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歌行》幕拾金

12、尸横遍野

　　任随他心有千结，晚晴依旧波澜不兴。十七日下来，他们的交谈竟未超过五十句话。若是陌生人，也不能算少。但比起梦箩斋内烹茶对饮的光景，落差未免悬殊。

　　乘拔营启程的空当，容允湛问她。“缘物兄，依小涛所言你们只途经扯力昌，莫不是要返回明州？”

　　晚晴乍闻“缘物兄”的称谓，稍微一愣。“正是。”心中暗自责怪春桃多话。

　　“正巧。我也是打算前去明州的。”他咧嘴笑开，神情再自然不过。耳尖的曼陀罗在两三步外悄然翻翻白眼。巧？她怎不知他原是打算到明州？

　　“嗯。”晚晴埋首收拾行囊。复而说道：“容兄离家颇有时日，不回苏州承欢父母膝下，为何绕道明州？”

　　“我曾言明州有位很重要的朋友，许久未见，更无书信，想念得紧。”容允湛赶忙打蛇上棍。

　　“噢。”继续收拾。

　　“听小涛说，缘物兄鉴别玉料玉石格外拿手。前些日子是家母寿辰。我虽赶不及回苏州贺寿，但也想备一份礼物。据闻产自扯力昌的于阗玉也不比产自于阗的差，但我瞧着玉器都是差不多的模样。到时，还要请教缘物兄了。”他笑眯眯地托付道。哪知他的满面真诚瞧在她眼中，全成另一回事。

　　春桃那丫头还道出些什么。晚晴无奈地想，随口敷衍。“不敢当。”的确是不敢当呐。以他对玉器玉料的认识，哪里会真伪不辩？哪里还需她指点一二？思及此，好气又好笑。

　　俩人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在热心肠的阿吉突然插话进来。“容爷若真想买玉器，我有个兄弟就在扯力昌开店。他的铺子在扯力昌可是数一数二，不但所售东西质地好，价钱也公道。您要不介意，等到了那儿，我便带您去瞅瞅。”

　　“也好。那麻烦您了。”容允湛随口应答。他的话半真半假，只不过母亲寿辰的礼物，他原就想到扯力昌再挑选的。有书云：于阗之西，水皆西流，注西海；其东，水东流，注盐泽，河源出焉，多玉石。扯力昌出产的青白玉，糖包玉，青玉皆为上品。兴许，比于阗更甚几分。

　　“不麻烦，不麻烦。我也是想帮兄弟做成一桩买卖。”阿吉老老实实道。

　　“阿吉果然是爽快人。”见他二人忙于客套，晚晴也不停留，径自抱着行囊走向驼轿。他几番表现，反映衬得她小气。她边走边想，心头说不出滋味。望着远处的茫茫黄沙。也罢，现下并非想这些的时候。最要紧是平安到达扯力昌。

　　*** *** *** ***

　　距扯力昌地界尚有三四个时辰的行程，驼铃叮当作响，声声催人入梦。晚晴环抱身子，脑袋不自主的一点又一点。在入梦边缘，驼队停了下来。

　　“怎了？”她睡眼惺惺地扬起头。

　　“前头好像有东西。”领头的阿吉颤声回答，不知是激动，还是胆怯。

　　“哪里？” 容允湛问道，跃下骆驼。引路人中无人应答。

　　“嗯？”已颠簸得疲惫睡去的春桃被他的声音吵醒，揉着眼，不知发生何事。

　　“血味。”曼陀罗缓缓下地，未走几步便掩住口鼻。

　　“肯定？”丝路之上哪里来的血味。容允湛面色猛然一沉，点亮火把，与她一并前去察看。

　　晚晴拉着春桃依循火光跟了上去。未待她们走近，便听容允湛高声喝道：“别看！” 闻声，晚晴举手遮住春桃双目，然而已经太迟了。

　　“死了，都死了。”春桃腿脚一软，若非有晚晴从旁依托，早跌坐到沙地里。她如失魂魄般的喃喃自语。末了，她不能自已的尖叫，直到晚晴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容允湛咬紧牙关，合上双目，不忍再目睹眼前那片人间地狱。他举持火把的手臂无力地垂落，火光照亮前方小片的土地。赫然，是一颗瞠目人头。他那陷入极度恐惧的面容扭曲而狰狞。双唇鼻腔仍涌出汩汩鲜血，浸透身下的沙地；瞪圆的双眼，致死不肯闭合，不甘不信，一路追随凶手的背影，空洞地望向后来的过客。

　　天旋地转。恶。晚晴堵住嘴，依旧止不住呕吐的冲动。风拂过，卷起层层沙浪，“吁吁”作响，犹如深夜徘徊不定的夜魅在众人身旁低低饮泣。三步一头，五步一手。拦腰斩断的尸体，自截面流淌出浓稠的血水与白花花的肚肠。骆驼的身躯支离破碎，与人的混杂一齐，难以分辨。寸寸沙地，已染得殷红。

　　曼陀罗蹲下身，伸手去摸地上的血迹。“是货商。刚死没多久。”

　　“货商？”晚晴抖唇重复。她不敢想象若他们早些时候经过此处，是否也会落得同样下场。

　　“好惨…”春桃呜咽地枕在她的颈窝。一只僵直高举的手，紧紧握着把不起眼的叶枝，看不清是黄是绿，只道是沙漠中极常见的带刺灌木。

　　曼陀罗信手取下递于容允湛。后者凭借火光，辨别道：“骆驼刺。”

　　骆驼刺？阿吉和热力地险些老泪纵横抱成一团，他俩抖若筛糠，结结巴巴道：“骆驼，骆驼…刺。竟是骆驼刺。”

　　晚晴一愣，忆起在于阗听闻的种种传言，沉吟道：“应是以植物命名的一群丝路抢匪，专抢过往商旅。大漠无垠，他们总能神出鬼没，事后遁得毫无踪迹。据说，骆驼刺专抢中原的无良货商。甚至官府货品，亦有‘侠盗’之称。”目光落在附近一具残体的手臂上，眼儿一眯，疑心顿生。

　　“据闻他们只越货，从不杀人。”容允湛补充，神色略有疑惑。

　　“青白玉挂佩，金质长命如意锁…”她心头惧意稍敛，放低身子在另一具尸身前确认。

　　“手头够重，玉质平顺舒适，圆润得体。若是真品。定是好东西。”容允湛以臂膀将她与尸身轻轻隔开，一时忘记自己佯称不懂辨玉，解下挂佩，自行掂量。

　　“嗯。若是真品的话。”晚晴附和道。“此时光线太暗，看不清细节。”

　　“是极。” 两人正一来二去得顺口。冰凉僵直的手“啪”地摸上她的脚踝。

　　“啊？”饶是晚晴不算胆小，仍被吓得惊叫一声。

　　“咳咳咳，骆驼刺，骆驼刺……” 伴随沾湿晚晴鞋面的赤红，声音虚弱而含糊的重复。“原还有个未死透的。”曼陀罗面无表情地说道。

　　那人扬起脸，露出透着死气的灰败面容，竟是个白发长须的老人。“不是，不是。”他突然又道，不知是看清面前这双男女并非骆驼刺，还是其他。他猛地咳了几声，呕出更多鲜血，他揪住晚晴的衫摆。“你去告诉他们，你去告诉他们……绝不能让骥铭继承家业，要让骥风好生打理。咳咳咳咳，你去告诉他们……”他又轻声说了好几遍，手指一滑，身躯再次摔躺在地。

　　晚晴余悸未消，盯着衣衫的血手印发愣。好半晌，她才伸手为老人合上双眼。“方才，他是将我当成随行幸存的人，在交待遗言吧。”

　　“嗯。”

　　“萍水相逢。怎知他家在何方？”她不忍地闭了闭眼。老人出行的时候，一定未料到此次竟会陪上性命。在归途中，魂断他乡。

　　“不。我们晓得的。”容允湛按住她的肩头，递出环佩。“喏…”挂佩正中刻有一个“齐”字，翻转来看是一匹飞腾骏马的雕纹。“兰州齐家，先祖在汉时以经营马匹起家。历时千年，依旧是当地的望族。我曾见过他家的徽章一次，印象深刻。”他指着那道雕纹。齐家，兰州齐家。经营毛裘边商的齐家。晚晴浑浊的脑袋里总算理出根明线。

　　“回明州，必过兰州，那我便将齐老先生的骨灰，遗物，遗言都带去齐家吧。”她唯一能做的，只有这些了。好歹也让老先生魂归故里，能葬在祖坟内。

　　“走吧。”容允湛拉拉她的衣袖，不止对她一人说道。见晚晴脚下迟疑，他又道：“我们还需快快到达扯力昌，才能雇人将这些躯体运去城里火化。以免曝尸荒野太久，全都为风沙掩埋。”

　　“那是。”她觉得头一阵疼痛，不能如常思考。

　　“走吧。兴许天明时便能到扯力昌了。”容允湛扶住她肩头低声催促。他知她若再呆在这里，必定心头更是害怕难受。这段日子以来她本就身体不适，只怕到城里得找个大夫给她瞧瞧了。一行人忐忑不安的重新上路，其间最爱闹的春桃也没了话语，一路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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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扯力昌存在的历史与于阗同样悠久，两者皆以出产于阗美玉著称，也同样是丝路商旅们休憩集货的站点。但晚晴未在此处多做停留。待齐老先生及其随行的骨灰火化，五日后的清晨，她便领着春桃跟随新的引路人阿拉布前往几百里外的婼羌。

　　“缘物。我们真不与容大哥还有曼陀罗同行？” 他们现在已在距离扯力昌六十里的地方安营扎寨，春桃仍念念不忘地问道。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晚晴微笑地捏捏她的鼻尖。“可我明明记得容大哥说他也去明州的。为何不能顺路？”

　　晚晴启唇正要回答，附近的土包后忽地冒出一张灰头盖面的脸。“是啊。为何不能顺路？”容允湛笑吟吟的附和，两弯新月直直逼向晚晴。

　　“容大哥。”倒是春桃先喜滋滋地跳起来。“你怎找到我们的？”

　　“你们前脚刚走，他便后脚跟来了。”土包后又冒出另一张脸。同样是赶路，曼陀罗的面颊透出淡淡的疲惫，依旧纤尘不染，美艳如昔。

　　“曼陀罗。你也在呐。”

　　“是啊。”曼陀罗秀气地打着呵欠。“借帐子睡下。”不待俩人同意，她已鸠占鹊巢地进了去，再无动静。

　　见他模样甚是狼狈，蓬头盖面，晚晴心中一阵烦闷难耐。“容爷何必跟着我们兄弟俩？”

　　“嗯——”容允湛拍拍衣衫上的尘土，慢吞吞走出来。“你们带走了扯力昌最好的引路人。”

　　“你…”她无奈地望着他。他面颊两侧尽是土灰，但眼却异常明亮。相识多年，她太了解他此番表情下的决心了。她本该觉得恼怒，但不知怎的，只觉想笑。“缘物身上有一条湿巾，容爷拿来擦擦脸吧。”

　　“多谢。”他见她没再反对，高高兴兴地走出土包。身后银光一现，数十道化作墨色虚影的人物窜了出来，将营帐方圆百步团团围住。

　　晚晴本是低头想拿湿巾，却被突兀的银光晃得眼花，但见容允湛背后疾疾砍来的刀影，她顾不得巾子，“唰”地站起身高喊：“容允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