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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3) ...

  •   这年深秋,凌霄独自一人,踏上了旧程。河阳还是那个河阳,北地还是那个北地,来的人却只剩了一个。凌霄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将前来的刺客斩于剑下,给原本晦暗的心上又添了一层阴霾。
      林子里树杈光秃,毫无遮掩,秋风扒下了春光留在他们身上绿意茂然的遮羞布,只剩下一根根全无美感的枝丫,单薄孤独,荒凉凄清。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明白,那些碧玉接天,翠波连叶都是假的。他们聚在一起,看似枝叶交错,重重掩映,以为彼此之间密不可分,难舍难断,却在盛景落幕之后,恍然发现,自己还是一个人,只有一个人。
      路边不知从哪窜出一个毛茸茸的雪球,红彤彤的两个眼睛提溜乱转,唇瓣来回耸动,很是可人。
      这个时候竟然还能见到兔子!凌霄惊奇异常,指着小小的棉团道:“你看!”
      凌霄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身后只有绵延不绝的密林,还有断在天际的迷径。
      凌霄的笑意僵在脸上,垂下眼眸,回过身去。
      西风乍紧,斜阳残照,红透半边烟霞,为孤独的行人渡上一层金光,在他的身后洒下两道背影。
      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你远行踏月的孤单,我看到了你案牍劳形的乏味,我看到了你身担重任的强大,我看到了你不甘命运的倔强。
      我看到了你对酒当歌的畅意,我看到了你不拘俗世的潇洒,我看到了你左右逢源的无奈,我看到了你敏感多惊的挣扎。
      你眼里看到的,我都看到了。
      “帝里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况有狂朋怪侣,遇当歌对酒竞留连。
      别来迅景如梭,旧游似梦,烟水程何限。
      念名利,憔悴长萦绊。追往事、空惨愁颜。漏箭移,稍觉轻寒。渐呜咽,画角数声残。
      对闲窗畔,停灯向晓,抱影……无眠。”
      这一年恰逢武林盟主向江湖发出邀请,请众豪杰来中原一聚。凌府家中已经收拾了几日,是时候该出发了。
      凌霄看着空落落的院子,仿佛能看见两个人的身影。这栏杆他扶过,这台阶他坐过,这石桌他靠过,这海棠树他依过,他还曾在树下荡过秋千,好像就在昨天。
      “须臾花开尽,刹时雪乱空。人影徘徊处,飞霜孤冢融。”
      钟离秀从长廊而来,听了这句,脚上猛一顿,放缓了步子,静静走到他身后:“都收拾好,可以启程了。”
      凌霄望着院里的海棠,目不转睛:“随行的人也安排好了吗?”
      钟离秀淡漠的脸上透出一丝寒意:“早吩咐了。”
      钟离秀跟着凌霄的目光,望向那一棵海棠树,半晌才道:“不去看看他吗?这几年,你一次都没有去过。”
      凌霄呆望着海棠密绿,笑得无限温柔:“每刻都能见到的人,何妨去看呢?”
      暖阳透过门窗洒进屋里来,驱散了屋里所有的阴寒。桌上的玉佩,一个写着“霄”,一个刻着“霜”,在春光下,映出流淌的清碧,沿着洛水的纹路,氤氲而去。薄雾朦胧之间,仿佛有两个身影,比肩而立,沿着洛水的方向走远了。水气弥漫起来,前面的两个轮廓影影绰绰,倏而为一,刹时成双,逐渐看不真切。
      好像下雨了。
      中原这一路舟车劳顿,钟离秀还没什么反应,跟着的几个下人却吐得天昏地暗,腿肚子直打颤。安顿下来,凌霄带着药一一看过他们,最后来到了万良这里。
      万良被这一路折腾得脸色蜡黄,双目无神,嘴唇惨白,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见凌霄前来,正准备起身,却被凌霄按了回去。
      “你好好躺着,不拘这些虚礼。是我考虑不周,不该让你这么大年纪,跟着来回奔波。”
      万良身体虚弱,脸上连笑意都扯不出来:“少爷带我来,就是相信我,是我不争气,拖累了大家。”
      凌霄拍了拍他的肩膀:“来都来了,就不要想这些事,安心养好身体才是正经。只是身体不调,没什么大事,我给你带了药来,吃几回就好了。”
      万良没料到凌霄会拍他的肩膀宽慰他,受宠若惊地接过了药瓶。
      “谢大少爷。”
      凌霄常年幽居府内,万良没有接到别的吩咐,这几年极少见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少爷竟变得如此亲近宽厚了?
      万良受身体拖累,心思倦怠,没有多想,却在客栈住的十几日里,逐渐发现了不对劲。
      万良注意到,四下无人时,凌霄会四仰八叉地瘫在椅子上,甚至躺在桌子上,丝毫无所顾及,等有人出现,才赶紧端正坐好,拿腔作势一番。
      万良还注意到,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凌霄每次独自上街,都欢快跳脱,四处奔走,一点礼仪规矩没有。
      万良甚至注意到,凌霄有一次与人攀谈的时候,嘴里说了两个字:“我哥”。
      万良心里惊惧,对凌霄的身份起了疑心,却又拿不准。好在这一回方家也来了,就安置在附近城镇。万良将这几日所见所闻,悉数记下,将消息送给了方齐山。
      在方宗主的威逼利诱之下,方齐山这几年消停不少,马马虎虎将第八式练成,好不容易求了方宗主,跟着来到了中原。
      方齐山收到了万良的消息,上面记录的桩桩件件都在告诉他,凌家现在的少爷,就是凌霜!
      方齐山知道他爹不愿让他纠缠此事,因而将收到的消息瞒了下来,一个人揣测到半夜。
      如果是凌霜,那么此前种种便可以解释。凌霄为人光明磊落,绝对不会把自己关在家里,几年时间不见人影。这样的作为,如果是凌霜就不难明白。凌霜做不成凌霄,因而常年避不见人,怕行径泄露,出了破绽。当下出了洛水,无人识得凌家公子,便暴露了凌霜本性,桀骜不驯,为君子所不耻。
      至于成亲之时的种种情况,都是些道听途说,是真是假尚未可知,不可轻信。说是这么说,方齐山心里觉得,任凭旁人说的天花乱坠,凌霜断然比不上凌霄。
      方齐山打定了主意,准备明日盛会仔细留意凌霄,看看是不是如自己所想。
      然而人很难承认自己的错误,一旦心里有了决断,眼前所见,脑中所想,便只有一个目的:证明自己是对的。
      这日,凌霄早早地从屋里走了出来。发髻高束,银冠峥然如山,眉宇锋锐,双眸清冷若霜,薄唇轻抿,面容冰透如石,苍蓝的薄衫依靠挺拔的肩颈垂下,暗纹出远山,明线走彩云,针芒刺顽石,丰羽绘密林,锦绣蔽日如霄。
      钟离秀正在楼下清点布置,指了几个年轻的跟着凌霄,笑意盈盈地送凌霄出门去。
      “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注意安全。”
      “放心。”
      送走了凌霄,钟离秀给剩下的人也指派了任务:“你们几个去街上买东西,你们几个去清点车马,别临用的时候再出了岔子,各自去忙吧。”
      几个人散了下去,只剩万良一个人站在钟离秀对面,钟离秀略带歉意地说:“我听说这里有一处极为灵验的佛堂,眼下人手不够,麻烦管事陪我去上炷香。”
      万良恭敬地行了个礼:“但凭夫人吩咐。”
      盛会在山庄里举行,正是初夏,阳光温柔却不火热,亲暖却不炽烈,体贴却不骄纵,正当游园时。山庄里丛林茂碧,枝繁叶盛,于曲径通幽处洒下斑驳隐蔽,颇有一种柳暗花明的雅致。
      方齐山老早就来到门前,在背阴处来回徘徊,远远地看到了熟悉的身影,才停了焦躁的脚步。方齐山细细向他看去,竟是一身薄衫,得意地笑了起来。
      想变成另一个人,光长得像是不行的,一点一滴都要做足了,才能冒充一二。不过说来也是,如果不像凌霄自幼身寒,这样的天气裹棉披裘,没几个能受得了。
      凌霄看到了迎面走来的方齐山,脸上连愠色也没有,眼睛竟然是笑着的:“方公子,好久不见。”
      凌霄是个什么样的闷葫芦,方齐山再清楚不过,每次约战,如果不是他先出声,两个人能从天黑站到天亮,一句字都没有。但是凌霜就不一样了。
      方齐山自以为看透了他的小把戏,也笑了起来:“几年不见,二公子别来无恙。”
      凌霄转身就往山庄里去,方齐山赶忙跟上前。
      “方公子这些年,消息不甚灵通啊。凌家现在只有一个少爷,哪来什么二公子?”
      方齐山做出惊讶的模样:“哦?原来是我见识浅了。凌霄什么时候出的事,怎么不曾听说呢?”
      凌霄听了这话,竟不生气:“就算方公子出了事,凌霄也不会出事的。这不是好好站在这儿呢吗?”
      方齐山左顾右盼:“哪呢?我怎么没有看见?”
      凌霄轻轻一笑:“看来方公子现在不仅耳朵不好使,眼神也不大好使。这么大眼睛长在方公子身上,真是可惜了。”
      方齐山自以为拿了把柄,任凌霄说什么也不生气:“我的眼神是越来越不行了,只能看见二公子的模样。我听说,这次盛会里,有文人在侧执笔,记录江湖豪杰的风采。若公子有了什么惊世旷举,出了逸闻趣事,他们是写凌霄,还是凌霜呢?”
      凌霄知道他故意挑衅,笑眼看他一眼,快走两步进了正厅拜见盟主。
      方齐山站在原地,看向略显单薄的身影,嘴角勾起冷笑。说起来,他见过凌霄不少回,但是凌霄对他说过的话,加起来都没有今日多。
      凌霜,有一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凌霄进到厅前,弯身行礼道:“洛水凌家,凌霄见过盟主。”
      盟主看着这个年轻人,脸上的褶皱凑到一起,沉思良久。
      “洛水凌家?洛水我知道,不过是一个偏远的小地方,哪个凌家?”
      站在盟主旁边的人觉出了尴尬的气氛,小声提醒道:“盟主您不记得了?他们家祖上是江湖响当当的……”
      “无妨。”凌霄抬起眼,脸上说不出是阴冷还是自负,“今日之后,我会让盟主记得我。”
      凌霄直身挺立,转身而去,脸上挂了一丝苦涩。
      凌霄啊凌霄,你可曾想过,你毕生追求的,所谓声望名誉,到头来不过是小人物,在小地方,上演的空欢喜。如果早知如此,你会不会愿意,放缓脚步,趁还来得及,多陪一陪那个奉你为神的傻子呢?
      可惜,没有如果,我没有,那个傻子也没有。
      方齐山一直盯着凌霄,见他出门去了偏殿,自己也跟了过去。偏殿里设了果食茶水,供人休息修整。
      方齐山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嘴里的水没来得及咽下去,眼睁睁地看着凌霄将一壶酒往嘴里灌去,惊得一口水喷出来,洒得桌上衣上尽是,瞳孔瞪的跟铜球似的,手指颤抖地指着凌霄,恨不能满世界嚷嚷:他喝酒了!喝酒了!洛水连个蚂蚁都知道,凌霄不喝酒!他……他竟然喝酒了!他肯定不是凌霄!他就是凌霜!
      方齐山眼看着旁边没有认得的人,一番话硬是说不出口,憋的脸都红了。
      正当这时,凌霄起身出门。方齐山见状,正要跟上去,却在门口撞见了方宗主。
      “找了你半天,原来跑这儿来了!快跟我走,带你去见爹的老朋友!”
      方宗主拉着他就往另一侧的凉亭走去,方齐山眼看着凌霄消失在长廊尽头,急得话都说不清。
      “不是,爹……我……凌霄……”
      还没等他说出一二,就被方宗主拉到了凉亭里,见了一个头发白得发光的老前辈。方齐山只哼哼哈哈地打了招呼,心里着急,腿脚不停地来回晃荡,只知道前辈的嘴在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盯着他的头发不住在想:头发竟然还能白成这个样子?不会是假的吧?
      当下这个时候,钟离秀刚从佛堂回来,万良低着头跟在她后面。
      走了半晌,钟离秀忽然开口问他:“管事可知,我方才向佛祖求了什么?”
      万良老老实实地回道:“少夫人所求,自然是为了少爷平安喜乐。”
      “哪个少爷?”
      万良听了这一句,身体猛一激灵:“少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钟离秀的声音极轻,像从天上飘来的一样:“我问,是活着的那个,还是死了的那个。”
      佛堂虽香火鼎盛,却地处偏远。两个人步行而回,路上荒原连天,阴森清冷,不时有无名孤冢在侧,令人胆寒。
      这样的气氛里听着这样的话,万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声音颤抖着说:“当……当然是为了活着少爷。”
      钟离秀的声音幽幽而来:“那你说活着的这个,是大少爷,还是二少爷呢?”
      万良觉得说哪个都不大对,鬼使神差地回了句:“不知道。”
      钟离秀轻笑了一声,听起来更瘆人了:“是啊,你不知道,方齐山也不知道。但是你猜,他会选哪一个呢?”
      万良心里一沉:“少夫人定是在说笑,我怎么会知道方公子选哪个呢。”
      万良上下打量了钟离秀,又环顾了空无一人的旷野,心里盘算着,不过一个女人而已,如果事情败露,大可以杀了钟离秀,一走了之。
      钟离秀的语气依旧淡淡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呢?昨日你给他的信上,不是把少爷的行踪都告诉他了吗?”
      万良暗地从袖口掏出一把匕首,不动声色地说:“我告诉他,最近少爷行动异常,却不曾在信上妄下决断。我也在怀疑,现在的少爷究竟是掩饰不住了,还是做给我看呢?这个疑虑,还要少夫人给我解答才是。”
      钟离秀笑了笑:“你是不曾妄下决断,但方齐山收了信,以他的心思,会如何想呢?”
      万良心上一惊,知道自己办错了事,抽出匕首往钟离秀而去。钟离秀冷眼一瞥,猛地一个转身躲过锋刃,面朝万良:“怎么就着急了,你不想听听,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监视你吗?”
      兵刃已露,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万良比划着,三两下朝着钟离秀戳过来。
      万良毕竟是个管事,不通兵法,略有些拳脚,也上不得台面,却没有料到钟离秀习过武功,身形敏捷,步态沉稳,轻轻一勾就将他的匕首打落在地。
      万良见状,转身就要跑,钟离秀眼疾脚快,一个旋身落在他跟前,看了看指间不明显的薄刃,略显可惜地说:“这招式本是爹教我用来保命的,没想到今天竟用来杀人。想想也是,我不杀人,就会被人所杀,难怪爹教了我出手必见血的一招。”
      万良只觉眼前一阵眼花缭乱,被一股强劲的力量绊倒在地,刚抬起头,刀刃就停在了颈边。
      万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却不想死得不明不白:“活着的,到底是凌霄还是凌霜!”
      钟离秀阴笑,冷着声音道:“不如你去问问,下面那个!”
      方齐山在凉亭听两个老头唠叨许久,好不容易才等到方宗主告辞而去。从凉亭出来,穿过拱门,见四下无人,方齐山终于忍不住,神秘地说道:“爹!你知道我刚才看见什么了吗!”
      方宗主心不在焉地问:“什么?”
      方齐山兴奋得手来回比划:“我刚才看见凌霄,喝酒了!”
      “喝酒就喝酒,你激动什么?”
      方宗主想着,他们身在中原,又有盟主在此,料凌霄也不敢耍什么手段。
      “不是爹你怎么不明白呢!凌霄喝酒,说明他不是凌霄!凌霄是凌霜!”
      听到最后,方宗主心里一阵厌烦,伸手朝着方齐山的脑袋上抡过去,结结实实地落在他的头上。方齐山眼前猛然一黑,头上嗡嗡一阵乱响。
      “我跟你说过多少回!我不管他是凌霄还是凌霜,跟我没有关系!跟你也没有关系!”
      “我原以为你鼓弄出个武器,能让你安下心来好好练武。结果呢!弄了一个破链子之后就整天不务正业,纠缠凌霄跟人家比试。”
      “人家凌霄什么水平!你又是什么水平!在人家跟前连个练手的都算不上!比了这么些回,非但没有长进,还弄了一身伤回来,你这不是送上门找打吗!”
      “我告诉你,回洛水之后,你给我好好待在家里,练不成武功,这辈子都不要出来了!”
      方齐山的嘴唇被咬出血,眼神里一阵凶狠划过:“好,破链子是吧,我们走着瞧!”
      方齐山吐了一口血水,转身跑走了。
      方宗主当下怒火中烧,气得面容发红,哼了一声,朝着另一边去了。
      此次盛会,意在让各家各派展露武功,相互切磋,因而在平旷处设下擂台,各路豪杰自愿比试较量,不拘规矩礼数。
      方齐山借着山林,一路飞檐走壁,跳落在擂台上,抽出利剑,将剑鞘扔下台,眼神狠厉地环视台下之人,猛然找见了凌霄。
      方齐山用剑指着凌霄,高声道:“凌霄!上来!我要与你比试一回!”
      方齐山心里认定这人是凌霜,既然是凌霜,他有什么好怕的!这回他要赢个漂亮的,给死老头看看,他方齐山不是一文不值!
      凌霄心里还在盘算,猛然被方齐山指着挑衅,吃了一惊,看来不必再盘算了。
      凌霄从人群里走出来,摆摆手不大在意地说:“我才不同你比!我方才看了几回,个个都是虚张声势,投鼠忌器。既然都是些表面功夫,不比也罢。”
      方齐山气红了眼:“这次,我们来真的!比不比!”
      凌霄抱着肩,轻蔑地说:“不比。我这下手没个轻重的,伤了你怎么好交代呢?”
      方齐山已然失了理智:“凌霄,你我比试,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盟主和各位英雄在此,我方齐山立下生死状,此次比试,两方生死无关,两不追究。凌霄,你敢来吗!”
      凌霄等的就是这句话,一个飞身上台:“方公子盛情相邀,我也就不推辞了。众位也都听到了,生死无关,到时候出了事,公子可别赖上我就好。”
      一句话刚落,方齐山凛剑而来,剑光一闪出现在凌霄面前。天寒剑破鞘而出,寒出深冬的冰光,挡在身前。
      洛水确实是个小地方,只一条不绵长的河流,一段不繁华的地界,一群不简单的人。
      天寒破空现身,刹那间刺断苍穹,将初夏温暖的帘幕划破,空中风云际会,万里阴霭,缥缈无际。狂风席卷而来,夹杂着荒草枯叶,裹挟着冰棱霜粒,阴风怒号,回荡丛林,萧条绿意,直冲擂台。
      看擂的人束了束衣领,收紧夏袍,望向台上。
      凌霄等这一天等了五年。苍蓝的笔墨挥毫着冰蓝的剑身,三两步冲出天寒之势,骤然雪落出痕,为山川抹上一层净白,宛若动人的冰雪江山图。
      凌霜曾经说过,赢就赢得光明正大,输就输得心甘情愿。所以方齐山必须光明正大地,死在凌霄的剑下。
      方齐山等这一天等了一辈子。剑芒锐不可当,堵上了他所有的尊严,以破釜沉舟的气势冲击八方,要么生,要么死,他没有退路了。
      凌霄自小在天才的光环下长大。方齐山自小在凌霄的光环下长大。洛水另一端的才子,品貌出众,根骨奇佳,五岁得天寒之法。五岁的时候方齐山在干什么?他在和其他所有的孩子一样,玩闹撒娇,哭着要糖吃。
      有的人,生下来就不是天才,但不是每个人,都要成为天才。方齐山喜欢天马行空,喜欢打造兵刃,喜欢铸铜炼铁。然而天才的榜样就在那里,成为这世上所有人都该成为的样子。
      如果我活着,就是为了成为他,那我自己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剑刃交锋,刺啦一声巨响,让人肌肤发麻,浑身颤抖。凌霄卖了个空子,将两人的距离拉开,方齐山见状,下意识地放出了缚灵锁。
      缚灵锁在空中敞开冰冷的怀抱,以虎狼之势,凶猛呼啸着扑向凌霄。凌霄飞身欲走,却被沉重的锁链泰山压顶般锁在身上,不得动弹。
      这缚灵锁果然厉害。
      方齐山见凌霄被压缚灵锁之下,怔了几秒,赶忙四处张望,目光各处搜寻。
      爹,你看到了吗?
      然而方齐山始终没有找到方宗主的身影。
      对面传来阴森诡谲的声响,方齐山向缚灵锁看去,里面的凌霄面容狰狞狂乱,身上的骨节随着噼里啪啦的声音骤缩。霎时见,四合俱静,只留下了人骨摩搓的声响,在空旷的大地上一遍又一遍地肆虐回荡,恐怖异常,毛骨悚然。
      方才还高大的一个人,顷刻间如泄了气的皮球,缩减成孩童大小。
      怎么可能!
      台下的人也不大相信,还以为是风雪迷了双眼,用力揉了揉。只见小小的身体从缚灵锁里轻松钻了出来,伸展四肢,身体冲了气似的,恢复起来。
      一个阴毒的心思在方齐山心里闪过,他剑光一晃,朝着尚未完全恢复身形的凌霄迎面而来。
      凌霄,谢谢你,让我见识了缩骨功。
      凌霄,对不起,我必须要赢!
      凌霄早料到他会有这么一手,在方齐山运步而前时,凌霄的脚下也划出步法,挥剑如风,如流光幻影,行云流水,迅疾不可追。
      是霜下九霄。
      方齐山见眼前人影一晃而无,知道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方齐山活了二十多年,当下才发现自己最后悔的,不是没有练成的那一式功法,而是已经成形却来不及锻造那一纸的兵器图示。
      人生这么短,他甚至来不及,做回他自己。
      凌霄脚下生风,缩骨之形未曾完全恢复,行走的每一步里,都有着削筋磨骨的剧痛。
      这些年,凌霄将自己关在府里,是为了缩骨功。
      缩骨功被凌家后人遗忘不是没有原因的。修炼缩骨功的人,必要打断全身骨节,以功法秘诀,重塑骨骼,方有所成。
      这些,凌霄当然知道,就算以前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
      缩骨之时,不宜运出其他功法,否则伤及筋脉,无法逆转。
      这些,凌霄当然也知道,但是他不在乎。他在乎的,早已无法逆转了。
      寒霜冲下云霄,萦绕身侧,追随着苍蓝衣摆,行出招式。
      手抬高,腿伸直,胳膊伸直……
      恍惚之间,凌霄仿佛闻到了海棠花的香味。
      可是海棠无香。
      但是凌霄闻到了。海棠的香淡漠秀雅,清冷温柔,却令人心醉神迷,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可是海棠无香。
      但是凌霄真的闻到了。那香气近在咫尺,就在鼻尖。他甚至听到了海棠花随风飘落的声音。
      可是海棠无香。
      对啊,海棠无香。
      墨色的眼眸里,翻云覆雨,雷电交加,波涛涌动,将星辰皓月暂掩了去,只留了暴戾的狂风骤雨。
      凌霄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闪到方齐山身后,冰蓝的剑身清明透亮,映出了持剑之人狠厉的目光。
      一道寒光而下,穿透方齐山的心脉,剑尖透过他的身体,狠狠地钉在地板上。
      天寒落地,将天寒地冻的凛冽尽数收回剑身,狂舞凌乱的暴雪眨眼间消失不见。冰冷穿过方齐山的心脉,带到他身体的各个角落,将尸首冻得体表结冰,四肢僵直。
      凌霄心脉受损,趔趄了两步,将身体恢复成正常形态,眼神迷离涣散,强撑着朝对面行了个礼。
      “承让了。”
      钟离秀早早地来了台下,见如此情况,赶忙命手下的人跑上台去,欢呼着将凌霄拥下台来。
      凌霄早已没了意识,被手下人架着下了擂台,不知道的还以为凌霄无甚损伤,连连称奇。
      凌霄在床上昏睡了几个时辰,半夜里梦中惊醒,猛然睁开眼,茫然片刻,又再度合上了眼。
      清明的夜空繁星璀璨,皓月千里。皎洁的月光将暗夜点亮,使这大地上的阴暗险恶无处遁形。群星闪着清亮的眼睛,围绕在明月身边,映得月辉更加润泽如玉,温柔纯粹。流星划过苍穹,惊艳了夜空,染湿了发鬓。
      有后来者为寻求武林盛会的奇况,翻阅当日留下的《江湖豪杰录》,只找到这些记载:
      凌城主与夫人得双生子,凌霄,凌霜。
      二十年后,凌霜暴毙。
      又三年,凌霄娶钟离秀为妻。
      再两年,凌霄于武林盛会大败方齐山,凌家盛极一时。
      然,凌霄与夫人终生无所出。
      自此,洛水凌家一脉,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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