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摸摸你的尾巴吗》祁语晨音

18、小女孩[七]

　　厄洛斯第一次见到米莉的时候，那个孩子只有十岁，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那是在黑暗的魔法森林深处，她被一只狂暴的啮齿兽追赶得狼狈至极。命悬一线的时候，厄洛斯随手帮了她一把。
　　仔细说起来其实也的确只是拉了她一把。
　　厄洛斯对那一面的印象并没有多么深刻，只模模糊糊记得彼时半蹲在树干下的小姑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怔愣的一秒钟过后，她站起身笔直端正地走到他面前，然后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说出口的却不是什么感谢的话，而是不咸不淡的一句——
　　“请你跟我来。”
　　古怪的小女孩，那是他对她的第一印象。
　　厄洛斯活了太久了，神明做久了的他其实对什么都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接受她这种没有诚意的邀请也纯粹只是因为无聊而已。但他记得那孩子的眼神里隐隐透出的一股让他难以理解的执着，那眼神执着到令他感到陌生。
　　陌生的东西，偶尔体验一回也不错。
　　所以厄洛斯没有拒绝。
　　一路上都很安静，厄洛斯不大喜欢热闹，而米莉显然也不是那种多话的孩子。她带着他往森林的更深处走了好一会儿，直到不远处出现另外一只啮齿兽，她才领着他在离得较远的树干阴影里停下。
　　不远处的那只啮齿兽正在觅食，大概是饿了好几天，鼻子里不时呼哧呼哧地喷气。
　　米莉顿了顿，从裤腿里抽出一把军用刀裁了几截树枝递给他，耳朵微红着别开头：“你在这里等一下。”
　　“你是……想杀了它？”
　　他望向正在觅食的啮齿兽，又看了眼她递过来的树枝，忽然觉得有那么一点好笑：“这算是给我的伪装么？啮齿兽是短视的魔兽，它们并不使用视觉来寻找猎物。”
　　另外，他看起来应该也不像是需要这种伪装的样子吧，反倒是她……那只啮齿兽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弱小，至少不比之前那一只瘦弱多少，对她来说怎么都有些勉强。
　　她瑟缩了一下冷静道：“我会捕获它的。虽然你帮了我一次，把它送给你作为回报是很公平的一件事，但我还是想向你证明，我并不需要你的帮助。”
　　“嗯。”还是个挺固执的孩子，他想。
　　他摸了摸下巴：“但是上帝在创造人类的时候，并不想你们成为离群索居的样子。人类毕竟是群居动物小姑娘，离开伙伴的人类终究是弱小的。”
　　“我的妈妈告诉我，我欠下的所有人情，到最后都是要还的。”她抬起头静静望着他的眼睛，“我不想和你有更多的交集了，能还得清的时候，也不想欠你什么。我们终究是陌生人不是么？”
　　厄洛斯耸耸肩，是他多管闲事了。
　　米莉对他鞠了鞠躬，头也不回地走了。
　　厄洛斯其实不大记得清那天是什么模样，只依稀记得那一人一兽在森林里追逐厮杀了整整一个下午，红色的绿色的血沾染了大片大片的灌木和泥土。而他就那样冷眼旁观着，悠哉悠哉地喝完了一个下午茶。
　　他隐约明白上帝为什么总是对红茶格外偏爱了。相比之下神明总是过得比人类悠闲得多，所以据说人类总是在向往着天堂。他那位对美格外热衷的母亲说，人类是被欲望与信仰所支配着的美丽生物，所有生命都在矛盾中约束着时刻试图释放的自己，而只有人类做到了平衡。靠近他们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高高在上。
　　神明总是，自由得不知道信仰是什么。
　　他始终觉得母亲的话不算错，但也绝对说不上是毫无瑕疵。米莉这样的孩子一点也不符合母亲的审美观，她没有精致的脸庞和优雅的谈吐，看打扮甚至可以说是蓬头垢面，但人类的美似乎可以殊途同归。
　　米莉拖着精疲力尽被驯服的啮齿兽摇摇晃晃走回来的时候已然伤痕累累。他收起杯子望过去的时候，对方身上到处都是兽爪的抓痕，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还在不停地吐着血。她的嘴唇惨白得不成样子，干裂的浮皮下还有干涸的血，只有那双眼睛里隐隐透着坚定的光芒。
　　她一手将缰绳交到他面前，摸了摸眼睛。
　　那只啮齿兽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它的左前肢被她划得有点惨不忍睹，奄奄一息地趴在地上，偶尔发出一声可怜兮兮的□□。狼狈不堪的一人一兽看得他有点好笑，这说起来大概只能算是个两败俱伤。
　　她的血流得有点多，看着有点昏昏沉沉：“现在……它是你的了。”
　　十岁的小女孩，能做到不哭不闹已经很可以了，像米莉这样的，确实不多见。
　　但也只是这样而已了。
　　他揉揉太阳穴接过来：“那么谢谢了。”
　　“唔，那个……”
　　“还有什么事吗，小家伙？”
　　见他接过缰绳，她似乎松了一口气，发白的脸颊上隐隐染上了一丝红晕。忽然害羞起来的米莉还是让厄洛斯有点奇怪，她犹犹豫豫了半天，突然问：“那个，我能摸摸你的羽毛吗？”
　　“？”
　　“看起来很柔软的样子……”
　　会被提出这种请求是厄洛斯怎么都没有想到的。他是个天使，出生的时候背后就长着一双翅膀。这在天堂里并不特殊，但在人类面前却的确比较扎眼。即使是这个看起来早熟得过分的孩子，原来还是保留着那么一点童心的啊，只不过……
　　“小姑娘，天使的羽毛是很隐秘的存在。对于天使而言，除了最重要的那个人以外，是不会允许任何其他人触碰的。”所以那对天使而言，一定是付出任何代价都想要守护的人……
　　其实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连厄洛斯自己都觉得可笑，天使的翅膀几乎是存在的象征，重要到让一个天使愿意主动交出羽毛的人，怎么想都不可能存在的吧。
　　她没有再问下去，似乎也没有多么失落：“那就算了，希望我们以后都是陌生人。”
　　“嗯，希望如此。”
　　希望，可希望从来都是一个渺茫的东西。
　　后来的厄洛斯总是想，如果没有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情，他和米莉大概的确会成为永远的陌生人。那时的命运之轮还没有开始转动，无论是他对米莉还是米莉对他而言，都不过只是对方生命中的过客而已。
　　然而上帝对他们开了一个玩笑，那是一个对神明而言不算什么的玩笑，可是米莉，一直都是个不怎么经得起玩笑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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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命运之轮开始转动的时间大概是他们的第二次相遇。
　　他在一间药店之前碰到她，她正在哀求药店的药剂师救救她病危的妈妈。米莉还是一如既往地狼狈，那一天却仿佛低落到尘埃里去。
　　“先生求您救救她吧，求求您救救妈妈。医药费我一定会补上的，不管您要什么样的报酬，我总会找到的。如果连您也不肯帮助她，那……那我……我不知道还有谁能帮我了……”
　　她抱着医生的腿苦苦哀求他，眼泪不停地往下掉。她跪在地上不断磕头，额头和膝盖上都是红彤彤的一片，是真的束手无策了。
　　那个医生也很为难：“并不是我不想救，的确是我救不了她。你妈妈的病已经到了最糟糕的时候，药物已经无法扭转她的身体状况了。”
　　“可您是这个城市里最好的医生了……”
　　“但我也无法医治所有的病症，小姑娘，多陪陪你妈妈吧，陪她走完最后一段路。”
　　厄洛斯来自天堂，那时的他和所有从未体会过人间疾苦的神明一样，对人类可能经历的一切苦难都止于表面。他无法想象那样独立的米莉背后到底有着怎样艰难的过去，更不明白生老病死这种自然的事怎么可以让一个人放下尊严。
　　可那时的米莉，已经经历了太多了。
　　他在门外看了她十多分钟，直到那个医生终于被她缠得烦了把她赶了出来。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望着紧闭的门怔怔的，就像是失去了动力的木偶。
　　她在地上坐了很久，而厄洛斯也看了她很久，直到那孩子无神地抬起眼睛看到他。
　　一瞬间，他可以肯定她认出了他，即使他已经将惹眼的翅膀隐藏了起来，但米莉的记忆里似乎还不错。
　　他仿佛看到那孩子空洞的眼神微微攒出一丝细弱的光，缓缓地、缓缓地歪了歪头：“神明先生……您……会救人吗？”
　　仿佛命运停滞的齿轮缓缓转动，很久很久以后的厄洛斯才发现，那竟是米莉对他提过的唯一一次由衷的恳求。他无法想象当时的米莉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孤注一掷想法，但那眼神简直和坠落山崖的人抓住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般如出一辙。
　　她将命运的选择摆在他面前，他总是想如果他当时拒绝了这个请求，那么后来的他们大概不会有任何牵扯。可彼时的厄洛斯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选择对于他们的未来到底有多么重要。
　　彼时的他只是好兴致地回答了一句——
　　“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