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湘》芝麻绿豆

14、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1）

　　唢呐凄厉震三冬，愁云惨淡锁春重，梦断，十里红。
　　唢呐之声响遏行云，婉转凄凉，悠扬震耳，缠绵铿锵，清亮幽怨，用不可一世的声响，将这里发生的一切，宣之于众。
　　路旁的老妪听到了这声音，颤颤巍巍地从房间里走出来，跟着人群凑上前。
　　“小伙子，这是谁家，这么气派？”
　　“婆婆，这可是凌家公子成亲，能不气派吗！”
　　“凌家公子？哪个公子？大公子还是二公子？”
　　“婆婆怕是糊涂了，二公子三年前就过世了，眼前的这个，当然是大公子。”
　　“过世了？我怎么记得，昨儿个我还见到他了呢？”
　　“婆婆多久没有出过门了，怎么可能见过！就是真的见着了，那一定是大公子，婆婆肯定认错了！”
　　花轿自远处而来，烈焰如火，铺满长街。新郎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面，身姿挺拔，面色淡然，神情平静，目不斜视。
　　老妪笑了笑：“定是我记错了。大公子的姿容，不是谁都能学得来。”
　　迎亲队伍来到凌府，新郎下马，新娘下轿，二人并排来到门前。
　　凌霄抬眼看了一眼厅前，这些站着的，坐着的；微笑的，冷漠的；趾高气昂的，俯首低眉的，一个个都映入凌霄眼里。凌霄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默默地冷笑，这笔账是该好好算一算了。
　　凌霄向一旁的新娘伸出手，在空中停了许久也没等到新娘的手。
　　凌霄静静看了新娘一眼，新娘的头动了动，缓慢地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凌霄瞥过去，看到手背上浮着一珠晶莹的水滴。
　　凌霄抬起头，依旧朝着前方看去，单指将她手上的水滴抹去，还是热的。
　　“大喜的日子，哭什么。”
　　新娘的脸藏在红盖头下，看不清表情。
　　“当然是因为激动。我做梦都想嫁给凌霄哥哥。”
　　“跨进这道门，你就梦想成真了。”凌霄顿了顿，突然想到了什么，“你知道吗，凌霜跟我说过，你是他难得认可的嫂子。”
　　“看来我一定会梦想成真了。你一向都只听他的话，他说过什么，你一件一件都放在心上，旁人再怎么多说，你也不一定记得，就像我每次冲你撒娇，你都不记得。”
　　钟离秀明显感觉到手上的力道轻了下去，手指在握与不握之间，犹豫不决，飘忽不定。
　　钟离秀反过去，用力抓住了他的手：“大喜的日子，不说这些。别让大家等着急了，凌霄。”
　　听了她的话，凌霄手上的力道再次回过来，挺直身板，牵着新娘走进凌家的大门。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送入洞房！
　　礼毕之后，新人回房换下婚服，再次来到堂前，答谢宾客。
　　“如今凌公子成了家，凌城主也能放下心来。以后凌家交到公子和少夫人手里，凌城主只等着享清福罢。”
　　“我这把老骨头，早就不中用了，这几年要不是凌霄，我一个人肯定应付不过来。”
　　凌霄笑着，冷眼扫过堂下的宾客：“爹正当壮年，我虽有几年管家的资历，跟爹比起来远远不如，孩儿不争气，以后还要麻烦爹多加指点。”
　　“只是可惜，这家里原本该有两个公子，一同替凌城主分忧的。”
　　凌霄抬眼看向说话的人，眼神锋利如刀：“林前辈这话就是看不上晚辈了。凌霄有这个信心，一个人抵得上两个人。”
　　“凌公子当然有这个信心，毕竟另一个，就算尚在，也只能给公子添乱，还不如没了的好。”
　　凌霄在家一待就是三年，此间礼尚往来很是怠慢，连林家登门送来的请柬都不回应，让人很是恼火。
　　凌霄收起了笑意：“凌霜虽说秉性洒脱，贪玩眷乐，也都是生前往事。不是我无礼，我这个当哥哥的还没说什么，诸位没有一个人有资格，说这种话！”
　　有人见局势不对，出来打圆场：“是是是，大喜的日子，不要提这些不开心的事。来，我们喝酒……”
　　“这才几年不见，少爷口才见长啊！”堂下一个掌柜高声喊道。
　　凌霄瞥过去：“跟无赖打交道多了，跟人打交道自然更加得心应手。”
　　掌柜将茶盏咣当一声摔在桌子上，站起身来：“少爷这是意有所指啊！我也不弯弯绕绕打哑谜，我们几个掌柜此次前来，一是来给少爷庆婚，二是来看一看，我们的大少爷，还是不是原来的大少爷！”
　　另一个掌柜站起来：“陈掌柜息怒，多大点事，不至于惹出这样的动静。少爷，这些年您一直把自己关在府里，我们连个面都见不着，只能听着少夫人的吩咐。少夫人虽是凌家的人，终归还没进门，这几年大小吩咐都是她来授意，下面的人难免心里生疑。不过今天，少爷就站在这里，自然还是我们的少爷，诸位也可放心了。”
　　陈掌柜对这套说辞很是不喜：“谁知道他还是不是我们的大少爷！以前的大少爷，就算是天塌下来，都不会往后退半步！现在却畏畏缩缩，不敢见人，这还是我们敬仰的大少爷吗！”
　　“陈掌柜说什么话！大少爷就站在这里，如何不敢见人！如何不是！”
　　陈掌柜看着凌霄，冷哼了一声：“谁知道呢！只靠这张脸，你们就能认定他是大少爷吗！在座的各位不是没有见过，二少爷不是有着一张同样的脸吗？”
　　陈掌柜平白提起二少爷，让日光正烈，人影攒动的婚堂猛然安静下来，一股阴风鬼气从开阔的门庭两侧幽幽袭来，侵肌入骨，令在场的人毛骨悚然。
　　“信口开河！二少爷是我看着下葬的！你有什么证据，说这是二少爷！”家里的下人实在气不过，出言呵斥。
　　“他有什么证据，说自己是大少爷！”陈掌柜指着凌霄，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怒吼。
　　凌霄早想到会有此番争论，眼神昏暗沉阴，脸上挂着一副捉摸不透的笑意。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凌霄抬起眼，笑着走到了钟离秀跟前。
　　“如今正是草长莺飞的暖春时节，夫人喜欢雪，冬日里的积雪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今天是我们大喜的日子，不如我为夫人，下一场雪。”
　　旁边的人听了这番话，顿时摸不着头脑。刚才不是还吵得你死我活，说什么大少爷二少爷，怎么转眼间就开始上演夫妻恩爱，下不下雪的戏码了？
　　还没等座上人反应过来，一股寒气突然间迎面而来，伴着令人胆寒的冰霜，不由让人裹紧长袍，缩紧脖颈。
　　凌家祖传的天寒剑破空出鞘，冰蓝的剑身清透沁寒，将萦绕四周的春意骤然逼退，只留下了凄风苦雨，风刀霜剑的严冬。
　　经过了三年，现在的凌霄，清减枯瘦，骨颈线条锋利，拿剑的手指节分明，青筋暴起。虽如此，手上的剑却凄厉穿云，锋芒毕露，其疾追风，其力破山，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更多了几分，杀气。
　　倏然之间，春光似是察觉了这剑锋里的杀意，慌不择路地退避逃散，躲在不可见的角落里偷偷窥伺。只在风云变幻的眨眼之间，庭前光线骤暗，阴云缠绵，寒风刺骨。
　　不知道什么时候，空中多了几点纯白的倩影，婀娜多姿，曼妙动人。慢慢的，倩影逐渐多了起来。玉蝶在空中翩然起舞，寒樱在枝头朵朵盛开，风散银沙，琼琚满地，千里白絮飞。
　　钟离秀穿着薄薄的春衫，孤身站在雪影里，伸手接过片片飞雪，雪花落在手掌的瞬间，消失不见，化为冰水，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凌霄看到钟离秀身影，脑海里突然浮现了另一个人的模样，也是一样的大雪天，也是一样的侧影，那个人对他说：
　　雨凝云霄，贪恋红尘，坠入凡世，化为霜雪，落地成水。
　　既然贪恋红尘，为何走得那样决绝！连一句告别，都不容我说出口。
　　既然贪恋红尘，为何让我留了下来！连一句争辩，都不容我说出口。
　　空中的倩影随着剑光的迅猛，逐渐肆意，狂舞起来。
　　凌霜，你告诉我！如果这红尘里没有雪，如果这凡世里没有霜，我孤身坠落于地，又有什么值得贪恋的呢！
　　凌霜啊，凌霜，你究竟明不明白，雨贪恋的，不是红尘，也不是凡世，而是结为霜雪时，伸向他的那一只手啊！可是凌霜！凌霄没等到那一只手啊！
　　凌霄没等到那一只手吗？
　　在这场盛雪的最后，凌霄敛去天寒剑的清冷，以霜下九霄之势，收回剑锋。
　　背过去的身影看似果断决绝，却暗地里把衣袖往下拉了拉，肌肤所在之处，晶莹剔透，上面结满了，霜。
　　“如果这霜雪落在我掌心，化进我的骨血呢？”
　　凌霄的话从来不会有假，早说过霜也可以落在人的身上，凌霜你为什么不信！为什么不懂呢！
　　“这场雪，很美。”
　　钟离秀的话将凌霄从回忆里拉出，凌霄的眼神再次凝聚，将眼里的凶狠险恶化去半数，才转过身来，提着尚未入鞘的天寒剑走进门里。
　　“诸位对这场雪，可还满意？”
　　天寒剑刚从深冬而来，上面透着的阴寒和冰冷尚未褪去，剑锋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一触即发。
　　凌霄的脸上带着笑意，坐着的人却怎么都笑不出来。宾友们原以为看了场家里内斗的笑话，如今只能缩缩脖子，不敢出声。掌柜们本是来讨个说法，却不想凌霄凛冽依旧，更胜当年。暗自侧目的人不敢错漏一处，默默记录在心，警觉异常。
　　受了这一场寒风的肆虐，堂前的人心领神会，凌公子借这一场雪，告诉所有人，如今的凌霄，就是凌霄。即便原来不是，现在也是了。
　　“今天是你的大日子，刀光剑影的不吉利，赶快收起来，陪客人们多喝几杯才是正事。”凌城主见无人接话，率先打破了寂静。
　　凌城主已经给了台阶，如果现在不下，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陈掌柜赶忙起身，端起酒杯：“少爷果然是少爷，虽然幽居多日，仍旧风采不减，来，我敬少爷一杯。”
　　又一家掌柜心里后怕，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出头，赶忙巴结道：“陈掌柜怕是高兴糊涂了，忘了少爷不喝酒。”
　　“哎呦，我真是高兴晕了，连少爷的喜好都不记得，真是该打，该打！”
　　陈掌柜鬓角滴下冷汗，赶忙收回酒杯，准备换是茶水，却被凌霄一把拦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即将酒杯扔回陈掌柜怀里，引得众人恐慌频频，大惊失色。
　　“这杯酒，我接下了。你们几家离洛水远，不明情况，不知轻重。今日大喜，暂且饶你们一回，若有再犯……”
　　凌霄瞥了陈掌柜一眼，手上的剑在他身前划出一道弧线，收剑入鞘。
　　陈掌柜吓得腿软，一屁股摔在椅子上，连声道：“不敢，不敢。”
　　凌霄走到堂前，端起酒杯，声音沉稳，掷地有声。
　　“凌霄之前对各位故交旧友多有怠慢，如今已然醒悟悔过，还望诸位大人大量，原谅晚辈的不懂事。今日远道而来，凌霄不胜感激，以此薄酒，敬各位。”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凌霄将又一杯酒下肚，呆愣了片刻，才慌忙地端起酒杯。
　　“公子大喜。”
　　“少爷大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