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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1) ...

  •   “我回来了!”
      凌霜一只脚刚跳进凌家的大门,就扯着嗓子喊了这一句。
      然而轻快雀跃的声音得到的回应,只有空荡荡的庭院,扑闪着翅膀叽叽喳喳飞远的麻雀,还有角落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明媚盛开的迎春花。
      “又没人。”凌霜嘟嘟囔囔的说着,快步朝里面走去。
      凌城主50大寿在即,凌家广发请柬,邀众豪杰来此相聚。为了这个,凌家上下已经没日没夜地张罗了好些日子。这会儿,家里的人都挤在正堂附近,布置的布置,归整的归整,清扫的清扫,盘点的盘点,来往匆忙,不是你碰了我,就是我挨了你,忙作一团。
      这样大的事,凌霜就算再不懂事,多少也知道些,因而并无怪罪之意,依旧脚步轻盈地踢去路旁的小石子,绕过庭前怪石雕画,嶙峋生动的屏风,踏着暖洋洋的春风迈进正院。
      “兴子,这东西怎么能放到这儿!赶快拿走!”
      “库房里那尊翡翠已经找着了,正命人擦着呢!”
      “嘿,这大箱子装了什么宝贝,这么沉!”
      “哎呦!你走路看着点!又不是着急去投胎!”
      “白叔呢?我这儿有本册子,着急交给他。”
      “刚被大少爷叫去了,这会儿可顾不上我们。”
      ……
      凌霜大步跃进正院,腰间碧色清透,温润生光的玉佩随着他的步伐大幅摇摆,若不是有藏蓝描金的腰束记挂着,早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凌霜灿烂明朗地出现在门前,还没来得及跟大家打招呼,院里的说话声猛然销声匿迹,只剩下春风吹过绿意留下的沙沙声。
      忙碌的众人几乎是同时望向凌霜,寂静了几秒,才继续手上的活计,再没人出声。
      凌霜看着这样诡异的画面,硬是把打招呼的话咽了回去,如果不是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他真的会怀疑自己进错家门了。
      今儿是怎么了?
      难道是因为自己回来得早,大家不适应?
      这样的异样在家里并不常见,但凌霜当下心中畅快,没有多想,依旧脚下生风,大摇大摆地从两侧的长廊绕到了内院。
      说起来,凌霜的日子可以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来形容。初升的朝阳刚露出全貌,凌霜就不见了踪影,等到西斜的夕阳快要落山,凌霜才又出现在府中,日复一日。那可真是持之以恒,勤勉有加。
      今日回来的,确实早了些。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凌霜嘴里叽里咕噜地哼着曲调,不由地加快了脚步,三步两跃地朝着内院奔去,一个腾空飞身跳进了院子里。
      “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赏心乐事谁家院!”
      凌霜学着戏里的唱段,高唱出声。婉转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了三两声,骤然消失不见。
      奇怪,这里怎么也没有人?
      这些天家里忙来忙去,就数正堂和内院来往的人多。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凌霜这才把不对劲放在心上,警觉起来。一股阴风从内室吹来,吹得凌霜发根挺立,毛骨悚然,凌霜猛地转头看去,方才意识到,晚了。
      凌城主面色铁青,横眉怒目地站在屋檐下,手上的木棍来回轻敲,步履无声地朝着凌霜走来。
      电光火石之间,凌霜赶忙用后脚跟想了想近日造的孽:难道是酒楼的来讨债了,还是打碎珍宝斋的琉璃古瓶,又或者是百花巷的人?
      究竟是哪一个!
      眼下来不及让他想清楚,凌城主已经三两步冲到了他跟前。
      笑话!他凌霜堂堂男子汉,混迹江湖,还会怕这个!
      “爹,爹!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您看您,为这点小事生这么大气,不值当,不值当!”凌霜一边语气缓和地求饶,一边绕着院子往后退。大丈夫能屈能伸,何必逞一时之强。
      “你还知道错!你自己说,这是第几次了!”凌城主挥舞着手里的木棍,声色俱厉地大声训斥。
      “爹,我错了!我保证,下次绝对不敢了!”凌霜一本正经地伸出手发誓,神色认真,表情严肃,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浪子回头金不换。
      凌城主早见识过这一套,吹胡子瞪眼道:“下次?你还敢提下次!看我今天不打断你的腿!”
      说着,凌城主提着棍子快步朝凌霜而来。凌霜见这招不奏效,索性破罐子破摔,边跑边说:“爹,您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可要当心身子啊!为了这么点小事,把自己的身子给累坏了,这要是传出去,那不得说凌城主心胸狭窄,严厉苛刻。凌家在江湖上的名声可就保不住了……”
      凌城主跑了几步,又听了凌霜的话,脸顿时气得通红:“你还敢跟我提凌家的名声!凌家的名声早就被你败坏没了!”
      “药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爹,我可最听您的话。”凌霜一个回身,跨过栏杆翻到长廊里,“这几天知道你们忙,你看看我,早出晚归,一点都不给你们添乱,我这已经是破天荒的听话了,多乖啊!谁有我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还不得阿弥陀佛烧高香去?您得知足……”
      “你这个小兔崽子,”凌城主近年顽疾缠身,被凌霜带着跑了几步,有些气短,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我早晚得被你气死!”
      凌霜抱着廊柱,侧过身露出一副欠揍的表情:“我这么乖,您要是想被我气死,还得活上好些时候去呢!不过也说不准,说不定哪日我一个不开心就不听话了。城主一言九鼎,可要养好身体,活到让我气死那天……”
      翻涌起伏的金线在锦缎上勾勒出天青石的轮廓,上蹿下跳的人仗着自己年轻气盛,将凌城主耍得团团转,还时不时地回头朝他吐舌头。凌城主追着凌霜喊打,心里却不住地反思,凌家祖上到底造过什么孽,得了这么不听话的猴崽子!
      “你给我站住!”凌城主体力不支,弯下腰,把手撑在腿上大口喘气。
      “爹,您就别白费劲了!以您现在的身子骨,就算是散架了也追不上我。当年叱咤一方的凌城主,现在连自己儿子都追不上,说出去,得让人笑掉大牙!”
      “等我打死你,看谁还敢笑话!”凌城主想着歇会儿再收拾凌霜,奈何凌霜说的话太不中听,惹得凌城主的怒火再次燃了起来。
      凌霜见凌城主起身追上来,赶忙沿着长廊往后退,嘴上却一刻也不闲:“所谓虎毒不食子。爹,我可是您亲儿子。凌城主手刃亲子,这消息听起来是不是比刚才那个还招笑……”
      长廊处的一个转身,天青顽石的拙劣遇到藏蓝远山的伟岸,乖乖地停了肆意嚣张的狂放,一个转身躲在远山之后,紧紧抱住,宛如得到救命稻草一般。
      “哥!救我!爹要打死我!”
      远山绵延巍峨,秀丽高远,勾勒出挺拔端方的身姿。那是一张与凌霜一模一样的脸,一样的清俊湛然,一样的墨夜深眸,一样的薄唇贝齿。不一样的,是明眸之下掩去的过往。
      凌城主气喘吁吁,狼狈地跑到二人跟前,挺立的远山让凌城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自觉地正了正衣衫,拿棍子指着凌霜。
      “凌霄,你不要管,我今天一定要好好收拾他!”
      凌城主举起棍子就往凌霄身后走,凌霄下意识地跟着小退了一步,双手不自觉地张开,护住身后的人。
      “爹,凌霜他还小,不过一点小错,您就饶了他吧。”
      凌城主伸出棍子,对着凌霜比划着说道:“小错?今儿个,醉仙楼的账房,珍宝斋的掌柜,还有百花巷的,都跟我讨债来了!我凌家在洛水几百年都没这样丢脸过!”
      凌霜听了,赶紧往凌霄背后缩了缩。怪不得城主今天发这么大脾气,合着一起找上门来了。这些个人也真是的,讨债就讨债,怎么还跟约好了似的全来了。早知道这样,就应该在外面避几天,等城主忙得晕头转向,把这点事忘了再回来。
      不过凌霜也就这么一想,他要是真敢夜不归宿,下场只会比现在更惨。
      凌霄垂眼,暗自望向凌霜。凌霜注意到了凌霄的目光,赶忙做出一副委屈的可怜模样,眼睛里星光点点,明亮清澈,长长的睫毛来回扑闪,楚楚可怜,恳求似的望着凌霄。
      这样的目光,就算他要天上的星星,凌霄也不会拒绝。
      凌霄暗叹了一口气,随即看向凌城主,将凌城主手里的棍子顺了下来,另一只手自然地拖住了凌城主的胳膊,煞有其事地说:“爹,寿宴上还有几处不妥,特来向您请示。您快跟我去看看吧。”
      凌城主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凌霄扶着往正堂走。凌城主知道这两人一向要好,清楚凌霄在替凌霜解围。
      不过既然凌霄开了口,定不会有假。寿宴上的事不能马虎随意,凌城主只得跟着凌霄往外走,回头却看见身后的凌霜正幸灾乐祸,便指着他狠狠地说:“回头再收拾你!”
      趁着凌城主不得抽身,凌霜朝他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转身三两步钻进了凌霄的书房。
      凌霄的书房简朴得不像话,一方书桌,一墙木架,一把扶椅,桌上除了笔墨纸砚,别的一概没有。好在是春天,等入了冬,这里连炭火都没有,跟冰窖一样冷。
      不过,就算这里真的是冰窖,凌霜该来还是要来。凌霄脾气古怪,任何人进出他的书房必须有他点头,包括凌城主。
      凌城主极好面子,若凌霄不让他进,脸上肯定挂不住,因而凌城主从未踏足过这里。凌霜深知其中因由,每次惹了祸都跑到这里来,美其名曰:向凌霄讨教。
      凌霜轻车熟路地蹿到木架前,在堆满书的架子上乱摸一通,不知从哪本书里抽出一个小册子,自在地躺到书桌上翻看,时不时地还发出“嘿嘿”的笑声。
      等三四本小册子都被扔在一旁,凌霜无聊到开始摆弄桌上的墨宝时,凌霄才慢悠悠地从外面回来。
      凌霄猜透了凌霜的小心思,早猜到他会在这里,一点也不惊讶。倒是凌霜听到屋门的响动,马上坐了起来,正色问:“出事了?”
      凌霄警觉地看了他一眼,随即转身轻轻关上房门,不经意地说道:“无妨。为何这样问?”
      得了那一句“无妨”,凌霜的身子又瘫软在桌子上,将手里的笔翻来覆去转了好几圈。
      “本来以为你是专门来解围的,没想到你去了这么久,我还以为出什么大事了。现在想想,我确实没有问的必要,就算真的出事了,不还有你吗,我瞎操什么心。爹还生气吗?”
      “被我分了心去,现在就算是生气,也气不到你头上。”
      凌霜马上一副谄媚的笑容从桌上翻下来,凑到凌霄跟前,拉着凌霄坐下来:“我就知道,只要你出手,天下都没有摆不平的事,更何况区区城主!”
      凌霄被扶着坐了下来,冷眼看了凌霜一眼,不知道他又藏着什么坏心思。
      凌霜笑嘻嘻地迎上他的目光,变戏法似的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四方东西,放到凌霄跟前:“为了感谢哥救民水火的大恩,这点小东西就当做谢礼了。”
      凌霄将手帕的一角扯开,一方完整的徽墨静静地躺在手帕里,上雕金云腾绕,凤舞在天,边上篆刻四个金晃晃的大字“有凤来仪”。凌霄有些吃惊,抬头看着凌霜,眉头微颦,有些紧张地问:“这是皇室用的东西,哪来的?”
      凌霜没有注意到凌霄的神情,高仰着头得意地说:“皇室的东西,自然是从皇室来的。”
      这么含糊的回答可不是凌霄想听到的,他猛地站起身:“到底哪来……”
      凌霜知道他要说什么。江湖上有不成文的规矩,凡江湖中人,不得与朝廷往来。凌家身处江湖,自然要按规矩办事。凌霜虽然无所拘束,但毕竟身处其中,知其利害。他原本只是想逞逞强,得意一回,却不想惹得凌霄如此担心。
      凌霄刚要起身,话还没说完,就被凌霜按着坐了回去:“你放心,我又不懂朝廷那些弯弯绕绕的,怎么可能跟官家扯上关系!这方墨是我从陶文曲那里坑来的,据说是他爹托了不少关系,千难万险从京城搞来的。我一听,这么名贵的墨当然要给配得上它的人,所以我就使了个小计,从他手里坑了过来。陶文曲也是书读多了,脑子不大好使,傻里傻气的,被我三言两语就糊弄了。”
      “陶家书香门第,家学渊源,你们两个谁傻还不一定呢!”凌霄看了他一眼,“你与陶家公子走这么近,怎么到现在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凌霜想了想陶文曲书呆子的模样,挑了挑眉自信满满地说:“我们两个在一块,自然是他需要长进。整个洛水一带,谁不认识我凌霜!我这么出类拔萃,还需要长进吗!况且我再怎么长进,也比不上我哥呀?哥,你说是不是?”
      凌霜把手肘撑在桌子上,单手捧腮侧身看着凌霄,愣是看的凌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对于这样一个整天把他捧到天上的凌霜,凌霄除了由着他胡闹,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一句责备都说不出口。
      凌霄想到了什么,不自然地将脸转到另一侧:“这里冷,贫够就出去吧。”
      “得令!”
      凌霜知道凌霄琐事缠身,既然城主的警报已经解除,那他也可以回屋快活了!
      不说还不觉得,凌霄提了一句冷,凌霜才觉察到身上早已冰凉,不禁打了个寒颤,飞奔着冲出门去。等到凌霜跑到拐角处,才想起没有带上房门,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回去,乖乖把房门悄声关好,才大摇大摆地回到院子里。
      不远处,花匠带着人沿长廊走来,后面的人怀抱花盆,队伍延伸了老远。凌霜打眼看去,尽是些君子兰,金盏菊,白鹃梅之类的,好像不用这些清寡孤高的花就显不出主人的高雅脱俗似的。想到这儿,凌霜顿时对这些花植嫌弃万分,绕了个远到前面去了。
      凌霜哼着今日刚在百花巷听的虞美人,从路过丫鬟的果盘里顺走两个苹果,一手一个,啃得脸上满是汁水在院里闲晃。
      暖日当空,春风如故,庭院里绿杨点翠,新叶初成,青柏繁茂,生生不息。明朗的碧色喧宾夺主,将探身而出的花苞掩藏其中,不可观探,只有空中丝丝的清香在提醒着人们,绿意之下,是一场姹紫嫣红的繁华。
      一个年长的家仆从正堂的方向而来,凌霜见状,慌乱地将手里的苹果扔了出去,用袖子抹了抹脸,笑嘻嘻地跟来人打招呼:“白叔,忙什么呢?”
      白叔看到了凌霜,像看到了自家孩子,慈祥地笑了起来,脸上的皱纹随着笑意层层浮现,显得可亲又可敬。
      “这是宴席上的宾客名册,老爷让我给大少爷送去一份。”
      “名册?”说起来,寿宴马上就要到了,凌霜连谁要来都不知道,“让我看看。”
      凌霜接过名册,上面大多是城主的故交。
      “我记得这几个老头不是云游去了吗?这云游的人消息够灵通的啊!”
      “这几个都是谁啊,我连听都没有听过,肯定又是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
      “我没看错吧!方齐山他们家也被邀请了?鬼都知道我们两家关系不好,城主想什么呢请他们!”
      “哈哈,死丫头她们家果然也要来。白叔,这回你可得看好她,说不定她又要赖在我们家不走了!”
      “这个燕老头我记得!是个懂酒识酒的!我要跟他好好喝几杯……哎哎”
      听着凌霜“点评”宾客名册,白叔只站在一旁暗笑,别看二少爷平日不闻家事,其实心里清楚得很。
      眼看着时辰渐晚,白叔知道凌霜孩子脾性,把名册从凌霜手里拿了回来,顺带着劝导说:“燕大侠是老爷的挚友,二少爷要注意言辞,被老爷听到就不好了。”
      “白叔,我还没看……”
      “送了这名册,我还要去给下面的铺子招管事,不打扰二少爷了。”
      凌霜被白叔硬生生地噎了回去,又不好使性子,顿了顿才说:“您忙。”
      白叔略略点头,快步走远了。
      白叔来凌府已经有三十多年了,是看着凌霄和凌霜长起来的。两个人一母同胞,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只是两个人性子差得太多。凌霜生出来身子就弱,一直被夫人宠着,长成了这副无法无天的样子。凌霄是哥哥,生下来就结实,自然承载了城主的厚望,不仅要继承凌家绝学,还要管家,查账,读圣贤书,一个都不能落,因而长成了面前这样沉静稳妥的模样。
      “大少爷,这是后日宾客的名册,上面都是回了信要来赴宴的。”
      凌霄没有抬头,拿着笔一刻也不停:“放下吧。”
      白叔走上前,将册子放在凌霄桌案上:“昨日大少爷已经看过管事的人选,可有中意的?”
      凌霄停下了手中的笔,细想了一番。
      “王平性子沉稳,只是经验不够,若做管事,还差些火候,下面若有缺伙计的,可以叫他去试试。李庆倒是做了十多年的管事,只是这几年来换了好几个东家,可见此人不稳妥。那个叫张勉,看着倒是勤勉,只是性子太躁,不能长久。这几个都不行,再去寻。”
      “是。”
      白叔从凌霄那里出来,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说来大少爷不过二十不到的年纪,又是白叔看着长大,怎么说自己也算个长辈,不必惧他。但大少爷思虑周全,性情刚直,所有的人情世故到他这里一概走不通,行事作风常常让老练的白叔心中骤紧,故而不敢马虎。
      凌家有后辈如此,未来……白叔正想着,远远地又看到了院子里翻墙上树的凌霜。
      未来……尚未可知吧。
      眼看着寿宴将近,宴会的种种布置在凌霄的安排下紧锣密鼓地进行。凌城主将事情推给凌霄,以为自己能忙里偷闲,却不想凌霄给他这个寿星也安排了事务,让他一刻也不得闲。
      看着凌霜一天天早出晚归,跟个没事人一样,凌城主心上不悦,顺带着把凌霜也抓回家来,当成壮丁使唤。
      凌霜手上没个准头,那些宝贝的东西,凌城主连碰都不敢让他碰,只能让他跑跑腿,传传话。
      凌霜在外面玩得自在,冷不丁被叫了回来,心上自然不高兴。更何况,管事的凌霄都还没说什么,被城主给叫回来算怎么回事!家里团团转的人已经够多了,怎么还非得让自己跟着瞎转,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既然城主想让凌霜也忙得团团转,那他就真的转!每每得了吩咐,凌霜都要绕着大院慢悠悠地晃上好几圈才去传信。
      凌城主刚得了从城外传来的消息,喊人没人应,火急火燎地从房里出来,大老远就看到凌霜在院子里闲步,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凌霜,过来!”
      凌霜听到城主叫他,背上一紧,收起厌倦无聊的神色,一阵小跑到城主跟前,笑眯眯地问:“城主找我什么事呀?”
      凌城主白了他一眼,没心情跟他玩笑:“刚接到的消息,你钟离叔父已经到城门口。眼下我也找不到人,你去一趟,把他们接过来。”
      凌霜眼前一亮,总算有个好玩的差事,不枉他在院子里绕了这么多圈。
      “钟离叔父到了!这么说,死丫……钟离秀妹妹也到了?我马上去!”
      话音还没落,凌霜已经一溜烟跑没影了,只是他跑的方向不大对吧。凌城主看着往后院去的背影,心想,这小子,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洛水自高山雪顶而来,绕山穿林,过田经村,绵延不绝。洛水城处在洛水下游,依山林,傍水溪。山林多木材,水溪多鱼虾,住在洛水城里的人,就算再没有本事,也能依仗这里的山水之势,混一个衣食无忧。百姓各有生计,自然一片祥和,其乐融融。
      钟离家的马车风尘仆仆而来,静静地停在城门前。马车朴素节俭,用的都是寻常人家的粗蓬棉布,不见丝毫的张扬。
      一个发鬓斑驳的老者掀开帘子往外环视一周,藏蓝的身影器宇不凡,在人群里极为惹眼,一下子就吸引了老者的注意,赶忙起身从车上下来。
      “见过伯父。”来人不仅气质不凡,还礼数周全,一派大家公子的模样。
      钟离叔父走上前,拉住这人的手,笑容里带着歉意:“许久不见,凌霄已经长成大人了!知道你们家正忙,我们也是没有算好日子,走得快了些,怎么让你亲自来迎了?”
      来人抿嘴微笑,彬彬有礼地说:“伯父是贵客,远道而来,自当亲迎。”
      看起来,钟离叔父对这样的行事做派很是喜欢,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凌霄还是懂事。说起来,我还真是许久没有出过远门了,你爹的身体可还好?”
      “都好……”
      谦谦公子正心中暗喜的时候,一个熟悉的清脆声音朝着他迎面袭来。
      “凌霜你在那儿装什么装!”
      鹅黄的倩影站在马车上,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在旁人眼中的形象,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冲着凌霜高喊。
      凌霜深吸一口气,一个白眼翻出天际。
      他就想不明白了,怎么每次都能被这个死丫头认出来!明明一模一样!他特地穿了凌霄的衣服,玉佩也藏了起来,还做出不苟言笑的严肃神情,怎么还是被她认出来了!
      家里的下人有时候都分不清,这死丫头究竟练过什么歪门邪道,眼睛这么毒?
      这些念头在凌霜脑海里急速划过,钟离伯父面带困惑,凌霜知道自己露了馅,当即换上嬉皮笑脸的样子,凑上前扶住钟离伯父,撒娇似的说:“叔父车马劳顿,一定是累坏了。凌霜也是想逗叔父一笑,缓一缓远行的疲累,叔父不会怪我吧?”
      钟离叔父指着凌霜,笑着说:“你这小子,一点都没有变,还是这么爱玩。走了一路晕头转向的,要不是你这一出,我现在还迷糊着呢!”
      “叔父胸怀深远,自然不会跟我计较。家里已经备好茶水在等叔父了,快随我回去吧!”
      凌霜扶着钟离叔父回到马车上,暗地里威胁似的瞪了钟离秀一眼。钟离秀才不理会他这些,哼了一声转身回到了马车里。
      马车慢慢悠悠地晃到了凌府门前,凌城主和凌霄出门相迎。凌城主与钟离叔父许久未见,见面就有许多话要说,一时间什么也顾不上,直接进门去了。
      钟离秀早透过帘子看到了外面站得笔直的身影,红着脸被丫鬟扶着轻轻走下马车,垂眼径直走到凌霄跟前,只抬头看了一眼,又慌忙低下头去:“凌霄哥哥,好久不见。”
      钟离秀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才一句话,连她自己都听到了声音里的颤抖,现在掌心又直出冷汗,两只手不住地来回揉搓,心早就跳到嗓子眼,就差蹦出来了。
      “钟离妹妹一路奔波,想必辛苦。客房早已备下,随我来。”
      凌霄的声音极为沉稳,听不出欢喜,也听不出悲伤,平稳到听不出任何情绪。
      钟离秀才不管这些,她只要听到这个人说话,心里就激动得不行,赶紧跟着凌霄走了进去。
      “好!凌霄哥哥费心了。”
      凌霄走在前面,钟离秀走在他的身后,在他注意不到的地方才大胆地抬起头,看着自己在脑海里勾勒过无数遍的眉眼,心中的雀跃从心底上到嘴角,染到眉梢。
      “嗨,这有什么。”凌霄没有出声,一旁却传来了凌霜的声音,“你们提前到也不早说,都到城门口了才传信过来。客房也只简单收拾了一下,大小姐就凑合住吧。”
      凌霜走在钟离秀身旁,看了一眼凌霄,压低声音道:“话说,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我们俩长得一模一样,我又穿了与他一样的衣服,就算是城主也不一定认得出来。我就奇了怪了,你到底怎么认出来的?”
      钟离秀的眼神一直落在凌霄的身上,嘴角是掩饰不住的笑意,说话也连带着温柔了起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是一样的脸,有些东西是不一样。”
      “别拿这些有的没的来诓我,老实说,我到底哪里露馅了!”
      凌霜知道这个死丫头鬼话连篇,刚才这话一听就知道是想糊弄他,凌霜怎么可能上当,他必须要弄清楚,他和凌霄究竟哪里不一样!
      钟离秀春风满面地跟在凌霄身后,脚步欢愉得恨不能跳起来,鹅黄的衣摆跟着脚步来回摇摆,划出曼妙的舞姿,将小女儿的心思外漏无余。
      钟离秀本想安安静静地跟着凌霄哥哥,却不想凌霜像个癞皮狗一样跟了上来,喋喋不休,甩都甩不掉。
      钟离秀倒吸一口气,抬高声音,咬牙切齿地问凌霜:“听闻凌二少爷结交甚广,当下春光正好,不需要忙着去陪众位红颜知己吗!”
      凌霜当然听得出死丫头话里的讥讽,她既然要来这套,那就不要怪自己不客气了。凌霜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城主的寿宴将近,家里忙得不得了,哪儿哪儿都离不开凌霄。这样吧,哥,你先去忙,我带钟离妹妹去客房就好。”
      钟离秀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生怕凌霄哥哥当真,声音不自觉地提了三分:“凌霄哥哥盛情,怎么好……”
      不想凌霄突然停了下来,转过身道:“如此也好。宴席上有几处布置尚未妥当,就让凌霜带你去吧。失陪。”
      说完,凌霄急匆匆地赶去了正堂。
      “凌霄哥……”
      钟离秀眼看着凌霄走远,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端着的架子马上松懈下来,回过头狠狠地瞪了凌霜一眼,对着他一阵拳打脚踢。
      “凌霜你故意的吧!”
      凌霜也没有料到凌霄真会这么忙,正合了他的意思,自己的奸计得逞,又看到这死丫头这么生气,一时间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哈哈哈,我说什么来着,他就是很忙,我又没有说错。哈哈,你刚才的样子真是太好笑了,戏里有一招叫变脸你知道吗,我觉得你在这方面,很有天赋,哈哈哈……”
      凌霜看到钟离秀朝他扑来,一个侧身逃脱,赶忙往后院跑。钟离秀好不容易来一趟洛水,见一次凌霄,还被这小子给搅黄了,心中愤恨不已,追上去作势要打。
      钟离家与凌家是世交,想当年,钟离家也算得上是鼎鼎有名的武学大家,后来为避江湖纷争,隐居山林,不再过问红尘中事。说起来,这些年也只与凌家还有些书信往来。以往那些旧友,隐匿的隐匿,离散的离散,早不复当年。
      钟离秀跟着家里在山中隐居,极少出门,自她记事以来,只跟着父亲来洛水两三回,其余时间不曾出过远门。
      两个人追打着到了后院,钟离秀跑累了,气喘吁吁地摆摆手停下来,瘫在了院子里的石凳上。
      “看着你平日不学无术的,怎么跑起来这样快?我在家练武也不曾这样累过!”
      凌霜看她坐下,也停了下来:“那是!没有这逃跑的功夫,我没被外面的人打死,也早被我爹打死了。就你这小身板,还在家练武,说出去谁信呐!”
      钟离秀手指一翻,指间有寒光闪过,扬眉一笑:“你当然不知道,爹只教过我一招,见过的人,都死了。”
      对于钟离秀的话,不管凌霜信不信,都要先调侃一番:“哎呦,我们的千金大小姐什么时候变成杀人成性的孙二娘了?”
      钟离秀喝了一大口茶水,冷扫了他一眼说:“就凭你说话这么欠,就活该让伯父打死你。”
      凌霜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说:“这么想让我死,你是有多恨嫁?”
      凌霜说话向来没大没小,没轻没重,钟离秀虽不想理会,脸上却还是不由地泛起了红晕。
      嫁?她真的能嫁给心里的那个人吗?
      钟离秀不自然地把脸扭到一旁去,不经意间看到了海棠树下空出的地方,问道:“我记得这里原来是有一架秋千的,怎么现在没了?”
      现在还不是海棠开花的季节,院角的海棠树只能用青翠欲滴的枝叶回应暖春的热情。春风在枝叶间留恋缠绵,温言软语,尽诉衷肠,海棠却始终不为所动。
      众芳丛中,有秋海棠,也有春海棠。春海棠钟情的是春日的流光暖阳,受不得秋日的风刀霜剑。秋海棠青睐的是秋日的金枝玉叶,经不住春日的乍暖还寒。
      没有人该问秋海棠,为什么不在春天绽放,就像没有人会问春海棠,为什么不在秋天盛放。
      没有为什么。
      任春风情比金坚,任暖阳心若磐石,不对就是不对。
      墙角的这株海棠眷恋的,始终是秋,不是春。
      凌霜看了一眼钟离秀望着的地方,脸上逐渐冷了下来,心烦气躁地一屁股坐下来:“扔了!”
      “好好的怎么扔了?那秋千飞得又稳又高,我惦记了好些时候呢。”
      “还能有谁,当然是城主的意思!”
      凌霜少见如此浮躁,钟离秀看他的样子,更加好奇其中因由。
      “二少爷怎么得罪城主了?说出来也好让我高兴高兴。”
      “有什么可高兴的!就是因为我胡言乱语了几句,结果传开被城主听到了,把我关起来不说,还把秋千给扔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好些年,如今再提起来,凌霜依旧生气。这个秋千从小就有,好好的招谁惹谁了!就算是他凌霜的错,城主也不该把气撒到秋千上!
      凌霜依旧恋恋不舍地望着秋千的方向,钟离秀知道他心有不服,语气也缓和了下来:“你胡言乱语的话说的还少吗?这回到底说什么了,让伯父这么生气?”
      “须臾花开满,刹时雪乱红。云雨翻覆际,鸳鸯秋千动。”
      追忆往事,凌霜清楚地记得自己在百花巷初次念起的样子,那个时候浪荡公子,酒肉朋友,红袖添盏。但是,好像哪里不大对。
      为什么是秋千?
      为什么偏偏是秋千?
      为什么偏偏是家里的,这架秋千?
      凌霜深深地望着海棠叶下的斑驳光影,脑海里骤然空了一大片,恍惚间有些失神。
      钟离秀听了凌霜的酸诗,不娇不羞,笑着说:“凌二少爷好不容易做回诗,竟是这样的淫词艳曲,还在外面传开,伯父不生气才怪呢。”
      钟离秀又念了一回,竟然点评了起来:“前两句倒还有趣,有点轮回往复的意思,只是加上后面两句,就说不得什么意境了。”
      凌霜恰好听了这句话,醍醐灌顶般从缠乱的记忆里挣脱,逐渐回过神,随即微蹙眉头,神色疑顿,转眼看向钟离秀。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钟离秀看他的样子,笑着问。
      “你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太邪门了。”说这话的时候,凌霜依旧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丝毫没有往日的玩笑轻浮。
      “怎么了?”钟离秀更好奇,能让凌霜觉得邪门的事情,一定不简单。
      被钟离秀的话点醒,凌霜沿着记忆,找到了这首诗的缘起。
      “前两句不是我说的。”
      钟离秀得意一笑,刚想开口,突然意识到什么,凑到凌霜跟前神秘地说:“让我猜一猜。前两句是凌霄哥哥说的,对不对!”
      钟离秀暗棕的眼眸里闪着诡异的光亮,那一瞬间,凌霜突然有一种错觉,一种自己方才所想被钟离秀看穿了的错觉。
      一股阴风悄然爬上他的肩背,将凌霜的胡思乱想吹散开来,吓得他从凳子上跳起来退了两步:“你怎么知道!你肯定在我们家安插了什么奸细,不然不可能知道!”
      钟离秀故作奸诈地笑了起来,冷冷地说:“我还知道,前两句不尽是凌霄哥哥说的,后两个字是你自己加的,对不对!”
      摆脱思绪的凌霜显然轻松了许多,绕着钟离秀打量一圈,顿时开始怀疑人生。这个女人究竟是什么妖魔鬼怪,居然全让她给猜中了,连哪个字都能说出来,细思极恐,恐怖如斯。
      “怎么着,被我说中了吧!”看着凌霜的反应,钟离秀更为得意。
      想到钟离秀来了洛水的种种,凌霜百思不得其解。
      “你只打眼一看,就知道我们俩谁是谁。这诗你就听了一次,就知道哪是凌霄说的,哪是我说的,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钟离秀嫌弃地看了凌霜一眼:“不难啊。很明显,后两句这样不堪入耳的词句,肯定是你自己瞎扯出来的。至于前两句,‘满’和‘红’都不像是凌霄会说出来的字眼,如果是,那也该是满江红,而不是花满和落红。”
      “你怎么肯定是凌霄?”
      “这就更显然啦!能在你面前说这么意境斐然的话,还不挨打,还能被你听进去的,只有凌霄哥哥啦!”提起凌霄,钟离秀不由自主地勾起嘴角。
      凌霜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厉害啊!大小姐简直狄公在世!这要是以后哪里有了命案,大小姐出马,还不是手到擒来!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这本事呢?”
      钟离秀双手捧腮,脑海里描摹出一个人的模样,浅浅一笑:“那当然。”
      凌霜看着钟离秀柔情荡漾的样子,知道她肯定又想起了凌霄。这样腼腆羞怯的小女儿模样,只有在提起凌霄的时候,才会在她的脸上出现。
      凌霜这才惊觉,原来这桩往事里,还有一个不可抹去的痕迹,那个在他面前吟诗,还不挨打,还能被他记得的人。
      说起来,自己这两日忙得很,好像许久没有见过他了。
      被这样的想法牵引着,凌霜着了迷似的抬腿就往外走去,将留在这里的钟离秀忘得一干二净。
      等钟离秀从沉醉中回过神来,才发现庭院里已经找不见凌霜的踪迹。
      “这小子,又上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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