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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2) ...

  •   夜里的一场细软春雨,洗尽了薄雾里的轻寒。待天明日起,旭日初升,凌府内外早已是百花清丽,明妍迎春,仿佛是昨夜的春雨引来了春使,将洛水城一夜之间,画地为春。
      兰秀淡颜,菊展明蕊,梅开傲骨。暗香潋滟而去,引得莺啼新绿,燕舞红妆,鹊驻枝头,喜上眉梢。骏马千里风尘,踏破新泥,华盖车轮声震,明媚而来,俨然一幅多姿多彩的江湖众生像,惊得旁人不时驻足观赏,感叹连连。
      凌府门户敞怀,春风拂面,笑意相迎。凌城主作为这场盛宴的主角,端处正堂,谢过祝寿的心意,与故友旧朋寒暄畅谈。凌霄不大喜欢这样场合,以琐事推脱,却被凌城主拉住,拘束在正堂。
      “这位是凌大公子吧!早有所耳闻,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听闻凌大公子三岁习武,五岁通法,七岁退敌,十岁掌家,真乃一代奇才!”
      “凌家有此盛景,全靠凌城主教子有方!”
      “过誉,过誉”……
      同样是凌家公子,凌霄在堂前盛誉满载,凌霜则被指到了大门口,迎来送往。
      “前辈一向洒脱,云游于世,不染风尘,能特意来参加寿宴,是我们家的福气!快里面请。”
      “哟,王叔您也来了!从家里到洛水得走不少时日吧,这份心意,家父感怀于心,正等着您呢吧!”
      “方伯父,方公子可是贵客,临幸此地,定要好好招待。兴子!还不带贵客进去!”
      ……
      对于这样的苦差事,凌霜不仅没有不耐烦,反而乐得自在。比起困在正堂听那群老头瞎白话,只说两句好听的,把他们打发进去,实在是个再好不过的差事,只是苦了凌霄了。
      凌霜想到这里不由地笑出声,他甚至能想象出凌霄的模样,面容铁青,唇色发白,神情呆滞。虽然说“呆滞”两个字用在凌霄身上并不妥帖,但凌霜见过如此场面下的凌霄,用“呆滞”这两个字不能更合适了。
      好不容易挨到了正午,院子里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凤箫丝竹之声,凌霜才得了空,倚在门廊上揉了揉笑僵的脸。他一向嬉皮笑脸惯了,没想到这陪笑还是个辛苦活。
      门外的管弦撤了下去,让人的耳畔清净了不少,连屋檐下麻雀的声音都能听得真切。凌霜靠在栏杆上歇了半刻才往里走,为了活动僵了的脸颊,凌霜时不时地做出各种鬼脸,引了不少来往下人的笑声。
      这两日家里都紧张兮兮的,能听见两声清笑和鸟鸣,凌霜心里舒缓了许多,方才陪笑的疲倦一扫而空,脚下的步伐再次轻快了起来。
      凌霜跟着清悠的调子轻声哼唱,绕过正堂打算回去换身衣裳,不想一抬眼看见了堂前的凌霄。凌霄站在一个老者身前,脸色惨白,眼神冷峻。对面的老者身形臃肿,大腹便便,一点都不像行走江湖的人。这样的形态可不多见,凌霜一眼就认了出来,是燕老头。
      凌霜见凌霄脸色越来越差,赶紧走上前去。
      还没等宴席开始,燕大侠已经面色泛红,看来是喝了不少酒。
      “凌霄啊,老夫听说你的天寒剑已经出神入化,游刃有余。小小年纪,了不得!”
      “前辈过誉。”
      “谦虚,谦虚了!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远不及你呢!来,跟老夫喝一杯!”
      “前辈,我不喝酒。不如以茶代酒……”
      “江湖中人,不喝酒怎么行呢!今日是你父亲的寿辰,这么喜庆的日子,怎么能不喝呢!来,喝!”
      “前辈,抱歉……”
      见凌霄一再推脱,燕大侠的神色冷了下来,严声厉色道:“凌霄,我怎么说也算是你的长辈,我把酒端到了你面前,这么长时间,你连接都不接,是看不起我,还是凌城主就是这么教育儿子的!”
      “前辈……”
      凌霄的话还没说出口,面前的酒杯已经被人接了过去,一饮而尽。
      “燕前辈,我哥他榆木脑袋,不开化,您不要跟他一般见识。这一杯,我替他喝,再自罚三杯,当是给您赔不是了!”
      话音还没落,凌霜已经当着两人的面,将三杯酒下肚。
      燕大侠方才喝了不少,本来就不大清楚,看着两张一样的脸,脑袋开始发晕。
      “你是?”
      “晚辈凌霜。我哥一向不喝酒,何必让他这么不解风情的人,浪费了这么好的酒呢?只是这酒虽好,酒杯也太小气,这样的美酒就得大口大口地喝才自在呢!”
      “哈哈,好小子!有你爹当年的风范!来,凌霄,陪老夫再喝几杯!”
      凌霄听到自己的名字,眼神一紧,看向凌霜。凌霜摆摆手,让他安心,随手拿起一杯酒,扶过有些醉了的燕大侠,往座位上引。
      “前辈怕不是还没喝,就已经醉了,连我们哥俩都分不清了。”
      “胡说!我怎么可能醉!你叫凌霄,刚才那个不喝酒的,肯定是不听话的老二……”
      “是是是,您说的都对……”
      眼见凌霜把人送走,凌霄长舒一口气。此地不宜久留。凌霄趁着众人不注意,闪身回了后院书房里,揉眉凝神,舒缓疲累,随手翻起一本书来。
      不知过了多久,凌霜推门进来:“满院子都找不见你,就知道是在这里!”
      凌霄还记着刚才的燕大侠,问道:“前辈怎么样,没有怪罪吧?”
      凌霜转身一个轻跳,坐在桌沿上,满不在意地说:“厢房睡得跟死猪一样,呼噜震天响。燕老头这几年没少胡吃海塞,把他送到房里可累死我了。”
      凌霄看了他一眼:“不得无礼。”
      “好,就你有礼。”凌霜双手向后撑在桌子上,两条腿来回晃荡,“外面宴席就要开始了,这么大摊子,你一个人跑这里来偷懒,还真是礼数周全。”
      凌霄忙把手里的书合起来,起身快步往外走,方才看书太入神,以至于忘了时辰。
      “宴席都要开始了,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凌霜见他急着往外走,从桌子上蹭下来跟了上去。
      “当然是奉旨来找你的。死丫头在我跟前一直叨叨,耳朵都要磨出茧子了。而且你不在,城主连什么时辰开始都不知道,急得脸都白了,哈哈。”
      凌霄一门心思往外走,没有看他,只轻声道:“你还有心思笑,这么大场合下丢了人,看你还笑不笑得出来。”
      凌霜不屑地扬起头:“我笑我的,跟丢不丢人有什么关系。我说哥你就是大题小做,这宴席你一手安排,能出什么差错!”
      “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了,不就是城主的面子好不好看的问题吗!丢人有什么好怕的,谁这辈子还没丢过人……”
      凌霜紧跟在凌霄后面,长廊前一个转身,回到了宴席上,立马笑着问候,“林老对席上可还满意,有什么不中意的尽管跟我说,保证让您舒心……”
      凌霄看了凌霜一眼,匆匆走到席前坐下,眼神示意白叔开始布置。
      凌城主见凌霄回来,心里的石头才放了下来,举杯与众人一同欢饮。
      凌霜与席间的人寒暄许久,像多年没见的老朋友。其实这里的人,他不甚认得,但既然见了面,总要客客气气地聊两句,才肯罢休。
      凌霜绕了一圈回到位子上,看到凌霄神色不大对,眼神直勾勾地,一直盯着对过的方齐山。
      方齐山浓眉丰唇,鼻孔外张,眼睛跟铜铃一样大,聚不起丝毫的神采。
      这小子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一直是这副不太聪明的样子。这么想着,凌霜凑到凌霄耳后:“怎么,你暗恋他?”
      方齐山似乎注意到了不太友善的眼神,朝着两个人望过来,举了举酒杯,微笑示意。
      方家与凌家一向不睦,这方齐山不笑还好,一笑起来,整个人显得乖张诡异。凌霜以前见过他几回,从来没见他如此矫揉造作过,心里不由火大,作势过去:“嘿,什么意思这是……”
      还没等凌霜有所举动,就被凌霄一把抓住,拉扯着坐了下来。
      凌霜看向凌霄,依旧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凌霜这才意识到不对,自觉地在位子上坐好,不再出声,只用眼神四处打量。
      凌霜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从凌霄的反应来看,不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就是有什么大事已经发生。总之现在,不是他可以胡闹的时候。
      凌霜的眼神不断往凌霄这边瞟,大气也不敢出,只是杯中酒未曾断过。
      酒过半巡,坐在方齐山旁边的方宗主站了起来。方宗主与凌城主一样的年纪,脸上却板板正正,没有什么皱纹,只一条细细的褶皱从眼角往外延伸,与他狭长的眼眶相得益彰。
      注意到对面的动静,凌霜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看向凌霄。
      “凌大公子剑术高超,武艺惊世,又沉稳内敛,乃江湖子弟的楷模。来,我敬你一杯。”
      凌霜听了不由地奇怪,今天大家都吃错药了吗,怎么一个两个都想让凌霄喝酒?凌霄不喝酒又不是一两天,向来如此,难不成在座的集体失忆。还是说,有人想挑事?
      凌城主见状,眼神沉了沉,面露不悦,却依旧客气地说:“方宗主是凌霄的长辈,长辈向晚辈敬酒,这让他怎么担当得起呢!不如我敬方宗主,谢过宗主对犬子的错爱。”
      方宗主摆摆手道:“今日是凌城主寿辰,自然是我敬凌城主。我还要向城主讨教,如何养得如此品行端方的公子呢!只是这杯,我一定要敬凌霄,也好让我们家这个不争气的,好好学一学。凌大公子,请。”
      凌霄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转圜。方宗主是个老油条,他把场面话说得这么满,由不得他不喝。
      凌霄眼下一暗,伸手就要去端面前的酒杯。凌霜看着凌霄伸出手,不自觉地皱起眉头,一把握住凌霄的手腕放下,另一只手拿起酒杯站了起来。
      家里又不是没人了!凌霄不愿意做的事情,没有人可以勉强他。
      “你干什么……”凌霄见凌霜如此,怕他失了分寸,急切地小声询问。
      凌霜没有理会他,站起来大方地说:“方宗主既知兄长修身养性,自然知道他不会贪恋这杯中之物。这杯酒,我替他喝了。”
      凌霜盯着方宗主的脸,将酒倒进口中,狠狠地咽了下去,笑着向方宗主示意。
      方宗主脸上依旧挂着笑意,眼神扫过凌霜腰间的“霜”字玉佩,不露愠色:“这杯酒可是我敬给凌大公子的,被二公子喝了算什么?我听闻,凌二公子一向不懂规矩,我大人有大量,不与你计较,还望凌大公子喝了这杯。”
      方宗主再次将手中的酒杯举了起来。
      虽然方宗主的嘴角往上挑,眼角却一直往下沉,凌霜看他这个样子,心里嫌恶,一个箭步冲到了方宗主面前,接过酒一饮而尽,将酒杯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
      “他是我哥,我替他喝酒,天经地义。方家一脉单传,是不能懂这兄友弟恭的道理了。”
      “你——”
      方齐山一个没忍住,站了起来,被方宗主示意拦下来。
      如果目光可以作为兵刃,当下已然是兵戎相接,刀光剑影。三个人这么对峙地站着,半晌没人开口。
      正在这时,一个圆滚滚的影子从旁边摇摇晃晃地冲了进来,三两步扑到方宗主面前的桌子上,发现宝贝似的抓住酒壶:“咦,有酒!”
      凌霜转眼看去,原来是燕大侠。
      燕大侠拿过酒壶手舞足蹈,见旁边有人想上前来,还以为要跟他抢酒喝,赶忙将一壶酒都灌进嘴里,嚷道:“都是我的!看谁还跟我抢!”
      方宗主看到醉老头的丑态,不由地面露厌恶,嫌弃地别过身,坐下来:“还不快来人把他弄出去!”
      站在一旁的下人见到这样的情景,也吓了一跳,正准备上前,被凌霄一个眼神退了下去。
      凌霜冷笑看着方宗主:“来者都是客,这位前辈与方宗主一样都是来祝寿的,是贵客,自然得由我这个没规矩的人,亲自送回去。”
      方宗主混迹在人情世故里的时日不比凌霜少,听得懂话里的意思。这话既在说他跟这个丑态毕露的醉老头一样,又在说他不懂规矩,作为客人在主人家发号施令。只是凌霜的说法极为隐晦,又加上他确实不占理,方宗主只能黑着脸,冷哼了一声。
      凌霜客气地点了点头,架着燕大侠离了宴席,边朝厢房走,边在心里嘀咕:这个方老怪真是无法无天,得寸进尺!当着这么多人给凌霄下绊子,不给他点颜色看看,就不知道这个家姓什么!要不是看在城主和凌霄的份上,早把他打得跪地求饶!这燕老头来得还真及时,要不然真不好收场。老头不是在房间睡得好好的吗,怎么突然跑出来耍酒疯?
      凌霜正心上不解,被他架着的燕大侠突然把他的手甩开,正了正衣袖,瞥了凌霜一眼:“怎么样小子,我演得不错吧!”
      凌霜随即反应过来,拍了拍燕大侠的胳膊,又惊又喜:“合着您刚才是演戏呢!我说呢,什么时候耍酒疯不成,偏偏在这个时候。可以啊,老头!”
      “我这么些年,也不是白混的!”说完,燕大侠猛地收起了玩笑神色,沉下声音,“方家来者不善,你爹身子又不好,以后得靠着你们哥俩了。”
      此前燕大侠装作醉酒,目的是为了试探凌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凌霄还是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凌霜还以为有什么大不了,就方家这点小事,也值得操心?
      “有我哥在,还怕他们不成!”
      燕大侠打量了凌霜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转过身朝反方向走去:“告诉你爹,他的长寿酒我已经喝过了,今后江湖路远,就此别过!”
      凌霜知道这老头性子古怪,也没有阻拦,高声问道:“您要去哪?”
      “世外桃源。”
      燕大侠背对着凌霜摆摆手,一个跃身腾空,消失在凌霜视线里。
      外头探进来的青叶不知道里面的情况,依旧懒懒地趴在墙上晒太阳,纹丝未动。
      凌霜转身往宴席上走,自言自语道:“世外桃源?这老头别是脑子出问题了吧!别看他心宽体胖,跑得倒快,说没影就没影。”
      席间,凌家门下子弟得了吩咐,正在堂前习武演练。江湖中人,不好那些舞文弄墨的,除了酒色就是武功,凌霄也是考虑到这点,才安排了这场演练。
      天寒剑法乃凌家祖传绝学,剑舞之时,锋冷刃利,寒意入骨,令人退却。众人见此情景,无不称赞天寒剑法之奇绝。
      凌霜悄声回到凌霄身后,看着碧草结下的薄薄冰霜,悄声道:“这也值得夸赞?这帮人是多没有见识!若他们见过我哥的天寒剑,岂不是把天下剑法都不放在眼里了?”
      凌霄暗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的剑法若能有他们半分,我就烧高香了。”
      凌霜撇了撇嘴:“我跟他们怎么能一样,他们可曾有过这么神通广大的哥哥吗!再说了,又不是我不学,这不是身体条件不允许嘛!就算离得这么远,我的身上还是直发冷,这剑法我肯定学不来。”
      凌霄转过头,看到凌霜抱着双臂,缩成一团,人略微有些发抖。
      凌霄自小练天寒剑,体寒至极,冬日里穿得单薄,入了春,反倒穿得更多。凌霄见状,忙伸手准备解下身上的外衣,要给凌霜披上,却被凌霜拦了下来。
      “哥,这点冷我还受得住,这么多人呢,你可不能失了礼数。”
      凌霄方才意识到当下的场合,确实不是一个可以随意失礼的地方。
      “来人!”
      “大少爷,您吩咐。”
      “去给二少爷拿件外衣来,要冬日里最厚的。”
      凌霜听了这吩咐,心里一阵好笑,感情凌霄为了不让他冻死,准备把他热死。
      “拿件初春的披风就好,用不上翻箱倒柜。”
      “是。”
      凌霜笑着回过身,玩笑着说:“哥,就你这么照顾人,是……”
      是找不到媳妇的。
      凌霜话说了半截,视线里不安分的鹅黄身影猛然惹了他的注意。众人都朝堂下看剑法,只有她一个人,眼神提溜着,一直往堂前瞟。
      凌霜看死丫头做贼心虚的样子,低下头笑了笑。他怎么好意思说凌霄呢,凌霄就算再不会照顾人,不已经有人愿意照顾他一辈子了吗?
      凌霜再抬起头的时候,脸上的笑意销声匿迹,眼神凝滞,空洞地望向堂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电光火石之间,堂下一阵慌乱,杂声四起。等凌霜反应过来,披风不知何时已经挂在身上,方宗主从人群里走出来,笑得有些轻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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