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湘》芝麻绿豆

4、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1）

　　凌霜也不知家里是怎么了，自从出了缩骨功的事，家里就怪怪的。
　　前些日子是凌霄和城主在屋子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现在这几日是城主和娘在屋子里嘀嘀咕咕，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他不敢偷听凌霄，还不敢偷听爹和娘吗！
　　这一次，凌霜经过正屋，又听到了里面的声音，他打定注意要一探究竟，忙俯身侧耳细听。
　　“怎么样？”凌城主在屋里走来走去，没个安稳。
　　“有消息说，这几天就该到了。”夫人声音稳稳的，语气里尽是不情愿。
　　“那我们是不是要准备准备？”
　　“准备什么！他沈家尊贵，我们凌家也不差！更何况霄儿早就声名在外，若不是出了乱子，我们家还看不上他们呢！”
　　“你看看你，又这么大火气。沈家在江陵一带名声赫赫，家中长辈在中原也算说得上话，以后若真出了什么事，也能有个帮衬。”
　　“我就是看不上他们家！霄儿这么出类拔萃，就因为这平白无故的乱子，把一辈子都搭进去，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我又没说一定要成。这不是特地让他们来一趟，我们也能看看这姑娘。说不定两个人看对眼，直接结成了亲家，你拦都拦不住。”
　　“我自己的儿子我知道……”
　　结亲？
　　江陵沈家！
　　凌霜听到这里，脑海里轰隆一声响，急匆匆地去找凌霄，一刻也不敢耽搁。
　　这么大的事，他竟然连个风声都没听到，爹和娘藏得挺深呐！瞒着自己也就算了，凌霄的亲事，竟然瞒着凌霄，真是太过分了！成亲又不是小事，这样把凌霄蒙在鼓里算什么！难不成他们还想赶鸭子上架！这怎么能行，就算凌霄同意，他凌霜也不能同意！
　　薰风初入弦，夹杂着不甚浓烈的温热，徐徐拂面。绿槐高杨，碧叶垂阴，处处可见铺天盖地的青翠。葵花向阳，石榴半吐，蔷薇满架，拙燕织柳衔泥，自远方归来，带来了不速之客。
　　白叔带着一个陌生的面孔从外面过来，绕过正堂去往凌霄的书房。身后的人微微低头，面容和善，看似恭谨地跟在白叔身后，飘忽不定的眼神打量着凌家安排布置，暗自揣度。
　　来到凌霄这里，白叔敲了门进去，对凌霄说道：“大少爷，这是万良，说是你举荐来做管事的，我特地带他来见你。”
　　今日这人不由分说找上白叔，一来就说是凌霄举荐，而且言之凿凿，令白叔不由地信了几分。按着旧例，凌霄若有看好的人，都要先跟白叔说过，这次的事情，白叔丝毫不知，只能带这个人来见凌霄，一辨真假。
　　万良走上前，抬眼看到了凌霄，眉头拧在一起，抬着头造作地左顾右盼一番，转身对白叔说：“白叔，这不是凌霄少爷吧。我记得我见到的凌霄少爷亲和随性，不似如今这样沉稳庄重。”
　　白叔看了凌霄一眼，对万良说道：“原来是个误会。阁下见到的一定是二少爷，兄弟两个长得像，阁下认错了人，情有可原。”
　　凌霄听两人说话，有些惊奇：“是凌霜让你来的？”
　　听到凌霄开口，万良赶忙转过身去，恭敬地回道：“如此说来，引我前来的该是凌霜少爷。”
　　凌霜看着对家里的事不上心，不曾想，竟惦记着家里缺了管事，还特地举荐了人来。
　　这么想着，凌霄的脸上不禁隐隐浮出笑意，看眼前的人也顺眼了不少：“你原是干什么的？”
　　“我原是宋家的管事，因着家里少爷的事受了牵连，被打发了出来。听凌霜少爷说家里在招管事，特地来试一试。”
　　“你做管事前在干些什么？”
　　“管事之前是账房，账目做得漂亮，才被提拔做了管事。”
　　“底下铺子里的账本少不得要管事过目，你的底子不错，跟着白叔先考核，过了再说吧。”
　　万良听了这话显然愣了半刻，才温厚地回道：“但凭大少爷吩咐。”
　　白叔得了吩咐，领着万良退了下去，没走几步，长廊处碰到了匆匆而来的凌霜。万良看着与凌霄一模一样的脸，知道他一定是二少爷，眼睛不自觉地瞟了白叔一眼，赶忙朝着凌霜行大礼，高声道：“见过二少爷！”
　　“嗯。”凌霜心里着急，一门心思要去找凌霄，没注意说话的人。
　　待凌霜走过，万良笑着说：“两个人果真一模一样，若不是亲眼见着，打死我也不敢相信，这世上会有两个人如此相像。”
　　“两个少爷一母同胞，自然相像。考核是三天之后，您若没有住的地方，可以跟着其他人一起住在凌家的客栈里。”
　　万良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不大自然，试探地问道：“白叔说笑了。二少爷荐我前来，大少爷还不放心吗？”
　　万良穿着一身素朴的棉麻衣裳，言语稳重，行事得体，面相上也是个忠厚淳良的老实人。但不知怎么，白叔自见到这个人，心里就不大痛快，总觉得这人一言一行另有深意，不由地把他往坏处想，故而态度不大柔和。
　　“凡在凌家做事，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没有例外。阁下若是不愿意，便另谋高就吧。”
　　万良听了有些生硬的语气，依旧柔声应道：“既然是规矩，在下自然要遵守。白叔放心，以在下的资质，定不会让大少爷和二少爷失望。”
　　“但愿吧。”
　　凌霜脚下生风地到了书房，嘭地一声将门推开，风风火火地闯了进去，高声嚷道：“哥！你知道吗，他们要给你说江陵沈家的小姐为媒！”
　　凌霜进门，带进一阵暖风。夏日里的风，满腔热忱，热烈奔放，冲到凌霄面前，给他来了一个浓情似火的拥抱。凌霄不舒服地挪了挪身体，慢慢抬起头：“我知道。”
　　“你知道！”
　　凌霜咆哮着吼出了这几个字，顿时心里抓狂。他还以为沈家小姐是爹娘私自议论，从来没有跟凌霄商量过。没想到凌霄已经知道了！如果说沈家小姐如今在路上，那岂不是，凌霄已经默许了！
　　“为什么！”凌霜又一次冲着凌霄吼了起来，比刚才的气力有过之无不及，震得凌霄耳朵里响起尖细的微鸣。
　　“江湖上风浪太大，我们家需要一个同盟。”凌霄说话依旧不急不慢，凌霜怀疑，就算是天塌下来，他也会轻声细语，像现在这样。
　　但是现在，天已经要塌了！
　　“所以搭上了你？你当自己是什么！和亲的公主吗！”
　　见凌霄毫无反应，凌霜的情绪愈发激动，冲到凌霄的桌前，双手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把脸伸到他面前，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的眼睛。
　　凌霄的眼睛，光风霁月，皓月千里。墨夜里的那一轮清月，皎洁如银，明亮净透，凝神专一，至死不渝。
　　只要凌霄说一个不愿意，就算是千难万险，刀山火海，凌霜也会坚定地站在凌霄这边，无畏不屈。他眼里的凌霄，就算是与世界为敌，也不会软弱屈从。
　　凌霜的喘息吹在凌霄脸上，凌霄垂下眼，拿起手侧的笔，在新墨上慢慢悠悠地蘸了蘸。
　　“你不懂。”
　　凌霜一把握住凌霄的手腕，笔锋猛地一顿，新墨滴在白纸上，沿着纸张的纹路，盛开出一朵凄零的玄色海棠。
　　“我怎么不懂了！是！论起武功，门派，我是没你懂得多。但是这男女之事，我懂得不能更多了！江陵沈家小姐她……反正不行！”
　　“为何不行？”凌霄抬眸，看着凌霜的眼睛。那双眼睛真诚又急切，甚至带了些央求。但是不管这双眸里的风云如何变幻，依旧璀璨如漫天星辰，许多年都没有变过。
　　“没有为何！我不同意！这个理由，可以吗！”
　　“听起来，这个理由，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凌霄的语气依旧温吞，顺手拿起旁边的一册书，转过身去，放回书架。架子上的书一来一回，从里面掉出一个小册子，凌霄眼疾手快，不动声色地伸手接住，放回了原来的地方。
　　“凌霄！”凌霜急火冲心，眼看着当事人不慌不忙，心里早就炸开了锅。
　　“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凌霄背对着凌霜，语气淡然，让人听不出喜怒。
　　听了这话，凌霜的语气一下子轻柔起来，泄了气一般：“哥。”
　　说着，凌霜往后退了两步：“不打扰了。”
　　凌霄听着凌霜急促的脚步越来越远，等了许久，也没有听到关门的声音，深深叹了口气。
　　凌霄知道凌霜的性子，虽然顽皮了些，却从不会无缘无故地胡闹，或许他有他的原因。但是现在，局势如此，怕不能由着他的小性子。
　　凌霄看着案前堆满的纸页，轻叹了口气。这江湖之险，生命之艰，从来都由不得自己的心意。凌霜，总有一天……不，没有那一天，有我在，就不会有那一天。
　　银铃清脆欢脱，掩去马蹄车轮的沉重，伴着窗木上的幽香，乘风而来。
　　沈家的马车，雕木描红，缎锦深重，依旧没能掩住车内檀香的浓厚。华盖明光灿烂，流苏垂幕，银铃摇缀，清清泠泠，喧嚷着停在了凌府门前。
　　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的沈小姐，绫罗金饰，步摇声动，光彩照人。沈小姐自然知道千里而来的因由，赶忙打理了衣衫，缓步轻挪，被凌府的丫鬟扶着下了马车。
　　想来是洛水民风粗陋，不曾有过什么大户人家，连下人都这么没轻没重，连怎么伺候人都不知道。沈小姐这么想着，揉了揉被弄疼的纤纤玉手，狠狠地瞪了那丫鬟一眼。
　　沈小姐一个回眼，脸上泛起娇怯的红晕，步履轻缓地来到凌城主面前，乖巧地请安行礼道：“见过凌伯父，伯母。”
　　凌城主见这姑娘面容好，规矩也好，只当这亲事已经成了七八分，喜不自胜。
　　“快起来。这姑娘，真是懂事。”
　　沈夫人这时也道：“我们家丫头，什么都好，就是规矩太多，一步都不肯错。早跟她说过，凌城主一家亲厚，不必拘礼，怎么都不听。”
　　凌城主眉开眼笑地说：“懂规矩好，懂规矩才不会失礼，快请进吧。”
　　凌城主留沈庄主在正堂叙旧，沈夫人和小姐则被请到后堂，与凌夫人闲话。远来是客，凌夫人虽不大情愿，却还是客客气气地接待了她们。
　　“沈小姐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面如珠玉，沈夫人一定不少费心吧？”
　　听了这话，沈夫人得意的眉毛差点挑到天上去，却还是摆着手说：“嗨，夫人不知，我们家娇娇从小就听话乖巧，从来不让我们操心！”
　　凌夫人干笑两声，应和道：“沈小姐出身大家，自然知书达理。不知小姐年方几何？”
　　沈小姐听了，抬头笑意盈盈地答道：“回夫人，小女年方十八。”
　　“十八，真是个好年纪。”
　　听凌夫人感慨的语气，沈小姐赶忙道：“只年纪好有什么用，都像夫人这样，年年都是十八的样貌才好呢。”
　　“沈小姐真会说话。”
　　虽得了沈小姐夸奖，凌夫人心里却更加不悦。凌夫人性子直率，向来有一说一，受不了那些弯弯绕绕。沈小姐的话虽是客套，未免太过了。凌夫人快要五十的年纪，自己什么样子最清楚不过，沈小姐上来就把她夸上天去，不甚真诚。这样说一套藏一套的女人，才是最可怕的。
　　沈夫人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四处张望，笑着问：“说了这么久，怎么不见凌大公子？”
　　凌夫人也有些奇怪：“许是知道有贵客来，想收拾得规整些再见人。我这就派人去，让他过来。”
　　“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