可启程离开兰州。晚晴又陪了柳青蝶一会，见她确是睡得很沉，才放心唤来丫鬟守着，自行回屋。

　　独处不到片刻，别院里的丫鬟就叩门进来，为她端上一只浸着菜刀的水盆。“这是？”

　　丫鬟答道：“这是避邪利器。厨房送来几盘点心。小姐方参加完白事，用餐前自然需要净手。”晚晴受教地点点头，依言在水盆中净手。丫鬟搁下点心，又端着水盆出去。盘中点心精致好看，却勾不起她的胃口。她总觉今日事多，又说不出多在哪里，心中一股烦闷趋之不散，索性倒回床榻上假寐，不知不觉间真睡了去。一觉醒来，也不过一个时辰有余，她起身仍未见容允湛、龙天祥踪影，就再至青蝶房中察看。

　　“她一直这么睡着？”她问守在床头的丫鬟。

　　“嗯。龙夫人一直睡得可甜呐。”丫鬟点点头。果真如容允湛说过的，青蝶药中安神助眠的剂量颇大。又瞧了她半晌，晚晴微微吸了口气，将屋内窗扉推出一斜缝隙。

　　细细密密的雨点把屋檐外的地方都浸润成深色。眼见院落铺设已久的石板路面难免七拱八翘，生出些凹凸不平，大小各异的清浅水坑。这立春的当口，天气果然回暖。她心里暗想，合拢那道空隙。

　　屋内弥漫轻烟跟药味。青蝶呼吸清浅，安枕榻上，确是睡得安稳。守候的丫鬟一面看顾青蝶，一面微微扇动蒲扇以文火煎熬药剂。晚晴边随丫鬟守着边摸出袖中的泉州净角木偶。先前在关外风沙之地她一直将木偶藏于怀中，到齐府数日鲜少外出她便改将木偶藏于袖内，方便把玩。翻来覆去看了几次，动了动木偶的双手双脚，细看才发现木偶左颊处的漆料已脱落了一小块。毕竟已经多年过去了。她抚了抚那处脱落，旋即小心翼翼将木偶兜回袖内，不敢再多碰触。

　　“小姐是否觉得无趣得很？”丫鬟突然开腔。晚晴回想今日所作所为确实感到无趣。

　　“是有些。” 明州住地虽然狭小，但她有时鉴别玉器，有时与友人谈笑风生，从未感到一日如此漫长。

　　“小姐何不撑伞出去走走。今日虽然有雨，但天气渐暖，我们齐家的宅子里的景致可是老爷生前仿造江南民居所建。”丫鬟说道，语调带了几分骄傲。她年纪轻轻便入了齐府，早已将这里当半个家。

　　兴许齐老爷喜爱江南民居，齐家建筑多用东阳木雕、堆塑，彩绘融合而成。院落之间并不独立，多以彩绘木雕回廊相连，甚至两个相邻院落建筑紧靠，只一线之隔。中心挖出一片小湖，遍植杨柳，卵石窄路，小桥流水，亭台水榭，真在这西北边境之地，模仿出几分江南水乡的雅致。

　　“小姐。您去吧。龙夫人这边我定照顾的妥妥当当。”小丫鬟自屋内小柜取出把油纸伞。

　　晚晴欣然接过纸伞：“你说得极是。我倒还没仔细欣赏过府中景致。” 她早已对齐家格局粗有见识，现下听小丫鬟一说，顿觉自己可以四下走走也好消磨些光景。

　　许是这样的景致在江浙地带见惯了，一路走马观花，最后她竟觉索然无味，但脚下回廊仍未到尽头，她耐着性子走下去。原来，这回廊直通一间古朴素净的小屋。

　　屋子不大，共有两扇青色小门。其中一扇两侧挂着一幅对联：乘时堪博古，入世亦居奇。门上横匾提着：汲古小筑。对联并不稀奇，她在明州就曾见过。至于那横匾，汲古，汲古，倒像是古董斋的名字。她心一动，不免有些心痒。其实齐家上下原有收藏玉石古董的嗜好。齐府内有一间汲古小筑便满是那些东西。灵光一现，她才想起齐骥风曾提到过汲古小筑的名号，想来便是此处。

　　正想着，背后突然有男人的声音：“晚晴，似乎对我这汲古小筑颇有兴趣。”

　　细听但觉耳熟，转脸一瞧，正是齐骥风。“齐二爷。”她缓缓施礼。

　　“我未料到你会走到这里。”齐骥风回礼说道。

　　“我思乡情切，见府上风景尤似江南，便出来游览一番。”她见到他便习惯的客套，全无在容允湛面前的自在。

　　“可有慰籍晚晴心情呢？”他笑笑，低头望着手中折扇。

　　“自然。”她轻笑。

　　“那就好。”齐骥风满意地点点头，随即问道：“龙夫人现下可好？我本想前去探望，一则家务缠身，二则有些避讳。”其实齐家本无人知晓青蝶便是龙天祥妻室，但昨日龙天祥抱着青蝶回府，心急如焚，失了分寸，甚至揪着郎中白花花的胡须追问，因而闹得人尽皆知。

　　“多谢关心。青蝶并无大碍，现在正在西厢静养。”晚晴回答。两人又一一说过龙天祥、容允湛情形，极尽客套之礼。

　　“咯”的一声，另一扇青门里出来个一身桃红的双髻丫鬟，见到齐骥风和晚晴有礼的福了福身，低眉顺眼地走远。

　　晚晴正觉疑惑，只听齐骥风道：“此处便是我大哥静养的地方。”

　　她恍然大悟。今日丧礼上也未露面，齐家大爷想来是身体极差，不能下地。“原来如此。”

　　两人静默片刻，齐骥风话锋一转，指着汲古小筑的门问道：“晚晴可对里头的东西有兴趣？”

　　晚晴眼儿一亮，笑道：“我倒巴不得进去。只是怕我这身粗浅学识，辱没了里头的秦砖汉瓦。”

　　他听完，抿唇一笑，抬手推开门，那门竟未锁上。他见她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才说：“这门才让齐总管打开不久。我偶尔会到这里头来。”

　　他让路，请她先行，然后指着一屋子的东西道：“齐家上下原有收藏古董玉器的嗜好，但那已是爷爷时候的事情了。父亲不喜古玩玉石，初进这间屋子时，有不少东西都已积灰。”积灰？她极轻地蹙着眉。心有不悦。毕竟她常年与此类东西为伍，一向呵护备至珍视非常。哪容得别人如此糟蹋。

　　齐骥风见她面色微变，笑道：“我初见时也是这副表情。不过好在每件我都已擦拭干净，摆放妥当。”

　　晚晴奇怪地瞄了他一眼，没有搭话。她之前明明说过自己只是粗通常识，但他每次说话都有同路同行的味道，着实奇怪。到底只是固执己见，还是早已认定她通晓此道？摇摇头，她也不多想，望向屋内各式摆设。心中大悦。里面尽是高低长款大小不一的木架，木盒。木架上摆设各式玉雕玉器，木盒内承载各朝各代古董。细细看下，藏品参差不齐，但不乏珍品。想来经由几辈人积攒，方能将这屋子堆得满满当当。

　　“我早知晚晴在此处，必定如鱼得水。”齐骥风忽而笑道。

　　“你为何如此笃定？”她似笑非笑，忍不住反问。

　　“晚晴谦虚，我自然不好戳破。”他懒懒说道：“是眼神。那日你看那青玉翼马的眼神。”如他一般审视的眼神，应当说是行家才有的眼神。

　　“二爷光凭眼神是否太武断？”

　　“我或许当真武断。”他不否认。“鉴别古玉真伪不外乎，一是手感，一是眼观，一是鼻嗅，另尚有用耳舌，试玉刀等方法。一般人若是我必定先试手感，再用眼观。尝听人说有类能人，鉴别时先不动手，而是远观近查，绕瓷器兜上几圈，便可知玉器年代真假；所谓‘望气’大概如此。”

　　“二爷岂非取笑我？”晚晴摇头。“望气之说，听来神乎其神，实则虚无缥缈。”

　　“因而我也承认自己当真武断。”他盯着她，面色如常。这人当真自信满满。不禁令她想起与徽深初遇时的场景。那个少年也是如此自信满满地下了定论。只是那时徽深纵是极力故作稳重也难掩少年的青涩可爱。眼前这位齐二爷却有着难掩的咄咄之势。

　　“反正你们尚要在兰州住上几日。晚晴你随时可到这屋里。我自会让齐总管为你开了门锁。”他当真是大方。别人家里唯恐锁进箱内，不与外人道。他现在是把大把的宝贝交到她手里。

　　“二爷此话当真？”话虽如此，她双眼发亮。

　　“绝非虚言。”齐骥风望着她的眼神，淡淡说道：“玉器，古董摆在外行人面前，或许只是雕琢漂亮的石头，有些年代的石头或者是价值不菲的破铜烂铁。”他这话虽说得淡，言辞间尽是严厉责备的味道。

　　晚晴也心有戚戚焉。众多商家富豪多是将玉器古董看作身价象征或是变化另一幅模样的金元宝。无奈，可叹。于是她再不推辞，笑道：“既然主人如此大方，我便恭敬不如从命。”

　　“那样最好。”他眼神稍敛。在意的是这女子眼中所流露的，而他又过早失去的神采。晚晴晚晴，为何幸运如斯，幸运如斯呐。

　　话音刚落，忽然有一人影疾步闯入。定睛一看，是刚才见过的桃红双髻的丫鬟。“二爷，二爷。”她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满头大汗，眼圈也急得发红。

　　“休得无礼。”齐骥风扬扇轻叱。

　　“大爷他，大爷他…”那丫鬟急得结结巴巴。

　　“怎的？”齐骥风面色一变，显是猜到发生何事。

　　“大爷他又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