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七日生

24、第二十四章

　　「你知道亭亭她是学跳舞的吧？」

　　他点点头，这是他知道的。如此基本表皮的资讯，两人交换过。

　　「大学的时候，她还副修了舞台管理，其实相比起教舞，她更喜欢编舞和设计舞台。她以前还有做过相关的实习，每天累到趴倒，但开心得从来不抱怨。」

　　她默了默，然后继续说：「我公司最近接了一个项目，想找人设计舞台，是一个女明星的巡回演唱会。我想让她来做，可是她最后还是拒绝了。这是她的梦想呢，那么难得的机会，她却不做。」

　　一会儿后，江穆平稳的声音传来：「她为甚么放弃？」

　　薛妙妙稍稍低头，目光放在某处，答得隐晦：「因为家里的原因吧。」

　　江穆没有答话，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心里思量着事情，不久后，颜亭就笑着走了出来。

　　「不好意思，洗手间要排队，晚了点。」

　　「我送你们回去吧。」江穆说。

　　「我不用了，我约了男朋友，他快到了，我这就走。」薛妙妙挥了挥小手，洒脱的抛下了两人。单看那身影不会知道，其实她也在成人之美。

　　「我送你回家。」江穆望着颜亭。她点了点头，两人在华灯不息的夜景里漫步，突然也不觉累了，只希望这条路足够长，给他们足够的时间。

　　直到他把她送到小区外，正打算告别，她却喊了他一声。江穆回过头来，低低地「嗯」了一声，那么隐秘，其实几乎要被路旁驶过的车声掩盖，不过她肯定自己听见了。

　　「你会找我吗？」她张了张嘴，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的意思是，我们还有下次见面的机会吗？」

　　江穆笑着点了点头，这才离去。不曾回头，他不会知道，那纤瘦的人儿站在原地，看了他好久。

　　江穆一路上心不在焉，到家的时候已将近十二点。他匆匆把东西放下后，来到老爸的房间，发现他还架着老花眼镜在看书。

　　江父回过头来，笑道：「回来啦？」

　　江穆点点头，走了几步，说：「刚刚在外面碰见了颜亭，所以一起吃饭了。」

　　「颜亭？」江父一愣，隔后又笑道：「这么巧？」

　　江穆「嗯」了一声，终于问了出口：「老爸，颜叔是不是身体不大好？」

　　江父一双眼睛从书本里抬了起来，看起来有点疲惫。悠悠的叹了口气，把老花眼睛摘了下来，垂着褶皱的眼皮，缓缓说道：「他三个月前在家里晕倒了，去医院检查后发现脑里面有个肿瘤，压着神经线，影响到他正常生活，现在他连走路都没办法，一天到晚只能坐轮椅。」

　　江穆一颗心沉到了底，曾经设想过各种情况，但没有想到已到了如此地步。

　　这或许就是老爸面对的世界。年渐迟暮，志力已衰。病痛与死亡似乎只是面对面，下一秒的事情而已。就算没有找上他，也会找上他身边认识的人，无论如何也是逃不掉。

　　「不能做手术？」江穆听见自己的声音发沉，声线里带了点苦涩的意味。

　　江父又叹了口气，摇着头：「风险太高了，他考虑了很久，决定不做了。」

　　「那谁来照顾颜叔？」

　　「他老婆，上次见面的时候，他老婆辛苦得都瘦了一圈哪。后来请了专门看护的来帮忙照顾，现在情况应该有好点了。」江父又转过头来看他，缓缓地道：「亭亭特别乖，工作不忙的时候几乎都回家去帮忙，为了方便回家，她推了很多工作的邀请。她真的是个好孩子，而颜叔觉得你可靠，所以上次才会这么急的安排了见面。」

　　「对了，你二弟如何？甚么时候出院？」江父又重新戴回眼镜。

　　「医生是说明天大概可以了。」

　　「那我明天下班后去接他吧。」

　　「我去接吧，老爸你下班后直接回家就行了。」江穆说过后，跟江父道了晚安，转身离开房间。

　　他洗了澡，出来后用毛巾随意的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抄起了手机。但他不是打电话给江驰，而是发了条信息给颜亭。

　　他第一句话如此写道：「是我，江穆。」

　　隔了一阵子，收到了回复：「嗯，我知道。回到家了吗？」

　　「回到了。」江穆发了出去以后，想了想，又发了另一条信息：「星期六如果你有空的话，一起吃饭？」

　　他本来以为要等很久，女人只要嗅到了甚么，就会欲擒故纵，这至理名言出自江驰。他正打算放下手机，谁料那边很快便回复了。手机的震动传到手里，他点了开来，看见她的回复：「好啊。」

　　他似乎能想像到她的表情。明亮的、雀跃的、好看的。

　　隔天起来，上班的途中他打了个电话给江驰，问他今天几点去接他比较好。不曾想，电话那头的病人龙精虎猛：「哥，不用来接，我自己回。」

　　「你怎么回？你手的石膏都还没拆。」江穆皱了皱眉心。

　　「我是手废了，又不是脚废了，我自己能行，你别操心，不用来接我。」江驰笑笑，听起来动机并不单纯。「答应我，绝对不要来接我。」

　　「……」江穆还没回答，那边便挂掉了电话。

　　所有要来接他的人，统统都给他回绝了。因为他今天得等一个人。

　　江驰知道赵立言今天七点下班。护士本来上午就跟他说可以走的了，但他硬生生的拖到了下午，等了又等，在医院里閒得到处晃。幸好这几天下来跟护士打好了关系，她们也不催也不赶，就让他陪着聊天。

　　到了快七点，江驰站在医院门口，靠在一旁，表情看起来松散，但实质把注意力全放在视线范围可见的人身上。

　　其实要瞄到赵立言一点都不难。她长得高，留着清爽的中长发，黑发浓密柔亮。她走路时步子比一般女人要大，一双长腿引人注目，因此尽管人海茫茫，要一眼看见她也毫无难度。

　　赵立言揹起包包，向门口走去。倏地脚下步子一顿，瞥了一眼站在旁边的江驰。

　　江驰似有所预感一样，转过身来看着她。她已褪下那件万年不变的清淡白大挂，穿着一件黑色毛衣，搭配黑色修身长裤，全身上下裹得严密。乍眼一看，这身衣服倒是跟他家四弟的穿衣风格不谋而合。

　　她的眼神淡淡的，似乎不太惊讶。走了几步，看着他问：「等家人来接你？」江驰的手还上着石膏，今天又穿着白色的上衣，远看有点像木乃伊。然而他这几天住院似乎真是春风得意，不看他左手的话，真不觉他哪里像病人，半点狼狈疲惫的模样也没有。

　　江驰无声地摇了摇头，状甚可怜，垂眸道：「他们忙，来不了接我。」

　　「那打的。」赵立言瞥了一眼外面的夜色，才七点，却似是凌晨深夜了。

　　江驰又摇了摇头，说道：「你平常开车的人，自然不知道现在这时间多难才有一辆车，而且路上塞得厉害，坐出租车太不划算。」说着说着，他这才看着她，露出了尾巴：「你开车，不如载我一程？」

　　赵立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就知道他会说出这句话，只是不知道他会如何铺垫而已。随后轻轻笑了笑，问道：「我载你一程，难道我划算？」

　　「有我陪你下班，肯定划算。」江驰回应得快，双手跟着动作，一时忘了自己的左手还上着石膏，猛一用力，一阵闷痛袭来，他后知后觉的「嘶」了口气。

　　赵立言看着他这一出自导自演，不显眼地勾了勾唇，直接问道：「你在这等了多久？」

　　「没多久，八个小时左右。」

　　赵立言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往门口走去，抛下一句话：「我开车过来，你等一下。」

　　江驰在背后流露胜利的笑容，右手拿着黑色运动包，走了几步，站在阶梯前。他往侧边一瞄，看见赵立言的身影渐渐变远，同时又变小。

　　她做事俐落得很，走路、开车门、上车、开车……全都很利索，毫不拖泥带水。他开始想像她对她的病人是不是也是这样，她做手术时是不是也如此果断。

　　无始无终的思绪忽被一声喇叭声扰动，江驰眨了眨眼，看见一辆银色轿车停在面前。赵立言摇下了车窗，抬眼看他，没说一句话，只冲他点了点下巴。

　　江驰开了后座车门，把运动包扔了进去，再坐进前面的副驾驶座。他迅速瞄了一眼赵立言，她已扣好安全带。

　　他微微侧身，右手往旁边一拉，安全带只拉到一半，姿势看起来有点别扭。他又调整了角度，再往旁边拉，可缺了一只手，他便无止尽的让这缺失放大。

　　赵立言一言不发地看着他表演，以她的性格，其实哪能让他如此虚耗下去？她终于皱着眉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淡淡地说：「你别动。」

　　她纤长的手臂在江驰的眼前擦过，他可以肯定两人之间皮肤的距离，最近的时候只有一毫米。但她的数学一定很好，角度精确计算过，尽管离得再近也不可能真正贴上。

　　江驰不动声色的深吸一口气，发现她的皮肤也有淡淡的消毒药水味道，与其他女人身上的花香果香都不一样。

　　「啪嗒」一声的，安全带扣上了。江驰低声道谢，她似有若无地「嗯」了声，系上自己的安全带，不再看他。

　　「住哪？」

　　江驰报了地址。他发现赵立言开车技巧纯熟，有速度，同时又稳定，和他公司里那些有车的男同事一比较，竟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做手术的时候也这么稳吗？」江驰随意问道。

　　赵立言轻笑了声，答道：「你最好这辈子都不要知道我用刀是甚么样子的。」

　　「怎么？淡定到很吓人？」

　　赵立言只笑不语。

　　「我下星期回医院检查，到时我去找你。」得了空，江驰如是说。

　　她的眉心皱了皱，明知他的意思，却要装作不解风情，反问：「找我干甚么？检查完就走吧，我不是每次都会送你回家的。」

　　「我不找你可以。」江驰停顿了一下，上半身转了过来盯着她：「那你得找我。」

　　赵立言忍不住嗤笑了一声，目光不由往他身上瞄了几眼。「我找你干甚么？」

　　「那还是我来找你吧。」

　　赵立言未置一言，这样的对话有如绕口令，持续下去只会中他的下怀。她甩了个弯，沿着直路开了没一会儿，就停了下来。「到了。」

　　江驰不甘心这路程如此短。迟疑间右手往旁边轻按一下，松开了安全带，若有所思地翻身下车，在后座拎起自己的运动包。走了几步，等不到她的回音，右手在口袋里掏出了电话，回过头来，那辆银色轿车竟绝尘而去。

　　「……」江驰瞅着那绝情的车尾，半个字都吐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