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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青玉案·愁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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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碧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自那一日在柏瑞卿府中见了云暮幽,贺令俦只觉得终日心神难安,这一日想平心静气看些书,不想随手在架子上拿了一本翻开,却是《诗经》开篇《关雎》,他暗自苦笑一下,就连老天也不放过他,叹了口气放下书,走到案桌边,提起笔在那雪花浪纸上仔细画起来,一炷香功夫,便已完成。但见那画中女子黄袂飘飘,纤腰楚楚,艳若桃李,冷若冰霜,清丽出尘的姿容,这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不觉就看得入迷了。忽听耳边一声“哥哥!”这才回过神来,只见缇滢睁大了一双水眸望着他,慌忙欲将那画收起来,却已是来不及。
缇滢抢过拿在手里细细打量,半晌才笑道,“如此绝色的女子真是世间少有,难怪哥哥对芜门各家小姐送来的帖子不屑一顾了,莫非她是哥哥在陵阳的意中人么?”
贺令俦讪讪一笑,也不做答,随她误会去。
缇滢道:“可惜这画太大,带在身边极是不便,不如绣成小像,也好时时随身相伴,以解相思之苦。”说着看见奉书与司琴端了茶进来,又笑,“这下可巧,在这家里就数奉书与司琴的绣活最好,这回跟了你,这事便交给她们吧。”也不顾他反对,便把那画交到奉书手里,又将各种细枝末节仔细交待。
他看到一旁的司琴默默不语,自顾自泡茶,便趁着缇滢与奉书说话,漫不经心地走过去,在她耳边轻声说道,“看不出你年纪虽小,绣活却出众。”
司琴嘴角微扬,眸子里却毫无笑意,“奴婢的刺绣都是姐姐教的,入府后又有幸受奉书姐姐指点,虽得了府中众人称赞,比起她们来还差了一大截。”说完又低下头,只管泡茶。
贺令俦见她如此,以为她姐姐又有不妥,便问:“你姐姐的病情莫大夫怎么说?”
司琴抬起头来,目光柔了三分,“多谢公子挂心,姐姐已无大碍。”
此刻缇滢已交待完奉书,便打发了她们出去,小心翼翼关上门窗,然后在梨花木椅上坐下,端了茶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没喝了几口,又放下,只是沉默地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似是欲言又止。
“缇滢,有什么话便直说吧,这会儿也没外人。”
她抬起头来,定定看着他的双眼,“昨天夜里我去花园找东西,回来时候经过爹的书房,你猜我看见什么?”见他一脸疑惑,终是忍不住 ,道:“是兵部尚书崔大人的三公子崔敬渊,虽是刻意穿了书生的衣服,那张脸可骗不了人。”
他心头一动,“他来做什么?”贺家虽因经商范围广、名目多,素来注重与朝廷、官府中人交好,但也不曾过从甚密。只因崔敬渊也在柳扶苍门下读书,去年贺令俦回家时两人正巧结伴同行,到达芜门时天色已晚,便在贺家住了一夜,故而缇滢认得他。
她摇摇头,“不知道,我只看见桌上有一封书信,似是还未拆开,也不知他对父亲说了什么话,父亲气得脸都绿了。”
贺令俦暗忖,当今皇上倚重少宰荀贯道人尽皆知,兵部尚书崔承夜乃荀贯道一手提拔,照理来说正当春风得意,崔敬渊没有理由深夜来拜访一向置身官场外的贺家,其中必另有蹊跷,便嘱咐缇滢:“这事先别声张,且看看父亲有何打算。”
缇滢点头道,“这我自然明白,否则我也不会忍到现在只和你说。父亲总是感叹官场的事最是复杂,他的话我可都牢牢记在心上。”于是又与贺令俦聊些家常,问他些陵阳求学的趣事,原本想借机了解柳扶苍的近况,绕了半天的话题,却见他闭口不谈柳扶苍,只得把心中原本想问的话硬生生压下。
入夜,奉书在睡梦中迷迷糊糊觉得口渴,便起身端水喝,待又要躺下这才发觉司琴床上的被褥还没翻动过,又见外间隐约有些昏黄的光,再也睡不住,起身披了件衣服,走到内间门口,轻轻撩起布帘,只见司琴就着一盏灯在绣绷子上飞针走线,心下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于是不动声色走过去,司琴过于专注,直到她走到跟前才发觉,却也不躲,只是扯出一丝微笑,叫了声:“奉书姐姐。”
奉书低头一看,果然是按照白天那张画像绣的,又见她脸上已有三分倦容,便叹口气道,“你这又是何苦?”
司琴又苦笑一下,“我只是睡不着,想找点事情来做,不知不觉就绣起它来。公子对我恩重如山,我也只能替他做这样的小事来报答。”
奉书将绷子抢过,撂在桌上,“傻妹妹,你就听我一句劝,像我们这样的身份,爱上公子根本就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还是早日断了这念想,本分地做好自己手头的事,等年纪大些,找个妥帖的人嫁了,方为上策。至于恩情,你也别看得这么重,公子帮你不过是举手之劳,更没要你报恩,你不要设个套把自己套死。”
“奉书姐姐,你说的我也明白,可是我管不住自己。刚进府的时候我也是想熬些年头就出去,没想到那一日见了公子,他替我解围,又让莫大夫替我姐姐看病。自小到大,除了姐姐从没有人这么关心我。像他这样的好人天底下真是再难找了。这几日跟在他身边,他也是对我们极尽照顾,吩咐我们做事都是一脸笑容,一点也不搭主人的架子。我只觉得要是能一辈子跟在他身边伺候他,就是我一辈子的造化。”
奉书见她提到公子时眼睛熠熠生辉,亮如明珠,整张脸霎时有了生气,知她已是深陷进去了,顿觉一阵怜惜,“你可知若要一直跟在他身边,你这辈子可能就此毁了,公子非池中之物,只怕将来难免周遭险象环生,你一个不当心,就会性命难保,你能保证遭遇如斯也不后悔吗?”
司琴到底年纪小,听到“死”一下子面无血色,月光照在她脸上,更显苍白,但她还是缓缓摇摇头,“即使将来我死了,也不会后悔今日作此决定。”一字一字念得极慢,像是说给奉书听,却又如说给自己听。
一阵风吹来,将那烛火摇得忽暗忽明,司琴的脸也随之一隐一现,奉书只觉得她的面容仿佛要消解在这烛光里,模模糊糊,令人看不真切。然后,烛光熄灭了。
一片黑暗中奉书轻柔的嗓音响起,“睡吧,明天早上起来再做,否则怕是没有精神伺候公子。你放心,这件活就全交给你做,我决不会插手。”
次日,柏瑞卿至贺府拜访,贺令俦虽觉得有些仓促,却也不好说,只是见他面有忧色,喝着茶,眼睛却四处打量,毫无定点,似有重重心事压着,心下便觉有些怪异。
“令俦,不知令尊是否在家?”柏瑞卿迟疑一下,终是开口问了。
“今日有一批货物要经由运河运到北方,听说十分重要,故而家父一早便已出门。不知瑞卿兄找家父有何要事?令俦可以转达。”说完这话,他发觉柏瑞卿的身形微微一晃。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柏瑞卿的目光飘忽地落在一旁的桃花树上,半晌轻轻吐了一句,“这花如今开得正繁盛,不久后却会落得难觅芳踪,怪只怪主人不在此刻安心照顾它,却要趟那不知名的浑水,连带着将这好好的花也牵连进来,怎不叫人可惜可叹!”说罢,便凝神看着那桃花,不发一语。
贺令俦知他心有所动,却不知是何事搅他一池湖水,十之八九与他今日拜访有关,却又苦于毫无头绪。正胡思乱想着,便听他说道,“请转告令尊,这几日风雨大,不宜运货远行,还是虚室养闲为妥。”说着就要起身告辞。
“瑞卿兄请留步。”贺令俦听他话里的意思几分明白几分糊涂,这会儿却又来不及细思,便急急拦下他,只为心中另有一件事萦绕不去,此刻问他虽是不妥,却也顾不了那么多。
柏瑞卿侧头看他一眼,神情里自是有些诧异,便又坐下,静听他后话。
他心下亦是有些不安,本是打算一鼓作气问的,此刻又举棋不定起来,只为此事实在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犹豫了半日,见柏瑞卿脸上已有不耐之色,这才下定决心,说道:“那一日在府中见过云小姐,她性子似是有些奇怪,明明是个年方十二的孩子,为何神情却如成人般淡定?此事奇异得很,小弟百思不得其解。” 说罢只觉得脸上微微有些热,也不好意思看柏瑞卿,便拿起茶钟慢慢喝了两口。
柏瑞卿是过来人,心中再明白不过,此事若是平常提起,少不得又要调笑一番,可惜这节骨眼上实在让人难以有此心思,暗暗叹口气,正色道,“那云暮幽是云老爷四十岁上得的,出生时正值仲春日暮,家中莲花却在刹那盛放又衰败,惟余满园幽香,故取名暮幽,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儿,天资聪颖非凡,自小被视为掌上明珠,受尽万千宠爱,本也不该被如此拘束。只可惜她五岁那年与父母到宁湖寺礼佛,那宁湖寺方丈见了她,便要收她作佛门女弟子,云老爷自是不舍,没想到方丈竟一语透露天机,‘此女及笄之后与父母有参商之别,堕入秦楼楚馆,此乃其命中劫数,惟有入佛门方有回转余地。’云老爷只恐他一语成谶,从此便将女儿严加管教长年禁足,只教她读些四书五经,兼修琴棋书画,将那三从四德早晚耳提面命。随着她年龄渐长,只为她仙人一般的容貌,更教人放心不下,故而越发管束得厉害,才有了这‘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名儿。”
他听着,心中渗出微微凉意,“一个未及豆蔻的女孩而已,云老爷真狠得下心,将她日夜锁在家中。”
柏瑞卿淡淡一笑,“也不尽然,倒也有出府的日子,不过安排得极秘密罢了。云老爷既顾忌宁湖寺方丈的话,却又不忍心真将她送入佛门,故而每年将她送到庵里去参禅清修半载,望以此解那命中劫数。”
他心中本还存着些安慰,一听此言,只觉得那最后的安慰也断了,竟是半晌无语,只是不知不觉间那抵着石桌的右手关节微微有些发白。
柏瑞卿见他如此,便以手轻敲桌面要他回神,“不过说到云暮幽,像她那样的女子只怕难以善终。她的容颜太倾国倾城,为人又太冷淡,这样的女子对权势炳耀的男子最是有吸引力,也许将来又是个祸水红颜。”
他心中一惊,下意识便道,“不至于,一个贤德的女子不会沦落于此,她的善行我亦有所耳闻。”
柏瑞卿轻蔑一笑,“她有善行不假,只是是否出于真心还不得而知。再说,她父亲也是个精明人,她有如今的贤名一般是靠云老爷刻意放出的风声。就说去年芜门闹粮荒,她给云老爷出了主意开仓赈灾,表面看来是亏损些利益,然饥荒过后,县令便送了‘仁德米行’的牌匾彪炳他们的义举,誉其为芜门第一米行,之后他们的生意便蒸蒸日上无人可及。如今这一城的用粮十之八九便出自她家,她又得了个□□淑德的美名,真可谓名利双收,实在高明。此事一过,上门求亲的人便络绎不绝,云老爷表面上以她年纪尚小推脱,实则待价而沽,故而年初已和吏部尚书的二公子定了亲。”顿一顿,又继续道,“我也不是在诋毁她,只是她来过柏府几次,礼仪虽是十分周全,却又十分高傲冷淡,惟有和拙荆在一起时脸上才有喜乐之色,我若在一旁她也是对我爱理不理。拙荆曾告诉我,对于能入暮幽眼的人,她自会诚挚以待,两肋插刀亦不在话下,只是放眼茫茫苍生,真正能入她眼的可谓凤毛麟角,其孤高可想而知。令俦,你若明智,便该与她形同陌路,免得将自己卷入无边苦海。”
听到“定亲”之语,他瞬时只觉一盆冷水兜头倒下,从头顶直凉到脚心,整个人便楞在那里。柏瑞卿见他怔怔的模样,知他受激一时回不过神,心想留在此处亦无用,便起身告辞,贺令俦也没有拦他,只是略有些恍惚地将他送出门,然后径自走回风荷居,一路上又将柏瑞卿的话反反复复思量几遍,心中惟觉愁肠百转、苦涩难当,便想到那一句“恨不相逢未嫁时”,竟是把那萌发不久对幸福的希冀全都生生掐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