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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3) ...

  •   电光火石之间,堂下一阵慌乱,杂声四起。等凌霜反应过来,披风不知何时已经挂在身上,方宗主从人群里走出来,笑得有些轻狂。
      “这是小儿新制成的武器,缚灵锁。凡入此锁,即便他有三头六臂,也断不能逃脱。”
      凌霜看向堂下,一个门下弟子被缚灵锁死死束缚,不得动弹。凌霜仔细看去,对这东西实在看不上眼。缚灵锁叫得好听,说白了也就是个铁链织就的网笼,有什么大不了的!
      “缚灵锁以陨铁造就,坚不可摧。堂下习武正盛,小儿一时兴起,使出了缚灵锁,让各位见笑了。”
      凌霜不屑地翻了个白眼,这哪是一时兴起,分明是存心捣乱!不就是一张破铜烂铁的网,有什么好显摆的!早知道方老怪来这里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什么好心,原来是来炫耀自家兵器来了。在我们家的地盘上,炫耀他们家的武器,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啊!
      洛水一带,不只有凌家一个武学大家。沿着洛水往上游走,不出三十里就有另一个名门大户,方家。洛水一脉有两家江湖高手,谁正谁副,谁强谁弱,历来争论不休,两家暗地较劲,非要分出个高下。
      凌霜看向凌霄,凌霄不动声色,冷冷地看着嚣张示威的方宗主。
      叽叽喳喳不休不止的议论里,突然响起一个苍老却有力的声音:“我听说凌家传世武功里,除了天寒剑法,还有一个缩骨功。传闻缩骨功可使成人身躯缩成五岁孩童大小,行动灵巧,轻松自如,或能破此器。”
      “缩骨功?从来没听人提起过。”
      “我听过,我听过!确实有这么一说。”
      “当真?”……
      江湖上确实有过这样的说法,只是天寒剑法过于宏大夺目,缩骨功又甚少为人所见,以至于江湖中人只认得天寒剑法,逐渐淡忘了缩骨功。如今再次被人提起,一些年长的前辈只用细想一番,就有了印象。
      方齐山听到周围哗然一片,说有功法可破解自己的兵器,顿时失了注意,眼睛不知所措地四处探看,紧张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爹,这……”
      “慌什么!”
      方宗主从未听人提起凌家有过什么缩骨功,现在猛然被人说起,虽然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有些慌乱。趁着周围一片嘈杂,方宗主得空理了理思绪。
      他在江湖混迹多年,如果连他都没有听过,见过缩骨功,只能说明凌家隐藏极深。若当真的是什么高深的功法,怎么可能舍得不被人知晓!要么这武功邪门歪道,要么……
      想到这里,方宗主的脸上再次浮现标志性的笑意:“凌家若有此等奇功,不如让大伙长长见识,也好让小儿甘拜下风。”
      堂前众人少有见过缩骨功的,大多数人甚至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心上好奇,跟着起哄。
      “是啊,凌城主,快让大家看看……”
      “露两手让我们长长眼……”
      看着众人纷纷起哄,凌城主的脸整个黑了下来,阴阴地盯着堂下还被困在缚灵锁里的人,一句话也不说。
      凌霜看了看城主,不甚明白,也不敢声张,轻声说:“看看就看看呗,有什么大不了的。又不是……”
      凌霜话还没说完,就注意到凌霄严厉的眼色,当下噤了声。凌霜看两人的反应,顿时明白,这缩骨功不是方老怪想看就能看的。
      不管什么原因,只要凌霄不点头,他方老怪想看也看不上!凌霜这么想着,突然想起刚才燕老头的法子,心生一计。
      凌霄怕凌霜说漏了嘴,又往后看了一眼,不想人已经没了踪影。不过当下,也顾不上他了。
      方宗主见凌城主久没有反应,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凌城主:“不知这缩骨功有何神通,凌城主连让我等看一眼都不愿意。”
      凌城主顾不上得不得体,冷着语气说:“我这把老骨头,若真施展了缩骨功,怕要散了架。各位体谅我一把年纪,勿要勉强。今日是我的寿辰,总看这些打打杀杀的做什么……”
      凌城主转移话题的本事着实不好,还没等他说完,就被方宗主拦下。
      “凌城主若是不方便,可以让凌大公子来。我等素闻凌大公子继凌家绝学,一直未能得见,不如由凌大公子来带我们,开开眼。”
      最后一句一字一顿,从方宗主的嘴里说出来,颇具威胁的意味。
      凌城主听了不好发作,不由地握紧拳头,目光狠厉地盯着方宗主。
      半晌等不来凌家人的反应,人群里一个清脆的声音响了起来:“今日是凌城主寿辰,寿星最大,方宗主何必强求呢!”
      凌霄依旧不动声色地看着方宗主,墨色的眼眸里又染了一道阴晦,没有出声。
      方宗主斜眼,瞥向人群中最亮眼的那抹鹅黄:“我这番提议可是为凌家着想。诸位英雄俱在,凌大公子若能在众位面前一展不世奇功,定能声名大镇,扬名天下。在下如此为凌家考虑,凌城主若执意推脱,莫不是……”
      方宗主以为自己猜准了,正要戳穿,突然被院子里响亮的童声打断。
      “大渔网!真好玩!”
      一个七岁大的孩童看到了堂下的缚灵锁,欢欣不已,朝着缚灵锁跑了过去,左看右看。孩童注意到大网里的人,好奇地问:“你在里面做什么?好玩吗?”
      里面的人阴着脸,默不作声。见里面的人不言语,孩童直接穿过缚灵锁的空隙钻了进去,还在里面四处张望,来回动弹。
      孩童扭动了一会儿,觉得网里地方太小,又钻了出去,转过身对里面困着的人说:“什么破渔网,一点都不好玩!还是留你一个人在这里玩吧,我去别处了!”
      说罢,孩童从口袋里掏出刚有人送给他的点心,咬了一口,蹦蹦跳跳跑远了。
      “七岁孩童尚能来去自由,更不要提缩骨成五岁大小了。家父不是不愿意向众位展示缩骨功,只是想着方公子初有所成,不想打击他。公子毕竟年轻,来日方长嘛!诸位站了这么久想必是累了,家里备下了清茶点心,各位不妨听着小曲儿歇一歇。”
      凌霄转过头,不知什么时候,凌霜已经回到了凌霄身旁,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点心已经上了来。悠长缓和的曲调抹去刀剑的锋芒,听得人倦怠疲懒,自觉无意,纷纷坐了下来。
      方宗主没有料到这么一出,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上仍有疑虑,却也不便深究,跟着众人一起坐了下来。
      趁着众人落座,凌霄忙示意,解救堂下被缚灵锁困住的人。堂前,客人落座,点心上桌,乐舞同起,井然有序。凌霄眼看着这一切,猛然意识到,那个嬉皮笑脸,插科打诨的凌霜,已经不是原来,处处需要他保护的小孩子了。
      或许,他可以……
      凌霄抿唇,浅浅一笑,转过身去看向凌霜。
      凌霜知道自己自作主张,打乱了凌霄安排好的宴席顺序,还以为凌霄要找他算账,吓得往后退了半步,身上的披风随着慌乱从肩上滑落。
      凌霄眼疾手快,往前迈了一大步冲到凌霜跟前,单手接住了滑落的披风,往天上一扬,猎猎作响,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为凌霜披在身上系好。
      “若为这个染上风寒,就不值当了。”
      凌霜见凌霄并未责怪,知道自己没有做错,很是得意地说:“那你倒是说说,为了什么,值当呢?”
      凌霄知道这是玩笑话,依旧回道:“你的身体最要紧,为了什么都不值当。”
      凌霜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关键时候,还是要靠他这个不闻家事,连手下人都略有嫌弃的二少爷。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凌霜不是不想管,而是懒得管。这才是真正的高手!大隐隐于市!
      “大少爷!”白叔在不远处唤凌霄,凌霄赶紧走了过去。
      凌霜正沾沾自喜,忽然看到了自己衣领前的披风结,心想,论起照顾人,凌霄也没有那么不堪嘛。
      不知道什么时候,钟离秀凑到了凌霜跟前:“喂!凌霄哥哥跟你说什么了,傻笑成这样?”
      傻笑?自己傻笑了吗!凌霜摸了摸自己高高扬起的嘴角,确实。
      “没说什么……”话说一半,凌霜突然想起了什么,收起了笑意,“他说,感谢你刚才仗义执言。”
      钟离秀听了,瞳孔骤然放大,眼睛里光芒万丈,照得脸上也明亮了起来:“真的吗!他真这么说!”
      凌霜木木地点了点头:“当然。”
      “我的心意总算没有白费!我就知道凌霄哥哥都知道,他只是害羞,不好意思说……”
      后面的话,凌霜没有听到。凌霜知道自己平日话多,一刻也不得闲。这是他第一次觉得,原来有人,比他的话还多。
      缚灵锁被孩童玩弄之后,方宗主的脸色一直不好看,从头到尾板着脸,连话也不多说。方齐山心上有火,碍于方宗主在侧,不好发作,也忍着。临走的时候,父子两个的脸一个比一个铁青,连招呼没打,扬长而去。
      看着方家的车马走远,凌霜无比开心,笑声响彻院落,一路从前院而来。
      “笑什么呢,这么有趣?”钟离秀不堪其扰,从房里出来问他。
      “你是没看到刚才方老怪的脸,紫得跟猪肝一样,哈哈,真是太解气了!敢来我们家捣乱,进来人模人样,出去就让他们原形毕露,哈哈……”
      钟离秀想起席间种种,也笑了起来,那个方宗主,道貌岸然,还总是为难凌霄哥哥,很是讨人厌。
      “幸亏你机灵,要不然真的要让小人得志了。”
      凌霜今日的行事得到了凌霄的默认,尾巴简直要翘到天上去,嘚瑟得不行。
      “也不看看这是谁家的地盘,敢在这里撒野,真是活得不耐烦了!两个虾兵蟹将,连我这关都过不了,根本轮不到我哥出手!什么天寒剑法,缩骨功,要是我哥真的使了出来,还不得吓死他们!这是给他们留着情面,不识抬举……”
      凌霜在院子里豪言壮语的时候,凌城主和凌霄面露愁云,气氛阴沉地聚在屋里,不知道在议论些什么。
      方齐山从凌家出来,心里憋着气,上了马车就捶了窗户一拳,将窗框打落在地。
      “爹!凌家哪冒出来一个缩骨功!我怎么从来都没听说过!”
      “不要说你,连我都没有听说过。”
      方宗主不断地在脑海中搜寻关于缩骨功的传闻,语气极为阴冷。
      “连爹都没有听说过的功法?难不成是凭空冒出来的!”
      听到方宗主如此说,方齐山一刻也坐不住,在马车上暴躁地来回动弹。
      “急什么!给我坐下!你的性子太急,迟早要出事。”
      “就算我不急,也已经出事了!这缚灵锁可炼造了许久,原想着一鸣惊人,结果呢!撞到人家刀刃上了!凌家平白出了一个缩骨功,还正好破我的缚灵锁,真是窝囊!”
      方宗主嫌弃地瞥了方齐山手上的缚灵锁,随即收回目光,言语沉郁地说:“如果真是什么深不可测的正道功法,凌家会藏到现在?”
      方齐山没有想到这一层,愣了半刻,随即压低了声音:“爹的意思是,这缩骨功是邪术?”
      “不可妄下结论。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若真的如我所想,凌家的好日子也算到头了。”
      方齐山看父亲胸有成竹,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此事若成,凌家名声扫地,洛水一带就数他方家独大。到时候他方公子的大名,就要跟这洛水一样,传遍四方了!方齐山这么想着,刚才的憋屈失意一扫而空,竟然得意了起来。
      凌家的缩骨功被人提起,一夜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有的说缩骨功是凌家秘法,不可示人;有的说缩骨功神秘莫测,见过此功的人必死无疑;还有说缩骨功可以将人缩成婴儿大小,有返老还童的功效。
      一时间传言四起,将缩骨功传得神乎其神,顺带着给凌家也笼上了一层神秘气息。
      钟离一家早已远离江湖,不愿陷入这场口舌风波。待寿宴结束,宽慰了凌城主,钟离叔父顾不得钟离秀的苦苦央告,即日启程告辞了。
      这些时日风声紧,连凌霜这种不甚在意的人都注意到了。觉察到城主和凌霄心神不定,家里处处有一种不安的紧张气氛,凌霜不知道自己可能捅出什么娄子,不敢添乱,竟然破天荒地在家里待了一个多月,令人称奇。
      春日里的繁花大多薄情,来得快,走也快。眼看着街边的迎春开了又败,粉桃盛了又谢,杜鹃嫩颜娇俏,白樱枝头正盛,红杏初出茅庐。
      在家的这些日子,可让凌霜错过了不少红妆。听说百花巷又有新人要来,凌霜心里直痒,恨不能冲出门去,留情于万花丛中。
      凌霄倒是没有什么,只要凌霜开口,就没有他不应的。但每每看到城主板着的脸,凌霜就觉得,自己若没有个好由头出门,回来肯定会被打死。
      千等万等,左等右等,他的好由头总算是来了。
      这一天,凌霜兴高采烈,气势如虹地往门外跑,没两步,就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
      “干嘛去!”
      凌霜的腿悬在半空,回过身笑嘻嘻地甩了甩手里的信笺:“陶大才子约我喝茶论道,总不好拒绝吧。”
      江湖上的人就算偶尔翻阅书典,也是为了陶冶情操,一向不喜欢舞文弄墨那些虚招。对于读书人,一直保持敬而远之的态度。毕竟谁也不知道,哪个能不小心入了朝堂,翻云覆雨。
      陶家是洛水城的书香世家,既然有书香熏染,让凌霜跟着学一学总是没错的,总好过跟那些狐朋狗友整日厮混。凌城主心里有这个想法,因而每回陶大才子来寻,凌城主都能放凌霜出门去。
      不过多数情况下,两个人都是私下约着在外头见面,陶文曲传信来寻的次数屈指可数。凌霜深知陶文曲出门的机会不多,只当他感知到自己困于囹圄,求救心切,才传信前来。
      “去吧,早点回来。”
      “得嘞!”凌霜得了允许,飞奔着蹿出大门。
      凌霜得了自由,心上舒坦,招摇地来到两人见面的老地方,一点也不顾忌旁人的侧目。
      “陶大才子怎么有时间出门,不科考了?”
      “好不容易偷得半日闲,凌霜就不要笑我了。”
      陶文曲抬起头,面色发黄无光,眼角无力地耷拉下来,惨白的嘴唇撇了撇,苦笑了一下。陶文曲的衣冠端正,身上一针一线,丝毫不差地按着读书人的规制行事,青白的衣袍宽大整齐,将枯瘦的身躯困在里面,不得脱身。
      “怎么了这是?跟死人堆里爬出来似的。这才几天不见,就弄成了这个样子,是不是你家老头又逼你来着!你呀就是性子太软,平白让人打压欺负。就算他是你爹,也不带这样的!要是我爹这样,我不得跟他闹翻天去!让我说,你也跟他闹一闹,闹他个天翻地覆,也让老头知道知道咱们不是好欺负的!老头不是喜欢瓷器吗,都给他砸了!那个整天盯着你的最是可恶,揍他!让他知道知道少爷的厉害!……”
      陶文曲垂手跟在凌霜身后,听着他无法无天的构想,原本沮丧的心情竟然逐渐明亮了起来。他在家是个孝顺儿子,在外是个好好先生,但是扪心自问,凌霜说的这些事情,他不止一次地想过,而且在他的臆想里,那是一场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惨烈。
      但是,他不敢。
      陶文曲说起话来慢悠悠的,听起来气力虚弱:“真该让你去做老头的儿子,若非如此,他永远都不知道,家里的太平盛景是多么难得。”
      凌霜嫌弃地瞥过眼:“让我去给你家老头当儿子?想都不要想!我要是有一个整□□我念书的爹,还不得憋死!不过,如果你来给城主做儿子,他肯定乐得不行,你看看我哥就知道了。要真是这样,城主的日子过得也太舒坦了,我可不能让他得逞,还是得让我来,经常给城主松松筋骨。这叫什么?这叫居安思危!古人云: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陶大才子,你说说,是不是有这句!”
      陶文曲看着他频频点头,煞有介事地说:“左传……”
      没等他说完,就被凌霜抢过话去:“你看看,你看看!左传那是什么人写的?那是圣人写的!我这是督促城主向圣人学习,良苦用心,容易吗……”
      陶文曲听着凌霜的胡言乱语,表情逐渐滑稽,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什么圣言古训到他这儿就变了味道?为什么听着竟然还有点道理?
      “凌霜说的颇有道理。”
      “那是自然!我凌霜什么时候不讲道理过?走走走,我听说百花巷来了几个新人,正好今儿个上台露面,陶大才子闷了这么些日子,一定不能错过……”
      陶文曲与凌霜碰到一起,不是去酒楼就是去百花巷。
      醉意人生,红颜在侧,潇洒自在。凌霜得的是醉卧美人膝,而陶文曲求的,准确的说是陶文曲他爹让他求的,是醒掌天下权。他们两个走在不一样的路上,风景迥异,截然不同,却奇迹般地相识结交,十几年。
      凌霜扯着陶文曲到了百花巷,迎面而来一阵温香软玉的暖风,吹的人心醉神迷,骨酥眼乱。红台上,罗纱下,乱红弄影,风帘勾情。新来的美人正扭着腰肢,娇软献媚。
      知道凌霜要来,百花巷早早地备好了视线最好的高台。还没等两人坐稳,就有小二弯着腰上来,给二人斟满了珍藏的女儿红。
      凌霜瞥了一眼台上有些眼生的姑娘,挑眉问:“台上这个是新来的?”
      “昨儿个刚来,今天第一次见客。二公子若是看上了,等下了台,我让她来这里伺候您喝酒。”
      凌霜远远看着台上的倩影:“身段倒是标准,叫什么?”
      “海棠。”
      陶文曲抿了一口杯中酒,眉头拧在了一起,果然他还是喝不惯这样的烈酒。陶文曲这么想着,抬起头笑着说:“海棠这个名字倒是清雅,与那些叫牡丹百合的不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个名字,凌霜的脑海里总能浮现家里的那棵海棠树,以及那树下曾经发生过的,不大愉快的往事。
      凌霜饮了一杯酒,淡淡地说:“名字好,也得要配得上才合适。她既要独树一帜,就唤做丁香吧。”
      小二弯着腰,脸上笑开了花:“丁香得二少爷提名,也是她的福分。”
      “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海棠这个名字,确不是这里的人能配得上的。许久未见凌二公子光顾这里了。”
      台阶上走来一个锦缎华服的富家少爷,先声夺人,微笑着朝凌霜走来。凌霜见他是常来玩的,赶忙邀他同坐。
      “原来是宋兄,快坐!前几日家里事忙,抽不开身,这两日才得闲。”
      凌家只是个小门小户,那点名声连洛水都传不出去,更不要说办什么寿宴了!要不是凌家祖坟冒烟,得了凌霄这么个天纵奇才,哪能有今日的盛景!
      宋公子祖上赫赫有名,打心眼里看不上这样半路出家的“名门望族”,却还是笑着说:“你自然是忙。前些日子凌城主的寿宴之盛,不可比拟。洛水已经有许久,不曾有过这样的车马往来。况且我还听说,寿宴上出了凌家的绝世武功……”
      没等宋公子说下去,凌霜赶忙打断:“都是些场面上的东西!宋兄,说笑了……”
      既然是出来玩的,凌霜不愿意提及这些东西。这些不是他该操心的,有凌霄在,这件事会有个明明白白的交代,或早或晚,总会有的。
      凌霜言语未尽,红台上曲更调换,一青碧美人衣裙摇摆,步履轻盈,应歌而舞,颇有一种异域风情。
      凌霜看着台上千娇百媚的人,勾起嘴角:“这个还不错。”
      宋公子笑意盈盈地看向凌霜:“凌兄若是喜欢,今晚留在这里又有何妨。”
      凌霜摆手道:“今晚还要回家,算了吧。”
      “这有什么的,凌兄一句话就可以领回家去,还能有不应的道理!”
      陶文曲看了凌霜一眼,温声道:“宋兄说这话就是要害他了。玩归玩,带回家可万万不能。”
      宋公子轻声一笑:“怎么,凌城主管这么严?”
      凌霜端起酒杯:“倒不是城主。我若把她们带家去,我哥肯定饶不了我。”
      “凌霄?他这么不解风情的人,当然不懂这些。”
      酒杯遮住了凌霜略显锐利的眼神,言辞却出卖了他的不满。
      “我还在这里,评断凌霄为人如何,轮不到你吧!”
      凌霄是他凌霜的哥哥,就算要说,也轮不到姓宋的一个外人!况且,连他都不曾对凌霄说过半个不字!因而在凌霜面前,没有人可以说凌霄半点不是!
      因为凌霄,从来没有错过!
      记忆里的海棠粉妆玉琢,云雾朦胧,在凌霜眼前蒙上一层回忆的轻纱。
      从前的凌霜也算得上是放浪形骸,恣意洒脱。什么体统,规矩,统统不放在眼里!看上的美人就要厮混一起,心悦的姑娘就要千依百顺。只要璧人开口,二公子即便一掷千金散尽家财,也在所不惜。就连百花巷的姑娘,带回家去的也有十之八九。
      那时候,有一句话常挂在凌二公子嘴边: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这些事凌霄一直知道,却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
      但是那一次,有客人造访,撞见了海棠树下行为不检的凌霜。凌霜正是年轻气盛,目中无人,又加上美人在侧,得意忘形,便显得行事张狂,不知轻重,语气轻薄,出言不逊,气得客人甩袖而去。
      凌霜至今不知道那人是谁,甚至连他的模样也不记得,只一个模糊的影子,疾步而去。
      但他记得很清楚,闻讯而来的凌霄连客人也来不及送,绕过长廊快步走到他身前。
      凌霜甚至记得,那张温润的面孔泛着微红,薄唇轻颤,浓眉低压,透着凌霜不曾见过的锋利,墨色的瞳孔如同被风云搅乱的暗夜,漂浮着不知来自何处的阴霾,连月光都被吞噬了进去,不见清明,不见光亮。
      凌霜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眼睛只盯着那张熟悉却陌生的脸,脑海里一片空白,愣愣地站在那里,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僵在了上一刻,血脉凝滞,无法动弹。
      凌霄气急了,再也不顾平日的怜惜,走到凌霜面前,扬起胳膊,反手给了他一巴掌,下手极重,不留情面。
      强势的力道冲击到凌霜脸上,清亮又沉厚,将他掀翻在地。凌霜只觉口中一阵腥甜,身子随着力气向后仰去,趔趄了一步,瘫坐在凋败的海棠落花上。
      凌霄猛地转过身去,像是不想多看他一眼,语气极为冰冷,比凌霜见过的天寒剑还要冰冷。
      “若我再看到这些人,这个家,你便不要回了!”
      话音还没尽落,凌霄就抬起脚,匆匆迈步而去。
      凌霜在万花丛中流连惯了,对他来说,在美人面前颜面尽失,狼狈如此,简直是奇耻大辱!如果他面对的是城主,那撒泼打滚,胡搅蛮缠,打砸踩摔,什么赖皮的闹法,凌霜都能做得出来。
      可是这次,不是城主,是凌霄。
      他不知道为什么,当那一记带着怒火的巴掌,在外人面前,落到凌霜脸上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委屈和埋怨,也不是屈辱和丢脸,而是深深的自责和悔恨。
      是我错了。
      这样的想法萦绕于心,无可挣脱,经久不散。
      他凌霜,什么时候觉得自己错过!
      但是凌霄永远不会错。
      那只能是,我的错。
      现在回想起来,凌霜依然觉得不可思议。这样的逻辑,严丝合缝,就算是现在,凌霜依旧是这样想。他只是惊讶,当年那个冲动莽撞的自己,为什么在刹那间缜密如此,连反驳的意向都消失不见。
      凌霜想不透这一点,就像陶文曲想不透凌霜。管教不严的富家公子多了去,为什么只有凌霜长成了现在这样风流潇洒,却知书识礼的模样。
      如果一个人肯在你面前肆无忌惮,无所顾忌,那他定然拿准了,不管他做出什么,说出什么,都不会失去你。
      如果一个人在能够肆无忌惮的时候,偏偏敛去了一身的戾气,你要知道,他不是不想,也不是不敢,是不舍。
      这个道理,凌霜从来都不明白,或许永远都不会明白。
      宋公子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是我多言。看来,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前些日子,我爹发现我冒用铺上的银票,把管事赶走了不说,还把我关在家好些时候,大家都不容易!”
      凌霜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还敢用账上的钱!我们家账上,我连碰都不敢碰,我哥这么精明的人,肯定一眼就看出来了。”
      宋公子颇有些得意:“奈何我跟管事关系好呢!我用钱,他只管把账做平,在他手下,家里铺子的营收翻了两番,根本不会有人注意。说起来,这小子也算是个人才,只是可惜了!”
      管事?凌霜依稀记得白叔提起过这件事,随口道:“我家正好在招管事,你不妨让他来试试。”
      实际上宋公子对这管事的去处不甚上心,他爱去哪去哪,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不过话赶话说到这里,宋公子只能客套地回道:“那感情好。有二少爷举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凌霜看了他一眼:“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家里的事都是我哥拿主意,你只告诉他去找白叔试试,成不成还要看我哥。”
      “有这么个信儿就够了,成与不成,看他自己的造化。来,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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