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湘》芝麻绿豆

10、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1）

　　凌霄说话，从不会食言。答应凌霜次日回家，第二天一早就收拾了行李，启程归家。
　　“我们是原路回去吗？”凌霜接着酒劲，睡了一个大觉，脑子现在还不大清楚。
　　“我们从临水那边回。”
　　“临水？那是什么地方？”
　　“从北地往东南不远，沿路有永川，长丰，桂嘉……”
　　凌霄觉得，跟凌霜待久了，他的话也多了起来。
　　“桂嘉！”好熟悉的名字。
　　凌霜虽然大脑昏沉，却迅速记起了这个地方。据说这里有一个，能让人为之癫狂的美人。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听说这个地方，钟灵毓秀。”
　　凌霜想起这个举世无双的美人，就笑得合不上嘴。凌霄看他的样子，知道他一定憋着什么坏心眼。
　　临水最近不大太平，那边的铺子虽然不大，却接二连三遭歹人打压，趁着此次出来，凌霄打算亲自去那里看一看。
　　凌霄一直想着这事，顾不上凌霜藏着的坏心思。不过，凌霜的话倒提醒了他，如果临水不太平，安顿在那里也不妥当，桂嘉距临水近，倒是个好去处。
　　美人当前，凌霜情绪高涨，一路上兴致勃勃，恨不能长了翅膀飞过去。凌霜路上打听过了，临水离桂嘉不远，他知道凌霄去临水有要事处理，到时候来个暗度陈仓，也不是不可能。
　　凌霜美滋滋地这么想，不曾想凌霄直接停在了桂嘉，正中凌霜下怀。种种巧合，凌霜若不去见一见那美人，都觉得对不起上天赐予的缘分。
　　次日清晨，凌霜从屋里出来，只见车夫一人留在客栈，问了才知道，凌霄早出门去了。
　　凌霜听了，惊呼一声，见车夫诧异地朝他看，赶紧收起笑容，正经地说：“我去别处逛一逛，晚些回来。”
　　说完跨门而去，脸上再次勾起了笑意：美人，我来了！
　　凌霄单枪匹马来了临水的店铺前。
　　门店残破，处处可见打砸的痕迹。门框上发黄的木条外翻，露出尖锐锋利针状断层。门廊前的招牌早已不知去处，屋檐下只留了一个悬垂的灯笼木架，在寒冬的冷风里无声摇晃。台阶上的雪被人扫得干干净净，像是为了恭迎贵客。
　　昨晚在桂嘉落脚的消息，里面的人想必已经知道了。
　　凌霄下马，抽剑出鞘，一道剑光劈向外门。
　　嘭地一声，木门应声倒地，里面的桌椅板凳早不见了踪迹，通往二楼的木梯隐在漆黑里，看不清情况。
　　凌霄既然来了，自然不避一场恶战。天寒剑在凌霄手里翻转，凛冽出冰雪的寒光。凌霄提着剑，带着裹挟残雪的凄风，迈进门去。
　　不出所料，凌霄刚走进去，从黑暗里冲出几个人，将他团团围住，挥着手里的菜刀，木棍，铁锹，朝着凌霄冲了上来。
　　凌霄早先接到消息，说铺子的事情是附近土匪干的，本来还不大信，看到他们手里拿的武器，又跟他们过了几招，发现都是毫无章法的莽夫，这才信了大半。
　　想到他们不是江湖中人，凌霄手里留了情，只将他们打翻在地。正准备开口问些什么，就听得楼上一阵破门声，几个黑衣人从二楼飞身而下，与凌霄厮打起来。
　　原来是有备而来。
　　凌霄出招试了试几个人的功夫，章法有序，力道强劲，勉强上得了台面。凌霄一脚踹开迎面而来的人，旋身躲去背后的暗剑，挥剑挡下飞身而来的利刃，手腕翻覆，将利剑挑落在地，应付自如。
　　凌霄只当陪这几个玩一玩，不着急出手，却不想几个回合之后，从二楼又下来了五六个，个个出手狠厉，招招致命。凌霄心里一沉，一个转身将方才不中用的击倒在地，还没等站稳，耳边就响起了嗡鸣的剑音，赶忙一个翻身挥剑打落。
　　凌霄好不容易停下来喘口气，才意识到自己的气息略有急促。凌霄早知自己的武功大不如前，却没想到退落如此，心下骤然慌乱，一个不敌被掀翻在地。凌霄冷冷地站起身，眼神锋芒如针，三两步挑剑上前。然而，不等凌霄运出天寒之势，暗处一个飞踹落在凌霜腰上，狠狠地将凌霄撞在墙上。凌霄撑手落地，暗里一个抬眼，杀气毕露。
　　兵刃相接，尖锐凄厉的声音令人身上发麻。凌霄抬剑抵住锋刃逼人的来势，纵身而起躲过飞来横剑，一头撞上迎面劈来的木桌。
　　木屑夹杂着灰尘，碎了满身，迷濛了藏蓝远山的伟岸。
　　海青的锦缎随风而起，波澜微涌。凌霜一路打听，一路寻，总算找到了无双姑娘所在之处。
　　朱纱轻薄，曼姿撩人，透出与寒冬截然不同的春色。凌霜拨帘而入，见楼上楼下花开万象，鸳鸯锦帐，鸾凤罗屏，红妆浓抹，胭脂香沁，空气中渗着让人情动的香甜。
　　眼前一刹花红柳绿，让人目不暇接。凌霜不知无双身在何处，伸手拦下一个姑娘：“姑娘可知，无双在哪？”
　　被拦下的姑娘抿嘴轻笑，带着手帕的纤纤玉手在凌霜面前划过，向对面遥遥一指，声音轻颤。
　　“不是在那儿吗？”
　　帕上一股沁人心脾的桂花浓香，透过凌霜身上的每一个毛孔渗如肌肤，令人迷醉。
　　待凌霜回过神来，带着桂花香气的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凌霜不由在想，方才遇到的，怕不是仙女吧。
　　顺着桂花仙女指引的方向，凌霜向前走了几步，看清了楼上的人。
　　那女子斜依栏杆，绣扇轻摇，不甚在意地转脸瞥向楼下。眉如柳绿，面若桃红，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眸压落红，如此梨花玉容，却面色清冷，不露笑颜，对下面的欢呼追捧，不屑一顾，眼波荡漾，流转去了别处。
　　凌霜盈盈一笑，转身朝着楼上而去。楼梯转口，早有人候在那里，娇声细语。
　　“公子，去不得！”
　　凌霜从怀里掏出一锭沉甸甸的黄金，递到拦路的姑娘手里。姑娘掂了掂手里明晃晃的黄金，脸上被金光照出了笑面。
　　“公子，请。”
　　凌霜三两步走上楼，快步走到无双姑娘身前，伸手揽过纤腰。无双没有准备，一声娇喘，被人拥进怀中。
　　无双垂眸，朝着楼梯处的姑娘瞥了一眼，一抹绚丽的金色映入眼帘。无双心里有了盘算，依旧面无改色，缓缓抬眼，双瞳剪水，直勾勾地望向凌霜的眼睛。
　　天光不等闲，只这一轮东来西转，冷眼旁观，不由人贪恋，不由人逆转。
　　车夫听了凌霄的吩咐，一直守在客栈楼下，寸步不离。
　　入夜之后，马蹄匆乱地停在客栈门前，藏蓝的身影从马上踉跄而下，三两步扶在门框上。
　　车夫慌忙上前扶起：“大少爷！”
　　凌霄脸色惨白地站直身子，车夫这才发现，捂在腹前的那只手已经被血染透。
　　“大少爷！我这就去找大夫！”
　　凌霄一把抓住车夫，拦下他，开口却在问：“二少爷呢？”
　　“二少爷出门去了，要我去寻他吗？”
　　“不必！不在就好。扶我回房。”
　　“大少爷……”
　　“快！”
　　凌霄态度强硬，车夫只能扶着他回了房间，按着他的吩咐，找到了随行包裹里的金疮药。
　　车夫把药递到凌霄跟前：“大少爷有这药有什么用！还是听我一句，找个大夫看一看吧……”
　　凌霄没有听他的话，拿过药瓶，拨去瓶盖，往伤口上洒。
　　“这药不是这么用的！大少爷——”
　　车夫眼看着大半瓶药粉被洒在伤口上。金疮药治伤虽好，却在敷上的刹那间如虫蚁啃食，比伤口撒盐还要痛上百倍。
　　白色的药粉坠落于外翻的皮肉，如同疮痍满目的大地上，下的一场雪。
　　凌霄咬着牙，轻声说道：“把绷带找出来，就出去吧。如果二少爷问起，就说我还没有回来，让他先歇下。”
　　车夫面露担忧，对凌霄的吩咐不甚确定：“出了这么大的事，不需要告诉二少爷一声吗？”
　　凌霄惨白的额前渗出冷汗：“他不需要知道这些。”
　　这样的情形，车夫心里着实不忍：“那明日呢？”
　　伤口处的疼痛阵阵传来，凌霄的身子轻微颤抖：“按计划启程。”
　　“是……”
　　车夫知道自己拗不过他，轻手轻脚地退了出来。
　　不出一个时辰，凌霜也从门外走了进来，脚步轻快，衣摆生风，嘴里哼着调子。见车夫还在，凌霜随口问道：“我哥呢？”
　　“大少爷他！……还没回来。”
　　车夫不明白大少爷的吩咐，百般思虑之后，还是依着吩咐回话。
　　“哦。”凌霜两三步上楼去，“等他回来，就说我累了，先歇下。”
　　“好。”
　　凌霜快步闪进自己屋里，他还以为自己玩得晚，回来要挨骂，没想到凌霄这个时辰还没回来，真是天助我也！
　　凌霜推开屋里的窗户，窗户下面是一个小巷子，拐个弯就能到街上。凌霜想也没有想，从窗子上翻身而出，蹬了对面的矮墙，稳稳落地。凌霜站直身体，拍了拍衣服的灰尘，大摇大摆地往来处去。
　　第二日，天还是蒙蒙亮，车夫伸着懒腰从屋里走出来，就见到凌霜已经收拾了东西，坐在楼下。见他下来，凌霜很是兴奋。
　　“早！”
　　“早……”
　　车夫揉了揉眼，盯着凌霜，迟疑地走下楼准备车马。天还没亮就起床，这位真的是千娇万宠的二少爷吗？
　　天色渐朗，凌霄收拾规整从房里走出来，刚推开门就有一张鬼脸，面目狰狞地伸到他面前。
　　“哥！”
　　凌霜本想吓唬吓唬他，凌霄却不给他得逞的机会，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径直转身走下楼。
　　凌霜有些扫兴，一个翻身下楼，落在凌霄身边：“哥，我怀疑，就算是天塌下来，你依旧是这副样子。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话不是所有情况下都是好话，说好听了是从容不迫，说难听了就是麻木不仁。一个人要是对所有事情都无动于衷，就算还活着，他的心也早就死了。哥，你还这么年轻，可不能尽学这些迂腐的东西。”
　　凌霄冷眼看向他：“麻木不仁？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啊！”
　　凌霜心里咯噔一声，嬉皮笑脸地凑上前去：“昨天晚上睡得当然不好了！哥你那么晚还没有回来，我担心都要担心死了，哪能睡得踏实！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认家的毛病，没有你在旁边，我就算想睡，也睡不着！”
　　凌霄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开口问道：“你说，冬日里，有桂花吗？”
　　凌霜被这话问得莫名其妙。
　　“哥，你不会睡了一觉睡傻了吧！冬天里连叶子都掉光了，上哪有桂花去……”
　　桂花？凌霜猛然意识了不对劲，赶紧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领，一股浓郁的桂花香，艳烈刺鼻，没有防备地朝他袭来，让他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凌霄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朝着外面走去。
　　只这弥漫空中，恨不能让整个客栈都闻到的桂花香，已经将凌霜的去处出卖无疑，更不要说，昨天晚上响亮的翻窗声音，让凌霄不注意都不行。
　　凌霜不知道昨天早已败露，觉得自己还可以再抢救一下，赶紧跟上去。
　　“哥，我这是路过胭脂铺不小心染上的，胭脂里有桂花的味道，再寻常不过……”
　　连日大雪，今天难得没再见到飘雪。冬日的太阳显得有些娇弱，驱不散阴沉厚重的云层，只留了一个模糊不清的光影，让人在抬头张望的时候，能够记起：哦，原来太阳还在。
　　凌霜张开双臂，上下摇晃，迎接这久违的日光。
　　“这么高兴？”凌霄看他的样子，不禁问道。
　　“归家近乡，雪霁云明，哪一个不值得高兴呢？”
　　凌霄也抬起头，望向久违的日影。阳光虽然微薄，却有着不容质疑的力量，在凌霄苍白的唇上，抹出丝丝血色。
　　旁边再次响起了凌霜的声音，柔和的阳光，遣散了凌霜言语里的玩世不恭，只留了无尽的温柔。
　　“娘喜欢画扇，我给她买了好多，上面有山川，有花鸟，有草木，有佳人，都是她喜欢的，够用好一阵。城主喜欢玉石，我也不大明白其中的关窍，只能买下好多个，回去让城主自己挑拣。白叔喜欢陶瓷，我找了北地最好的烧窑，专门给他做了一套茶具。我还给陶文曲买了一些小玩意，我想他们家一定不缺文房四宝，缺的就是这些能让人开心的东西吧。”
　　“哥，以前你一个人出来的时候，很孤独吧。”
　　凌霄望向凌霜，垂下眼，听着他的声音。
　　“你虽然话不多，却是个经不住冷清的，要不然也不会留我这么个嘴里闲不下来的人，整天在你耳畔聒噪。我的话是多了些，却也不是没有眼色，我会说，只是因为，你想听。”
　　“来时，我说了一路，你没有拦着。去时，我又说了一路，你同样没有拦着。要么是因为孤独，要么是因为你看上我了。鉴于你我如此相像，你也没有那么自恋，我只当作是因为头一个吧！”
　　凌霄侧目瞪了他一眼。凌霜如果能正经起来，那就不是凌霜了。
　　凌霜看着凌霄的反应，大笑两声，挺身坐直。
　　“等我到了家，一定要在床上躺个三天三夜，谁都别想让我起来！这一路上折腾的，吃不好睡不好，简直累死个人！按我的意思，以后再也不想出来了。不过呢，既然大少爷愿意听我烦，我给你个机会，好好贿赂我，说不定我一个高兴，就答应了呢……”
　　凌霜正说得起劲，忽然注意到凌霄警觉锐利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没了凌霜的声音，四下猛地一静，万籁俱寂，林子里连风都没有。
　　“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