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湘》芝麻绿豆

12、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3）

　　方宗主知道方齐山意气用事，惹了大麻烦，将他臭骂了一顿，严阵以待地等了两个多月，静观其变。不曾想，左等右等，等来却是凌二公子的死讯。
　　此毒，只有换去全身血脉，方能痊愈。方宗主心上了然，放心了不少。
　　方齐山暗器伤人，只是说出去不大好听，却无伤大雅。但是他们凌家，舍了凌霜的性命来换凌霄，一旦传出去，那可是身败名裂的丑闻。孰轻孰重，凌家自有决断。但事情已然闹成这个样子，两家人虽不挑明，暗里却已经剑拔弩张，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话说回来，虽然换血之事古方有载，但千古以来，无有成者，怎么凌家就这么走运，随随便便让他们给碰上了？方宗主心中早有疑虑，留下来的这个到底是凌霄还是凌霜，尚未可知。如果真的是凌霄也就罢了，他们如果是凌霜，凌家的声名，该就此有个了断！
　　凌城主脸上早冷了下来，高声道：“送客！”
　　方宗主扬起嘴角，细长的眼眶里少见地透出光亮，一副不知所以的无辜模样，阴阳怪气地说：“凌城主急什么，我们走就是了。”
　　方宗主和方齐山朝着外面挪去，还没走两步，门外突然冲进来一个人，气势汹汹地指着凌霄大喊：“他不是凌霄！他是凌霜！”
　　方宗主扬起眉梢，自觉地退到了一旁，津津有味地看这场闹剧。
　　凌霄抬起眼，他认得为首的人，是那个还没来得及惩处的账房，钱彦。
　　当初真该听凌霜的话，这种人，不能留。
　　不知道钱彦哪来的底气，雄赳赳气昂昂地冲上前来就想动棺木。凌霄见状，快步上前，一脚将他踢开。
　　被踢翻在地的钱彦依旧毫不畏惧，心里笃定站在这里的就是凌霜，伸手比划着自己的脖子，高嚷道：“你若真是凌霄，倒使出你的天寒剑啊！朝这儿来！”
　　方齐山抱臂在一侧旁观。收买这账房还真花了他们家不少银两，这人贪得无厌，好说歹说才同意来闹这一出。
　　钱彦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事。凌霄瞥了方家父子一眼，既然这两个人有看戏的兴致，不如再让他们看一出好戏。
　　凌霄这么想，手里的剑刹时划出一道凛冽的弧线，速度之快，肉眼不可及。刹那间，冰凉的剑刃落在了账房的脖颈侧边。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血起剑落，温热的液体喷涌在白雪堆里，开出点点红梅。
　　“霜下九霄！”
　　方齐山与凌霄多次交手，对这样不可追踪的步伐和速度，不能更熟悉，惊讶地叫出声来。
　　方宗主冷冷地看了方齐山一眼，方齐山赶忙捂住了嘴。
　　“凌大公子果然风采依旧。临死前得见这一招，这个不长眼的也能死个明白。只是二公子现在尸骨未寒，灵前就见了血，不详，不详。”
　　或许是大病伤神，身子还没有痊愈，刚才行动猛烈，凌霄一时喘不上气来，呼吸急促，不敢开口露怯。
　　这时，钟离秀从门外走来，她听说方家来了人，来不及梳妆，急匆匆地赶到了灵前。
　　“这人口出狂言，污蔑逝者，猪狗不如。此番，就当是为凌霜灵前献祭。方宗主出去的时候可要小心些，别让这畜生的血，脏了您的新衣。”
　　钟离秀长发飘散，未施粉黛，显得很是无礼。方宗主斜眼看着她：“我与凌大公子说话，从哪冒出来的丫头，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撒野！”
　　凌城主正欲解释：“这位是钟离家的小姐，是……”
　　钟离秀脸上强扯出一抹笑意，走到凌城主身旁，有些失礼地打断了凌城主的话。
　　“伯父，不如由我自己来介绍。方宗主，小女子钟离秀，是凌家未过门的少夫人。不过一些家里的琐事而已，说起来，我比方宗主更有资格在这里，撒野！”
　　凌霄没有料到她会这么说，神情略有慌乱地看向她。钟离秀注意到他的目光，不慌不忙地走到他身旁，挽住他的胳膊，眼神冰冷地盯着方宗主。
　　“好生厉害的少夫人。”方宗主冷笑着打量了钟离秀。
　　方宗主对钟离一脉略有耳闻，之前钟离家还未退隐江湖时，真是名声显赫，威震四方。如今避世隐居，偶尔传来的消息也多赞其功法之奇绝。钟离家已然如此，更不要提那些武功绝世的旧友故交。
　　有如此高人在此，怕是不好办。
　　方宗主心上忧虑，转身朝凌城主胡乱行了个礼，“既然是家事，我等不便多言，告辞！”
　　望着方家父子的背影，凌城主呸了一声，走到钟离秀身旁轻声道：“丫头，刚才多亏了你。不过少夫人这话不能乱说，这么多人都在，不小心就被人当真了。”
　　钟离秀苦笑了一下：“伯父难道不同意我做凌家的少夫人吗？”
　　凌城主没有想到她是认真的，分不清孰真孰假，只能看向凌霄。
　　凌霄眼神复杂，垂眼看向钟离秀：“你想清楚了？”
　　“不能更清楚了。”钟离秀正色，抬眼望向凌霄的眼睛。
　　不知道凌霄从钟离秀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他转过头，对凌城主说道：“爹，我要娶钟离妹妹为妻，你不会反对吧？”
　　凌城主心上一惊，怜惜地看向钟离秀：“丫头，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关乎你终身幸福，你可要想好了。”
　　“我在病里，想了许多事。我想，我这一辈子，只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就足够了。”钟离秀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压抑，故作轻快地接道，“况且，我要嫁给的人，盖世无双。只有他不愿意的份，哪有我不愿意的？”
　　钟离秀笑着抬眼，望向凌霄的时候，眼里的泪没有忍住，坠了下来。
　　凌城主的眼眶也有些湿润，修整了衣袖，朝钟离秀深深地行了个礼。
　　钟离秀赶忙伸手扶起：“伯父，您这是干什么！”
　　“丫头，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如此狼狈危难之时，你竟然还愿意嫁过来，真是委屈了你。凌家，欠你一个大情。”
　　“伯父，情这一个字，向来只有一厢情愿，没有什么欠不欠的。”
　　钟离秀看了凌霄一眼，又不自觉地转眼，朝灵堂里躺着的那个人望去。
　　凌城主擦了擦眼眶：“既然你们两个拿定了主意，容我与你钟离叔父商量个日子。眼下家中事多，你们的婚事只能往后推一推。”
　　凌霄的眼眸垂下来，落在凌霜的灵位上，眼底似有星光闪过。
　　“当然。”
　　钱彦闹过灵堂之后，凌霄便吩咐手下看好灵堂，不许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扰了凌霜的清静。
　　不想，几个时辰之后，又一个人衣冠不整，大喊大闹地想要往灵堂上冲，身后还远远地跟了一群下人，吵嚷着朝着他跑来。
　　“少爷，跟我们回去吧！”
　　“少爷，跑慢点，您不能去！”
　　“少爷，老爷吩咐过不让您去，您这不是为难我们吗！”
　　……
　　凌霄站在堂前，看到了因为奔跑而衣衫不整，发冠倾侧的陶文曲。
　　陶文曲央求地看了凌霄一眼，凌霄叹了口气，示意门口的人放他进去。待下人追到堂前，凌霄授意，将这群人拦在了门外。
　　陶文曲跑到堂前，霎时止了脚步，往前小走两三步，在灵位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凌霜”两个字，软弱无力的眉宇狠狠地压了下来，将眼里最后一点光亮藏尽，领前的衣衫顷刻被打湿。
　　陶文曲逃命似的来到灵前，连一炷香都没有上，只看着“凌霜”两个字，冷笑了一阵，往后趔趄了一步，疯一样跑了出去。纸钱的灰烬随着火焰冉冉飘散，被陶文曲脚下的风带起，在地上旋成一道又一道的漩涡，消失在风里。
　　凌霄目送陶文曲而去，墨色的眼眸如冰封的深海，只以表面的波澜不惊示人，没人知道冰封之下，究竟是水，还是更深一重的冰封呢。
　　棺材在灵堂停了二十来天之后，前来吊唁的人渐渐少了，像许多生命里的过客那样，相逢一笑，匆匆而别，记忆的碎片被淡忘在角落里，布满灰尘，结满蛛网，只在偶然被人提起的时候，应一句：好像有过这么一回事。
　　但人与人的记忆宫殿是如此不同。同样的一块碎片，对有的人来说，只是宫殿墙根上摇摇欲坠的墙皮。剥落了还会有新的补上去，或者就那样空着，也无伤大雅。对有的人来说，这块碎片却是撑起整座宫殿的顶梁之木。宫殿失去了支柱，骤然倾塌，将里面住着的自己，埋没在断壁残垣里。
　　凌霄从灵堂出来，所有的东西压在心里，闷山沉海，失魂落魄。
　　还没走出院子，一个不知哪来的陌生女子拦住了他的去路，女子双手扶腰，挺着已经隆起的小腹。看这女子的打扮不像是家里的下人，更不像前来吊唁的人。
　　“来人！”
　　凌霄没有心情弄清楚女子的身份，家里平白出了一个陌生人，让他的心里莫名烦躁。
　　话音刚落，就有三五人从外面过来，看到了陌生女子，拉住她的胳膊赶她走。
　　“凌大少爷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凌霄没工夫理会她，转过身朝着后院而去。女子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心里更是不平，高声喊道：“凌大少爷不知道我是谁不要紧，只需要知道，我这肚子，是凌二少爷留下来的！”
　　女子声音尖细响亮，喊得整个院子的人都听了去，院子里刹时安静下来，只留了火盆里噼里啪啦烧纸钱的声音。
　　凌霄阴下脸，走到女子身前。
　　“你有什么证据，敢说这样的话！”
　　女子见自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更是得意：“我乃桂嘉人士，唤作无双。三个月前，凌二少爷曾到过桂嘉，与我有过露水之缘。我这肚子已经三个多月，与凌二少爷到桂嘉的时辰相符，可见我所说不假。”
　　“桂嘉之行，我与凌霜形影不离，可见你所说不真。”
　　在桂嘉的时候，凌霄与凌霜是不是形影不离，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凌霜早起得意忘形的样子，还有他身上弥漫着的桂花甜香，仿佛就在昨天，他不可能忘。
　　即便如此，这女子不知承过多少人的恩情，如何断定是凌霜的孩子！凌霄知道自己一旦心软，言辞闪烁，便会被人抓了把柄，平白污了堂下之人的清白。
　　无双冷笑一声，两步上前：“大少爷就算有三头六臂，深夜里也顾不上二少爷。大少爷眼见得再多，也定不知道二少爷风流多情，嘴上跟抹了蜜似的，一口一个心头肉，与我在暖帐里难舍难分……”
　　凌霄听着她的话，一字一句都在往心口上扎，毫无气色的脸上多了三分怒红，上前一步，反手打了无双一巴掌。无双一个没站稳，瘫倒在地。
　　凌霄极少生这样大的气，平生也只有两次，上一次是因为……凌霜。
　　想到这里，凌霄鼻尖一酸，怕自己忍不住泪水，赶忙背过身去。
　　只在那转身的瞬间，时间仿佛回到了从前。从前的凌霄，打下那一巴掌之后，也是慌忙地背过了身去。他远去的步伐那么慌乱匆忙，是怕自己狠不下心，情难自禁吗？
　　那一巴掌落在凌霜身上，凌霄的心都要疼碎了。
　　好在现在，凌霄的心已经入了土，不会再疼了。
　　可惜，那时的凌霜还不懂，不懂这一道转身的意义，以及命运早在两个人身上刻下的牵绊。
　　而现在的凌霜，只像个木头一样躺在那里，再没有办法弥补，永远不会懂了。
　　凌霄深吸一口气，死死地握住这只不断打颤的手，极力克制着，却还是没掩住声音里的颤抖。
　　“我的弟弟，我最清楚。桂嘉之时，他从未离过我。看在你身怀有孕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还不快把她请出去！”
　　凌霄脑海里仍旧浮现着当日的记忆，他清楚地回想起，当年他的声音也是这样，发着抖的。
　　得了大少爷的吩咐，下人们七手八脚，把这个冒攀关系的女人，生拉硬拽了出去。
　　“我怀的，就是凌家的骨肉！凌霄你个冷血无情的人！连亲弟弟的骨肉都不愿相认，是怕我们娘俩分你的家产吗！凌霄……”
　　无双的声音响彻天际，以最为恶毒功利的心思，揣度了两个人二十年的为人，口中污言秽语，脏人清听，不堪入耳。
　　凌霄双眸凝墨，泪眼如星，望向灵堂所在。灵前烟霭缭绕，将棺木笼罩在云雾里，好像里面睡着的人，到了仙境一样。
　　可是凌霄心里清楚，如果人死了之后真的有魂魄，他一定会留在这里，而不是孤身一人，去往高不胜寒的仙境。
　　这样的事情，原不该脏了你的耳朵。
　　一滴泪砸在凌霄手背上，凌霄静静拉过衣袖，遮住了痕迹，大步回到了书房里。
　　傍晚时分，凌霄从房里出来，脸上的苍白更添几分。他来到灵堂前的院子里，找到了看守的下人。
　　“这里一直都是你守着？”
　　自从出了钱彦的事情，凌家上下布置了可靠的人把守内外。凌霄认得这人，他是兴子，从小在这里长大，是个可信的。
　　兴子听了，慌忙跪了下来：“回大少爷，一直是小的守在这里。白天惹事的女人如何进来，小的也不知道，求大少爷明察！”
　　对于自家人，凌霄信得过。
　　“你不必慌，我只问你，当时你在哪？”
　　“那时，白叔正在清点祭礼，说人手不够，让我去帮忙。”
　　凌霄心里一阵冷笑，那人自作聪明，走了一招险棋，竟然用白叔的名义，想把疑心转到白叔身上，胆子够大，见识却不够。说来也是，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信任两个字永远没有利益来得重要。
　　“谁告诉你人手不够？”
　　兴子看凌霄并无责怪，也冷静了下来，细想了一番：“那人不是家里的，我只见过几回，好像是去年铺子里新来的，姓什么来着……”
　　“万？”凌霄想起了上次茶馆里遮掩鬼祟的人。
　　兴子却皱着眉头，半晌才道：“大少爷说的是万管事？万管事我认得，不是他。不过早上的时候，我确实见到了他。我还记得有人问，说是只送个东西，怎么麻烦万管事亲自来。他还说，二少爷对他有知遇之恩，今日特地来为二少爷上炷香，顺路把东西带来。”
　　凌霄面露疑色，难道不是他？
　　兴子见凌霄面色凝重，仔细回想了这几日的情景：“这几天府里虽然忙，但进出的都是家里人，极少见到铺子里来的。我好像只见过两回，一回是今天，一回是灵堂设了没多久，正忙的时候。”
　　“你仔细想想，上次是哪一天？”
　　“我记得那天上午，我出门去了，下午回来的时候就在家里碰上了铺子的人，也说是来送东西的，我当时也没怎么在意……哦，对了！我回来的时候，碰到了陶公子。陶公子披头散发，吓了我一跳呢！”
　　陶文曲？不可能啊。陶文曲当时那个状态……那天上午，确实来了另外的人。想到这里，凌霄锁着的眉头逐渐平缓下来。
　　兴子答了凌霄的问话，明白了他的意思，后知后觉地说：“怪不得，我去库房的时候，白叔说他那里虽然忙，却能应付过来，并未寻人帮忙。只是当时家里没有多少人，多一个人能快些收拾，我便留在了那里。”
　　兴子小心翼翼地抬眼看向凌霄，凌霄收起思绪，冷峻地扬起脸：“今日我问你的事……”
　　兴子赶忙跪下，高声道：“小的办事不利，惹了祸，大少爷前来，罚了我一个月的月钱，小惩大诫。今后小的一定忠于职守，寸步不离！”
　　“很好。”
　　家里养出来的人，果然通透机灵，将来有不少事情，用得上他们。
　　凌霄只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就回了书房。灵前隐隐约约的哭声，火盆里纸钱的灼烧气味，还有厚重阴沉的棺木，都在凌霄心里勾起一股酸意，从心尖涌到鼻腔，蔓到眼眶。
　　但是这一双双眼睛都在看着他，凌霄不能！
　　到了夜里，有人轻敲房门。
　　“大少爷？”
　　是白叔的声音。
　　凌霄坐直了身子，拿起手旁的笔杆：“进来吧。”
　　白叔小心翼翼走进来，他知道大少爷心里伤心，不敢带起多余的声音打扰他。
　　“大少爷，跟着无双的人回来了。”
　　“如何？”
　　“无双只跟几个街上的混混碰了面，之后被带到了一个宅子里。宅子戒备森严，我们的人没能跟进去。晚上……无双的尸首被偷偷扔到了乱葬岗。”
　　“尸首？”凌霄心里一沉，手里的笔杆一顿，断在了掌心里。
　　“是。他们去看了，是被活活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