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星空 ...


  •   吕宙在天台上看星星时专注的样子让路怀远想到了小哲。
      那时候的小哲跟吕宙差不多大,不高不矮,有些清瘦。他在同龄人里显得很稳重,常常皱眉,总像个小大人。小哲是他们四个里头成绩最好最听话的一个,也是他们看来以后最有前途的一个。
      小哲喜欢物理,以后想做个科学家,但又一直在犹豫,担心做一个科学家用时太久,无法让母亲早点享福。然而他单纯只聊到自己的理想时,眼睛里似乎亮着星星,就和吕宙一样。在这种时候,他不再像个小大人,而是重新成了孩子。
      路怀远在刚开学时闲得无聊,翻过全班同学的档案。他记得吕宙的爸妈都是普通的工人,开家长会时也安静拘谨地坐着,不像其他家长一样闹腾。
      吕宙看起来很腼腆,可说起星空时却很热情。
      路怀远问他为什么这么喜欢天文,他说,认真观察天体的时候有种奇妙的感觉,会觉得人像星星一样,有多渺小,就有多辽阔。
      “以后打算学天文吗?”路怀远盘腿坐在吕宙旁边,晚风习习,很是闲适。
      “应该不会。”吕宙有些难为情地笑笑,他低头轻轻地说,“我爸妈说这个没什么用,找不到工作的。”
      “你物理和化学成绩很好,偏科有点重。听说你高一时拿过天文竞赛三等奖,考虑过走竞赛吗?说不定有加分。”
      吕宙抬头看了看星空,说:“那时候天文社还没散,有专门的老师教的。现在我根本没什么途径去学,去竞赛恐怕也是白去。”
      路怀远想想,倒也是。专门去请老师上课估计是笔不小的开销,况且天文方面的竞赛本来就比较冷门,要想走加分或许只有第一名才有机会。
      “为什么会撤掉天文社?”
      吕宙叹了口气:“人太少了,之前范主任提出要精简开支,砍掉了许多兴趣社团,要狠抓学习,提高重本率。”
      “没有人抗议?”
      “家长们很同意,我们抗议是没用的。”吕宙说,“大家都说兴趣爱好到大学再培养也行,高中的唯一目标就是考上好大学。其实他们说的也对,等以后有条件了再说吧。”
      不知怎么的,路怀远又想到了小哲,他也这样犹犹豫豫,懂事得让人心疼,可最终呢?路怀远情绪登时激动起来,他对着吕宙说话,又像透过吕宙对另一个模糊的人影说:“你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呢?以后是多久以后,你看得到吗?你能保证你有以后?”
      吕宙弱弱地说:“老师,不带你这样咒人的吧。”
      路怀远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天文竞赛一般什么时候,怎么报名?”
      “前两天有个天文学教授来七桐宣讲,我去听了,两个月后开始,线上报名,个人和学校团体都可以报。”
      “你了解的挺多,报名吗?”
      “不报了吧……我就是没忍住想去听一听。听说今年其他学校有专门的辅导班,我比不过的,还是好好念书吧。”
      话是这么说,但吕宙对天文的热爱是怎么掩盖也遮不住的。路怀远感到既羡慕又可惜,一个人能有一份终其一生的热爱并不容易,大部分人混混沌沌随波逐流,而心有热爱的人却能在噪杂的湍流里站定,在不懈探索里获得自由和宁静。自认为混沌逐流的路怀远羡慕这样的人,热爱不该被埋在深深的地下。
      这个孩子说,人像星星一样,有多渺小,就有多辽阔。
      其实路怀远认为这两个词不一定是统一的,很多人都是割裂的,比如他自己,就是很渺小的,仅此而已。
      但这个孩子,应该是辽阔的。
      路怀远决定,不管怎样,得让这孩子有机会试一试。可哪里去找老师呢……路怀远突然想到了自己楼顶上神神叨叨夜观星象的老周。
      “我认识个不大靠谱的人,你要不要见一见?”

      空旷的楼顶,老周正拿着个望远镜观望。听到脚步声,老周回头,摸摸自己糟乱的白胡子惊奇地说:“你这铁憨二傻子也有心思来观星了?榆木脑袋开窍了?”
      “呸,老周,我是来给你介绍个徒弟的。不过得让他先考考你,我是听不懂你说啥,但这小伙子挺专业的。”说着,路怀远拍拍吕宙的肩膀,示意他去打个招呼。
      吕宙缩着脑袋冲老周鞠了个躬:“周老师好!”
      “你个混蛋小子可别自说自话,我已经几十年不收徒弟了。”老周冲路怀远胡子一翘,老大不开心的模样。
      路怀远把吕宙往前一推,说:“得了吧,你们爷俩先聊着,我得回家做饭了,家里有个小伙子嗷嗷待哺呢。”
      吕宙手足无措地扯住路怀远的袖子,不知如何是好。路怀远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放心吧,这老头子就会吓唬人,肚子里还是有点货的,你跟他聊聊,谈不拢就拉倒,半小时后我来接你回去。”
      说着,路怀远摆了摆手,走了。
      吕宙僵硬地转身,对老周憨憨地腼腆一笑。

      路怀远回到家,发现氛围不太对。
      家里的灯大亮着,索望没有和往常一样闷在房间里,而是坐在沙发上,像是在等他回来。饱餐后的大金毛在他脚下盘着,小白猫在他腿上趴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猫。自从上次跟路怀远讨教了怎样撸猫后,赛文跟他亲近了许多。
      “回来了?”听到开门声,索望幽幽地说。
      “……啊,回来了。”路怀远忽然感到自己变怂了。
      “去哪儿了?”
      “下午去医院探望,然后回学校拿教案时碰到吕宙,聊了会儿,给介绍到老周那儿去了。”
      路怀远老实巴交地一股脑交代完行踪,才觉得很不对味儿。这特么简直跟电视剧里头老婆发现蛛丝马迹后盘查疑似出轨的老公时的场景一模一样。这太奇怪了,绝不能纵容。
      还没来得及提出抗议,路怀远忽然又想到了自己出医院时跟索望打过的电话。他当时告诉索望自己有点急事,晚上回来做红烧带鱼给索望补补,为新学期打打气。
      路怀远偷偷瞄了一眼挂钟,七点半了。索望估计是在家等了一个多小时了,宠物饭碗里残留着些食物,他还喂了猫和狗。
      索望指了指一猫一狗的饭碗:“等着你回来,他俩早就饿死了。”
      路怀远反思了一下这段时间以来自己经常突然有事就出门,说好晚上一起做饭又总是违约,当即表示十分悔恨,并请求谅解。
      索望双手环胸,思考片刻,指着腿上的猫说:“从今天起,它跟我姓。”
      路怀远琢磨着,索望怕是饿坏了,已经气到耍起小孩脾气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你笑什么?”索望面无表情地问。
      小孩最讨厌别人说他耍小孩脾气,路怀远深谙此道,哪敢明说。
      “没笑没笑,”路怀远赶紧整治了自己的表情,一本正经地说:“姓索好,就这样了,索赛文。”
      赛文抬起脑袋,疑惑不解地冲路怀远喵了两声。

      时间不早了,两人简单地收拾了一顿饭,路怀远扒了几口就上楼顶看情况了,临走前向索望再三保证明天一定烧带鱼,换来对方一声不怎么情愿的“哦”。
      路怀远走到楼顶时,那爷俩聊得正欢。
      什么宇宙速度啊天文望远镜啊中子星白矮星啊,听得路怀远满脑袋浆糊。
      看到路怀远上来,老周兴奋地说:“这个小吕资质真不错,算我这辈子收过的徒弟里排前十的了。”
      吕宙害羞地低头笑笑。
      “刚才不还说不收徒弟呢吗?”路怀远精准揭短。
      “啊?谁说的?”老周胡子一吹眼一瞪,装傻到底。
      “不早了,老周你吃饭早,人家吕宙估计还没吃饭呢,我送他回去了,你们以后再聊吧。”路怀远不由分说地把吕宙拉走了,留下老周依依不舍地念叨着明天来啊,吕宙使劲点头,高兴地涨红了脸。
      路怀远觉得喜滋滋的,看来老周说自己以前是天文学教授还真不是瞎吹牛,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再次回到家已经将近十点了,索望已经洗漱好准备回房睡觉了。路怀远还有第二天的教案没写,课也没备完,对能早睡的人十分羡慕,遂怂恿道:“你都高二了,十点睡是不是太早了啊?一起学习吧。”
      索望有理有据:“熬夜效率不高,而且我看书很快的。”
      路怀远想起了索望惊人的记忆力,悲伤地认命了。
      费了老大的功夫,教案和备课终于完成了。路怀远快速洗漱完毕,一头瘫倒在柔软的大床上。本以为折腾了一天会很困,可没想到闭了眼思绪却不停翻涌,愣是睡不着。
      路怀远想到了他曾经的好朋友,小哲。
      他们四个一直关系很好,每天在学校基本上都形影不离的。直到有一天,小哲忽然不见了。他们去老师那里打听,得知小哲被母亲送进了一家培训机构。
      他们本以为学习成绩好的小哲只是去了一个普通的补习班,也没多想,打听了地方后便想去探望。谁知那地方十分偏门,难找得很。但这三人也不是轻易言弃的个性,找了个周末,二话不说就虎了吧唧地去山上地毯式搜索了,最后还真给找着了,但怎么也进不去。
      那地方守备太森严了,压根找不到可以溜进去的机会。路怀远觉得太蹊跷了,隔段时间便跟大康和杜婆婆去那儿绕一圈,但从没见过小哲的半点人影。别说见面了,连一丁点消息都没有。
      就算是军训化的培训班,也不至于严成这样吧?
      无招可使,只能等待。可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小哲的死讯。
      送葬那天,杨姨哭得天昏地暗,险些背过气去。他们三人穿着黑衣服,扶着杨婶,诚挚地说,从今往后,我们是您儿子。我们会替小哲照顾您。
      杨婶哭得更加肝肠寸断。她终于缓过气后,眼神虚浮地说,你们是好孩子。是婶子错怪了你们,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儿子。
      杨婶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小纸条,这是一个从青行院出来的面容憔悴的女孩带出来的。女孩说,小哲叫她沈姐,两人在里头相依为命,约好一起离开这个地狱,但小哲最后还是没能熬过去,临死前他把这张纸条偷偷塞到她手里,求她一定要带出去。
      杨婶看了眼纸条,心脏像被猛然捏住,无法再跳动了。是熟悉的小哲的笔迹,但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虚弱,下笔断断续续,浮得很。纸条上写着:对不起,妈妈,是我无能。
      几天后,沈姐在家里服了一瓶安眠药,没能救回来。

      路怀远不知道这所“治疗学院”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无论发生什么,总要有个说法。可没想到一条生命的逝去居然没有激起丝毫浪花。
      青行院的招生依然红火,送进去活蹦乱跳的,送出来两眼无神的,也没再死过人。不知道是真的注意了手段,还是将消息都强行压下了。
      只是当时的三人怎么也想不通,一所小小的私人办的学院,真的就能只手遮天了?最终各方给出的死亡原因是心脏骤停,说是小哲身体虚弱,经不住高强度体力运动,是场意外,无人问责。
      是场意外?哦,那刚出来就服安眠药去世的姓沈的小姑娘呢?——可能是自身性格太脆弱了,真是可惜,谁也拦不住一个想死的人,怎么能怪到学院头上呢。
      那为什么出来的学生个个死气沉沉畏畏缩缩,身上还有伤痕,你们是不是进行了非人的虐待?——啊呀呀,怎么能这样血口喷人,你问他们了吗?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不敢说话,一定是你们威胁了他们——连证据都没有就强行污蔑,这可是损害了我们的名誉权,我们有权起诉的。
      面对诘问,衣着考究发型精致的学院发言人从容不迫,一副必胜的傲慢姿态。
      路怀远三人不甘心。
      他们四处寻找线索,找到同样从青行院里出来的人,刨根问底。可出来的那些人抖抖索索地说,求你们别查了,你们斗不过他们的,七桐市是他们的地盘。
      他们?他们是什么?
      别问了,求你别问了。幸存的孩子开始发抖,一边恐惧着,一边还不忘机械地捧着书看,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你们赶紧走吧,别再来了。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对不起,我太无能了,我不能说,赶紧走吧。念书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明明是十几岁的大好青春年华,为什么要一遍遍地忏悔?你究竟做错了什么?
      对不起妈妈,是我无能。两三年前葛橙的双脚离开地面,快速坠落时,心里默念着。
      对不起爸妈,是我无能。郑虎偶尔落寞地想。
      对不起这个世界,是我无能。千千万万个永远无法被认同的孩子在痛哭后的寂静深夜里,这样想着。
      忏悔的丝线倏地拉起,密密麻麻的线被一双大手扯动着,线的底端是垂着头的牵线木偶般的孩子。手指动了动,牵线木偶被丢进了工厂的流水线上。发动机声轰鸣,皮带机运转,先碾碎,再装罐,后包装。完美精致的产成品,贴上懂事、听话、成绩好的标签,就可以卖出高价了。手指的主人笑了,笑声比皮带机打滑更古怪尖利,他的脸终于从黑暗里浮现。
      国字脸,络腮胡。权博院长眼里含刀,轻蔑地说,你们三个小虫子,还真以为自己能成事?
      路怀远三人被粗麻绳绑在一起,废弃仓库里阴暗潮湿,霉味很重。那两人还没有清醒,路怀远也只剩下一点微薄的意识。权博扬扬下巴,手下会意,将三人连拖带拽弄到河边,绑上石头,推下了河。
      水汹涌地从七窍涌入,肺部压力越来越大。路怀远手脚都动弹不得,徒然睁开眼睛,尚未回笼的意识更加模糊了。朦胧间,他看到自己口袋里飘出了一个绿莹莹的东西,像萤火虫一样悠悠地浮了上去。
      岸上的打斗声隔着厚厚的水层,路怀远听得并不真切。他只隐约听到权博气极反笑似的说,居然是他……
      水流疯狂地挤压着耳膜,肺里的氧气快要耗尽,大脑开始晕眩。
      路怀远忽然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抬手摸了摸额头,全是冷透的汗。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