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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4) ...

  •   凌霄随手把剑斜插在地上,转过身:“方才这一式,学会了,我就饶了你。”
      凌霜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凌霄脑子出问题了吧!我这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几百年都没有练过武功,怎么可能学得会!
      “学会?就刚才这一式,你让我学会,还不如杀了我容易些。”
      凌霄早料到这个回答,不慌不忙地转过身:“那我就跟你算算账,百花巷是吧……”
      “我学!我学还不成吗……”
      听到“百花巷”这几个字从凌霄口中说出,凌霜身上宛如雷电流过,从头顶到四肢,一个冷颤,不情不愿地拔出地上的剑。
      “剑拿好了,手抬高……”
      “哥——”
      “腿伸直,双腿分开……”
      “哥哥——”
      “挺胸抬头,腰腹收紧,胳膊伸直……”
      “凌霄哥哥……”
      凌霄目光凛冽地扫过凌霜的脸,凌霜赶紧闭上了嘴。很显然,撒娇这招必杀技已经不顶用了,凌霄是铁了心要让他受苦受难。
      凌霜不禁感叹,自己的命怎么这么苦呢!身子本来就柔弱娇贵,哪经得起这样的刀剑摧残!奈何自己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掉,可怜小小年纪,就要受此霸权凌辱,曲意强从,真是可哀可叹!
      就在一个忙乱荒唐的早晨,凌霜时隔十几年,再次拿起了剑柄。这次的剑柄不再像小时候那样沉重,反而轻巧自如,凌霜拿在手上,足以随意把玩,倒比小时候多了许多乐趣。
      有暖风吹过庭院,带走了不少凋落的黄叶,海棠树抖了抖枝桠,显得更加碧翠明绿。两个同样深沉悠远的藏色身影武动剑光,流转年华。在此起彼伏的翻覆之间,海棠也逐渐模糊了视线,认不清彼此,看不清去路。
      凌霄也没有想到,凌霜的悟性和身体素质出乎意料。不出一个月,他已经可以将这一式用得流畅自如。两个人一同挥剑,衣摆利落,整齐划一,落叶飞旋,气势如虹,引起日光频频侧目,光影转换,璀璨生辉。
      只是凌霜的速度略不及凌霄,收剑之时,凌霜总慢了一片叶落的时间。
      凌霄收起剑锋,气息平稳:“很不错。你的身子比我想象的好许多,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天寒剑法。”
      凌霜刚行完这一式,略有些喘,扑到水壶边上喝了一大口,才能出声:“得了吧,你就是想哄我学武,我才不学呢!大夫都说了,我体热,与天寒剑相克,有它没我,有我没它,你是想要天寒剑法,还是想要我,自己看着办!”
      “不想学就不学,我又不会强迫你。”
      凌霄收剑入鞘,放在一旁。凌霜也把剑扔在一旁,瘫在台阶上灌水喝。胸口的海青罗缎随着他的喘气上下起伏,衣领处被水渍溅湿,晕染出藏蓝的高阔。
      “我能学这一式,已经被强迫了。哥,你怎么突发奇想,想让我练剑了?”
      凌霄也跟凌霜一样,坐在了台阶上:“以后你会知道的。”
      “得,问了也是白问。你的心思,跟海底针一样,让人猜不着。你看,我就算学会了这一招,有什么用呢?我身上没有力道,相当于没有任何杀伤力,人家站我跟前我都不一定瞄的准,连自保都不靠谱,还不如直接逃跑,省得摆这些花架子,浪费力气。”
      凌霜不知道凌霄为何一时兴起,教他习武,就像凌霜也不知道,凌霄为何对缩骨功讳莫如深。关于凌霄,凌霜不知道的事情有太多太多,不差这一件。
      凌霜总想着,不该自己知道的事情,不该过问。但是凌霜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家,这个人,没有什么是他不该知道的。
      凌霄缓缓开口:“我教你的这一招,不在于杀伤力,在于它的独一无二。”
      “难不成独一无二也能杀人?”凌霜见凌霄要开口,赶忙摆手阻止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要说,我以后会知道的。当我白问。这招式有个名字吧?这你总能告诉我!”
      “这一招,叫霜下九霄,由我所创。因其速度之快,不会被人模仿。也就是说全天下,只有我才会这一招。”
      凌霄将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他为凌霜做下了最坏的打算,希望是他白费心思。
      凌霜没有深思,往后仰过去倚在台阶上,很是得意:“现在你教给了我,全天下,就有我们两个人了。霜下九霄。我能理解成,那个霜是凌霜的霜吗?”
      “本就是。”当初给这一式起名字的时候,凌霄搜尽毕生所学,只找到了那一个“霜”字。
      凌霜斜躺着望向凌霄:“这名字里,有你也有我,我若不会,岂不是可惜了。你自创了一个招式,用我们两个的名字命名,也不告诉我,不厚道!”
      “你何曾在意过这些。”凌霄的目光一直落在对面的海棠树上,不曾看他。
      “我怎么不在意了!”凌霜说完就觉得自己理亏,“我是经常出去玩,但是关于你,关于我们家的一切,我都很在意。”
      凌霄听得出凌霜底气不足,想起等会儿还要找白叔安排出行之事,心里猛然划过一个念头,站起身:“既然凌二公子这么在意,今年去下面铺子里查账,你跟我一起。”
      凌霄说完就走,不给凌霜辩驳的机会。
      “我就顺嘴一说,你怎么还当真了……”
      等凌霄回了书房,冷静下来,方才意识到,这个仓促的决定里,尽是他的私心。
      凌霜觉得,凌霄一定是算计好要来整他的,说是今年去查账,一问才知道,再有不到一个月就要出门了!
      说来也是,马上就要入冬,到了冬日,天寒地冻的,行路多有不便。凌霜记得,以前凌霄出去查账的时日也不长,但是一想到,要在凌霄眼皮子底下这么久,凌霜就不大自在。
      有这么一尊神整日跟着,凌霜那些放荡行径肯定要藏得严严实实,不能露了马脚。凌霜自以为好景不长,便整天在外面闲晃,把未来几日的逍遥自在提前享受了。
      这天恰好碰上陶文曲在,见凌霜兴致不高,便问:“怎么了这是,出来玩还闷闷不乐的?”
      凌霜愁眉苦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唉,你不知道,过几天我哥去下面查账,非要我跟着一起去,我快要愁死了。”
      “账本的事情你又不懂,顶多是跟着玩一玩,有什么发愁的?”陶文曲拿了一个空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
      一旁有人听了,插嘴道:“出去玩?去哪!”
      来到这边的人,玩性极高,对附近各处的趣事逸闻颇有了解。
      “从河阳往北地那边去。具体怎么走,我还真不知道。”
      “那你可千万得去桂嘉!那边来了一个美娇娘,名唤无双。那模样,那身段,当真是天下无双。据说前些日子,有人只看了她一眼,就疯了。你说奇不奇!这你要是错过了,肠子都得悔青!”
      说话的人被叫走,勾起了凌霜的好奇心,心里撩起了千丈波澜。
      “竟然还有这样的美人,那我可得见识见识!”
      凌霜被一番话搅得神惊情动,不由在想,一个会让男人为之癫狂的女人,该是什么样子。
      陶文曲看着凌霜,从倦懒变得精神抖擞,又再次变得挫败失意,心上觉得好笑。
      “又怎么了?突然变得六根清净,不染红尘了?”
      凌霜蔫儿着脸:“美人虽好,只是与我无缘。你也不看看我跟谁一起出门。跟你那是出去玩,跟我哥,那是去遭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哥那个样子,不准这个不准那个,我要是去找姑娘,他打死我就跟踩死蚂蚁一样简单。”
      “那是你亲哥,你朝他撒个娇,求个情,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我倒是想出去玩,也得有这个机会啊。”陶文曲的笑容僵在脸上,拿着杯子的手不由地攥紧。
      凌霜听出了话里的苦涩,看了陶文曲一眼,他似乎比前些日子又清瘦了许多。
      “这段时间,你出来得极少,是你家老头又整什么幺蛾子了?我这是亲哥,你那也是亲爹!虎毒还不食子呢!你是他唯一的儿子,跟他好好聊聊,说不定……”
      “马上就不是了。”
      “什么不是?”
      陶文曲看着前方,目光有些凝滞:“我的小娘怀孕了,据说是个儿子。我现在,连跟老头较量的筹码都没有了。失了我这个没出息的,他还有第二个,第三个……我从来都不是唯一的那一个。”
      凌霜在杯中倒满酒,推到他面前:“别这么悲观嘛。谁说你没出息了!陶大才子在我们洛水可是赫赫有名,就算你们家老头不识货,这不是还有我,还有你娘,我们都看好你!”
      陶文曲看了他一眼,笑了笑,又转过头看向栏杆顶上的红纱,愣愣地说:“我娘跟我说,我是她唯一的指望,如果我没出息,她和我在这个家,都没法待了。”
      凌霜在心里默默地抽了自己一个大嘴巴,真是个乌鸦嘴,说什么中什么。凌霜没有过这样被给予“厚望”的经历,不知道该怎么来安慰陶文曲,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
      “凌霜,你说我该不该听他们的,科考,入朝,做官。”
      那双望着红纱的眼睛,虽然有着旁人不可企及的诗书教养,治国大策,却空洞又无神,迷茫又无助。
      凌霜的声音沉了下来:“这是你想要的吗?”
      “从来都不是。”
      凌霜叹了口气,将手里的酒喝尽:“我没有办法劝你放弃你的家族,我也没有办法劝你放弃你自己。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答案,只能靠你自己去解答了。”
      “如果是你呢?”
      “我跟你不一样,我洒脱惯了……”
      凌霜本想说,自己洒脱惯了,什么枷锁都捆不住。可当他要在自己和家之间选择的时候,他猛然意识到,那个家包括爹和娘,还有凌霄。
      “我不知道。”
      凌霜从前只以为,陶文曲这个人哪都好,就是胆子太小,太懦弱,不敢由着自己的心思去活。现在他开始明白,人生的选择,不是只有敢与不敢。在每一个孤注一掷里,纠缠了太多的情愫和心结,那些放不下的,舍不去的,丢不掉的,如同一道道沉重的砝码,加在对面的天平上,让人左右摇摆,难以抉择。
      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我舍不得这里的,每一个人。如果要我为了自己,放弃这里所有人,孤身一人的我,没有任何意义。如果要我为了这里的人,放弃我自己,没了灵魂的我,依旧没有任何意义。
      这是一个死局。解铃的人永远不是困在局里的那个,而是亲手布下这场局的人。
      这么一想,凌霜倒有些佩服陶文曲,如果非要自己做出一个选择,他怕是早就崩溃了。还好他不需要选择,就已经拥有了所有。爹,娘,凌霄,还有他自己。
      不知道凌霄现在在干什么?
      ……
      “大少爷,这是这个月的总账,请您过目。”
      “放下吧。”
      “大少爷,南边的货商出了岔子,联系不上。”
      “缺货的铺子去找李掌柜。”
      “大少爷,临水那边的铺子又被匪人找麻烦,店和人都被砸了。”
      “知道了。”
      “大少爷,这是出行准备的东西,您看还缺什么吗?”
      “去抓几副治风寒的药带上,多带两床被子。”
      “是。”
      “等等,把二少爷平日用的所有东西,都带上。”
      “这么下来,一辆车子或许放不下。”
      “一辆放不下就两辆,还用我教你吗!”
      “是是,我马上去办。”
      “大少爷……”
      ……
      突然间,楼下猛然一阵喧哗,凌霜抬头去看,原来是有美人从楼上款款而下,赤肩露足,步态柔媚,笑得勾魂摄魄。
      凌霜见状,不尽的繁绪一下子被抛到脑后,隔着栏杆翻下楼去,一把将美人揽在怀里。
      陶文曲见状,两三步走到栏杆旁边,看到楼下的凌霜怀抱美人,畅快得意,心里也松快了些许,将手里的清茶饮尽。
      如果连凌霜都愁眉苦脸,这日子才是一点盼头都没有了。
      只是凌霜脸上笑着,心里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点都不痛快。即便怀里的人笑颜如花,春风满怀,即使四下宴欢畅饮,曲柔调缓,凌霜依旧提不起丝毫的兴致,早早地辞了美人。
      凌霄匆匆走过游廊,去往前院,迎面遇到了府里的花匠。
      “大少爷。”
      “嗯。”
      花匠问了安,就朝后面去,嘴里不停嘀咕:“这人的真是神神叨叨,我就问一问花草,跟我扯什么算命的东西,一看就是想坑我……”
      凌霄听了一词半句,猛地住了脚步,转过身高声问道:“你说什么!”
      花匠被凌霄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身惊慌失措地说:“没……没说什么,只是刚才遇见了一个骗子,觉得有些稀奇。”
      凌霄分明听到了“算命”两个字,走上前:“什么骗子?”
      花匠不明所以,老老实实答道:“就是一个打扮得像算命的人,跟我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我猜他是想骗我的钱,没有理会。”
      “他怎么找上的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你从头仔细说!”
      见凌霄语气严肃,声色俱厉,花匠知道他不是在玩笑,正色回道:“马上就要入冬,院里的那棵海棠迟迟不开花,却也不见凋败的迹象。我心里奇怪,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去街上的花草商贩那里问。结果,我刚到那里,还没说两句话,就有一个算命的贴了上来,说,海棠主离别,海棠花开的时候,离别就要到了。我以为他是在糊弄我,没有搭理他。”
      凌霄听了,不由地凝眉沉思。海棠?离别?
      花匠见凌霄这个样子,也屏息收神,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开口:“哦,我想起来了,他还让我,问二少爷安。”
      这句如同晴天霹雳,凌霄骤然一惊,寻遍四周不见凌霜的身影,发疯似的吼道:“二少爷呢!”
      花匠不曾见凌霄如此紧张失态,结结巴巴地说:“我刚……刚从后院过来,二少爷他……他在……在后院。”
      凌霄耐着性子听完话,转身向后院跑过去。
      问二少爷安?问二少爷安!二少爷为何会不安!不会的!不会的……
      算命的不会没由来有这么一句,到底什么意思!
      凌霄身上的血直往脑门上冲,死死攥着的手心如同水洗一般挂着冷汗,胸腔的心早已耐不住束缚,恨不能从嗓子里跳出来。如果他在后院看不到凌霜,随时会崩溃。
      凌霜确实在后院。
      海青的绸缎高枝低垂,在西风残照的萧索下,把人的目光尽数勾了去。凌霜躺在海棠树的枝干上,一只腿耷拉下来,来回摇晃。手边的树枝上摆着一壶酒,还放了一碟点心。
      凌霄跑到树下,亲眼看见了凌霜,才放心下来。身上的紧张一时间难以散尽,凌霄浑身颤抖地大口喘气,心里害怕得差点哭出来,腿脚轻飘飘的,险些瘫在地上。
      凌霜眼角瞥到凌霄过来,没有低下头去看他,反而望着头上的云彩,不在意地问:“你找我?”
      凌霄喘了许久,等身上有了力气,气息不再颤抖,才开口。
      “无妨……无妨。”
      凌霜没有注意到凌霄的奇怪,还在想陶文曲问自己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乱得很。
      还好,家里没有入朝为官的宏图大志。
      还好,他没有陶文曲那样的爹和娘。
      还好,他不用撑起满门厚望。
      还好,没有人逼他。
      但是这许多的还好,究竟为什么恰好落在了凌霜身上?难道是因为天命吗?
      可是凌霜不信命。
      没过几天,车马齐备,凌霜依旧对这趟出行不大情愿,身疲意懒,几乎被拖着上了马。
      还没出洛水城,凌霜就生无可恋地问:“哥,我们什么时候回来啊?”
      “不出十五日。”
      “啊?要十五日这么长!苍天呐……”
      “你有什么意见?”
      凌霜赶忙换上标志的假笑:“不敢,不敢。你最大,都听你的。”
      已是深秋时节,春夏的暖意早被寒冷驱散,秋风裹挟着猝不及防的冰寒,迎面而来。凌霜缩着脖子,往后撤了撤,才发觉身上多了一件披风,便不再畏惧这点寒凉,坐直了身子。
      冷风吹过枝头,海棠的细枝绿叶一阵哗哗作响,翠云翻涌,波澜起伏,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绿意里翻出了一点惊红。
      睡了这么些时日,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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