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星闪耀[无限]》燕不学

12、第十二章

　　得知她是通过指引到这里来的，女人问：“你是第九频道的新用户？”
　　叶九台点点头，不让视线飘到那人开了个大洞的腹部。
　　“嗯。”

　　女人又问：“三极管还是粒子脑？”
　　叶九台不知道三极管是什么东西，但后面那个词王姨提到过，“粒子脑。”
　　“界元宇宙来的吧。”女人一副了然的模样，放下了拿在手里还未拆封的绷带，“找到你的指导搭档了吗？”

　　叶九台不想被她盘问了，生硬地说：“本来是给别人用的，不是给我的。”
　　女人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一步跨出门，“‘树屋’随机挑选幸运儿，不管中间转了几道手，只有最终完成激活的生命体才能成为新用户。”
　　她边说边回头朝叶九台打了个手势，示意跟上。

　　视野里空旷极了，空间的光源不知从何而来，又好像无处不在，柔和的白色没那么刺眼，但看久了眼睛会有些不舒服，人在雪地里呆的时间久了也会有这样的感觉。

　　叶九台走了一阵才想起回头看，只见远处矗立着一扇门。
　　一扇仅有门框和门板，周围并无任何依托的……门。
　　叶九台记得她推开门时的漆面质感，以及门板上的木质纹路。
　　她没去想这是什么地方，也没想会发生什么，没有去猜测女人的身份，也不好奇为什么那人肚子上开了那么大一个洞，更不关心这人会不会死。
　　王姨喜欢脑子灵活好用的人，但一直教导她脑子空空，要和流水一般无知无觉。

　　她的思绪逐渐和白色空间一样无边无际且虚无，依照本能跟着女人走。她察觉到女人在某一刻瞥了她一眼，流露出些许疑惑，但转瞬即逝。
　　又走了一阵，女人停下来，扬起手打了个响指。

　　两旁开始出现一个个半人高的全息投影场。
　　叶九台逐个看过去。

　　既有平和的校园场景，也有激烈的战场厮杀。
　　好好走在路上的行人忽然被自行车撞倒。
　　晴空万里的天空霎时间乌云密布，云层间的飞船投射下无数炸|弹。
　　一株被风摧折的小草。
　　一座冒出滚滚浓烟的山峰。
　　瀑布般飞流直下的代码。
　　烈焰中融化蒸发的骸骨……

　　投影场栩栩如生地演绎着三千世界，其中不乏外形与人类迥异的生物，还有一些几乎看不出与人类世界哪怕半点相符——叶九台看得最久的一个，投影只有光怪陆离的丝线，彼此缠绕，凝结成团。
　　但很奇怪，投影总是在某个节点被一道射线徐徐扫过，色彩随之一寸寸黯淡，接着，视角从渺小的个体变为一块大陆、一颗星球，然后，更浓重的黑点从陆地、从星球出现了，并且扩散，最后覆盖整个投影场。
　　总体来说，大大小小的投影场相当热闹，让人目不暇接。

　　“新用户第一课，了解‘观察者’。”女人的视线在各个投影场中逡巡，稍后，她张开五指，牵引来其中一个。

　　这个投影场像是在学校里的阶梯教室，华发斑白的老人站在讲台上，目视上方。
　　从叶九台的角度来看，老人与王姨有八分像——当教授而不是杀手祖宗的王姨。
　　女人指尖轻轻一弹，叶九台便置身于投影场区。

　　“该怎么描述一次文明的覆灭？”
　　苍老的女声回荡在教室，老人语速和缓，神态安详，近乎慈悲。
　　全息投影摄制的是过去的一段影像，老人却像听到有人提问，目光转向叶九台的方向，缓缓颔首。
　　“是的，包括种族灭绝。”

　　“一开始，人口趋向爆炸式增长，生物学家发出警告，呼吁全人类控制人口，有计划地生育后代。各国政府展开旷日持久的辩论，就维护保障人权和可持续发展争吵不休。
　　“有些政府采取了措施，有些没有。
　　“然后有那么一天，瘟疫突然来了。”

　　老人顿了顿，“你们或许以为接下来会有一个较为笼统的跳跃式叙述，比如——”

　　她转头看向黑板，条状图数据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蹿升。

　　“在短短一年时间，瘟疫导致星球三分之一的人口丧生，人类数个世纪的发展毁于一旦，分崩离析于瘟疫爆发后的十年。”
　　——“这个星球开启新纪元。”

　　老人的声音稍显干涩，她出神地望着实际上并无一人的教室，望着虚空，良久，喃喃道：“不，不是这样的。我们从来不会将文明的灭绝、更迭以数据笼统概括，就算我们能看到——我们确实看到了。”

　　“我们看到瘟疫肆虐导致人类构建的技术链全盘崩塌，更多的空间和资源让位给……准确地说，还给这个星球的其它居民。人类始终找不到遏制瘟疫的办法，渐渐地，人类引以为傲的城市建设难以为继，摩天高楼坍塌，继而被不速之客占据——这是另一种生态循环，钢铁森林依然存在，但钢铁和森林不再是形容。藤蔓从混凝土萌芽，反向包围冷硬的金属框架，植物丛林和钢铁都市并存，人类回到茹毛饮血的蛮荒时代……”

　　“但是……不……”老人摇摇头，“这不是观察员应该做的。”

　　“我们必须着眼于每个细节——精确到那一年，那个月，那一天。”

　　“我们……
　　进入那个时代。
　　我们……
　　进入文明注定覆灭的那个节点。”

　　投影渐渐虚化，熄灭，然后再度亮起。

　　“该怎么描述一次文明的覆灭……”

　　因为讲课的老师太像王姨，叶九台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投影场缩回半人高大小，退到一边，露出了一双审视的眼。

　　“界元宇宙的事情有人告诉过你吗？”
　　女人的情绪肯定是偏不高兴或者不耐烦的，叶九台感受得出，尽管她的声音还和之前一样温和、平静，表情同样纹风不动。
　　“凡是纳入界元宇宙的文明，百分之九十九会毁灭。你是从哪里来的？”

　　“099-120349-343。”
　　这串数字当时塞满了视野，所以叶九台记得。
　　她注意到，报完343前的49，对方的瞳孔微微一缩，听到后面三个数字，对方的呼吸顿了半拍。
　　都是眨眼一瞬间的反应，如果叶九台没有从小跟着王姨训练，也不会留意。

　　叶九台提起精神。
　　她开始觉得奇怪了，这人生着一双锋利的眉眼，明明看上去就不太好接近，身体有伤也不料理，反而有闲心带她“上课”。
　　叶九台不加掩饰地观察着女人肚子上的破洞，体内器官的蠕动如此直观，鲜活而富有生命力，仿佛下一秒那些器官便会幻化成怪物，破体而出——她为自己没来由的想象困惑了片刻，再看一眼，又觉得破洞比之前小了一点。

　　女人无视她的打量，招手牵引来新的投影场。

　　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树。
　　尽管通体月白，光芒反射出浓重的金属质感，表皮纹路间流淌着幽蓝色荧绿色的发光液体，它的外形也太像一棵树了。
　　庞大的树冠下有层层叠叠的枝干，若隐若现的主干，离近了可以看到叶子上的脉络……甚至还有树瘤。

　　“这就是树屋。”
　　女人向大树的某个部位张开手，五指微微收拢，树的一部分被放大，茂密的叶片间显现出一颗颗五颜六色的果子，正上演着叶九台刚刚看过的诞生与毁灭——某种意义上，这些果子就像宇宙中一颗颗星球，只不过有些鲜艳得过分，有些枯萎灰败。
　　“是所有已观测宇宙的集成中枢。”

　　叶九台不由自主地学习女人的手势，想知道为什么投影场会跟随她的手势来和去，放大和缩小。
　　她才抬起手，旁白解说传入耳中。

　　“最早，观察员只是观察。
　　“观察催动文明覆灭的火种从哪里产生，观察火种为何导致一个文明的覆灭，希望从中找出破解死局的方法。
　　“一个两个，一百个一千个，十万个百万个……
　　“观察员找不到答案。
　　“后来执行官笃定，所有被认定为‘高危’的文明都将且必将走向灭亡。
　　“但有声音说，即便是注定毁灭的文明，也有值得拯救的个体。
　　“于是界元门应运而生。
　　“值得拯救的个体将会进入界元门，那么其它的，理所当然被收割者收割，锻造成为供给庞大系统运转的能量。”

　　“在所有正在观测以及已观测的宇宙中，界元宇宙的收割率高居榜首，近乎百分之百，数万年来都是如此。直到半个世纪前象限算法更新，监测系统监测到界元宇宙收割数据异常，因此上线了第九频道，目的是二次校验，验证一个文明是否真的走向灭亡。
　　“结果发现，在界元门投放的那刻起，收割机就默认这个文明是属于牠们的果实，接下来牠们将不遗余力榨取这个文明的所有能量。”

　　一棵青翠欲滴的绿果子表面忽然出现细小黑点，继而扩大到整个果实表面，黑点扩散的同时，翠绿的光芒从果子顶端的茎梗汇入枝干，流向主干，最后一滴绿色从果梗上消失，绿色的果子失去了所有光彩，从枝上脱落。

　　女人缩小了投影场，面向叶九台，“你理解了吗？”

　　叶九台迎上对方的视线。
　　宇宙的概念过于庞大，丝毫触动不了叶九台，她甚至有些未进入状态的迷茫。
　　她的思绪如同空谷，任风来雨去。
　　她问：“我可以走了吗？”

　　女人好似被她逗乐了，先前散漫的视线凝于她眼底，仿佛在探究什么。
　　片刻后，女人招手放大了“树屋”的某一部分。

　　“099-120349，这是你来的地方吧。”

　　那颗果子那么小，比之前叶九台看到的任何一颗都要小，覆盖着一层灰色的雾，丝丝缕缕的薄雾间隙，隐约看得到蔚蓝色块。
　　它在转动。
　　每转动一周，便有一些蓝色的光芒向上方聚拢。

　　女人问：“想回去吗？”

　　叶九台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她离开家快一个星期了，她要知道王姨的境况。
　　如果王姨不在了，她在哪里都无所谓。
　　但首先，她要确认王姨是否还活着。
　　总而言之……
　　是的，她想回去。

　　叶九台问：“你能带我回去吗？”

　　“可以。”

　　女人的语气很平淡，但叶九台感受到她那压抑的愉悦，就像终于找到了猎物的致命弱点。
　　这种感觉不太好，明明对别人有所求，反而做出施舍的姿态。
　　“我会报答你的。”叶九台带着真诚的感激说道。她摘下手套，向女人伸出手，“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女人毫无防备地伸手回握，“我是你的指导搭档，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