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问题》六梨

17、周小狼

　　事情要从十一月的某个周六下午说起。
　　天气逐渐转冷，七桐市地处长江以南，近海。虽然降温不太明显，但深秋的凉意已经越来越浓。
　　步入了社会的路怀远老师走出了学生宿舍，回到了自己的家中，终于得以在厨房这个大舞台中施展拳脚。可谓不展则已，一展惊人。入职以来不过短短三个月，某天早上路怀远急吼吼地抓起裤子就往腿上套时，发现裤腰有点紧了。
　　长胖这种事绝不会是单一因素导致的。
　　单是路怀远想鼓捣几顿饭换换花样没关系，买菜麻烦就会让懒战胜馋，可离家不远处就是个大型农贸市场，顺路就能把菜买了。
　　单是菜市场离得近也不没关系，一个人瞎鼓捣几天也就嫌麻烦了，可索望来了。
　　于是，有了一起吃饭的人，还是个正在长身体的青少年，路怀远有了充分的理由和动力将热情倾注在饭食上。所以这不是胖，是日益膨胀的责任感和勤劳的精神在驱使他前进。
　　“你再继续瞎叨叨，”杜柯看着瘫倒在地但嘴却不停叭叭叭的路怀远，鄙夷地说：“你看看现在这体力差的，这就不行了？”
　　最近杜柯单位比较忙，终于闲下来的一个休息日，杜柯约路怀远去健身房举铁，并惊讶地发现此人的脸开始圆润了。
　　路怀远不听不从，与他比试举铁，最终在铁的事实下终于认清了自己。
　　杜柯啧啧嘴：“得亏这几个月大康出去培训了，不然看到你这弱鸡样，指不定怎么往死里练你。”
　　路怀远在地板上艰难地蠕动了一下，随即继续躺平：“他现在是刑警，体能当然要好。我是个文弱的老师，不打架不斗殴，要用智慧征服学生。况且嘛……”
　　他把胳膊垫在颈后，翘起了二郎腿：“越圆润，越快乐。人生苦短，重在开心。”
　　杜柯放下杠铃，用毛巾擦了擦脸上密布的汗水，瞥了一眼路怀远和自己胳膊上同样的暗青色纹身：“长江后浪推前浪……”
　　自从路怀远当了老师后，总爱跟杜柯用成语，并以一副“看哥们儿我是不是变得很有文化”的表情向他挑衅。杜柯不胜其烦，在工作之余苦学苦练，并充分发扬平日里调解别人吵架时你说一句我就要说八句的劲头，开始向路怀远疯狂念诗，不管对不对得上话题，总之先念再说。
　　互相折磨了一段时间后，两人最终达成了微妙的和解，路怀远不说成语了，杜柯也不念诗了。两人好好说话，互不埋汰，皆大欢喜。当然，也有例外，比如现在这种杜柯很有理的时候。
　　杜柯其人，总能从一句话扯开讲到十句话。现在养成了念诗的毛病，再加上在平时工作中多有用武之处，扯淡的水平更是蹭蹭见长。路怀远虽然自己有时候也喜欢叭叭叭，但他不喜欢听别人叭叭叭。
　　于是路怀远耷拉着眼皮一骨碌爬了起来：“……你别念诗，我练。”

　　路怀远决定恢复锻炼。
　　周六下午，路怀远去学校操场跑圈，本想拉着索望一起出门透透气，但对方表示就爱待在屋子里，路怀远怎么也拉不动他，只能一个人去运动。
　　操场旁的篮球场上，一群男生在激情澎湃地打篮球。这热火朝天，青春活力满满的劲头，让路怀远又想起了自家孩子。
　　年纪轻轻的，怎么能不爱运动呢？
　　是有什么毛病吗？
　　路怀远一边在橡胶跑道上跑着一边担忧。索望这一天天的除了上学就闷在家里，也不爱跟同学约着打球，别真憋出个病来。
　　虽然他这段时间抵触运动热爱零食，但这是因为刚成为社畜，放飞自我有些厉害。想他路怀远上高中的时候那是有使不完的精气神，让他一天不去大汗淋漓地运动简直浑身难受。
　　估摸着跑了十公里，路怀远喘着粗气停了下来，汗水浸湿了棉T恤。他又沿着跑道走了半圈，便准备去操场旁的单双杠处拉伸一下。
　　打篮球的那群小伙子也散了场，有几个在围着单杠轮流做引体向上。
　　路怀远在旁边稍作拉伸，也来了兴致，找到最边上的一个单杠开练。
　　那群男生正闹哄哄地报数：“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三！”
　　然后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伴随着喘息声：“不行了啊不行了。”
　　围观群众群情激动：“牛逼啊小狼！比上次又多了三个！”
　　周小狼嘿嘿笑了笑，双臂展开又弓起，肱二头肌鼓鼓囊囊地凸起，摆了个健美先生的标准pose。
　　远离人群的路怀远也听到了这声惊呼，一边引体向上一边瞥了一眼，认出了自己班同学。小孩一起玩，没必要打扰。路怀远也就不准备打声招呼，打算再练几下就回家，顺路给索望和路迪迦买点好吃的。
　　路怀远这厢悄悄地锻炼，不料被那群男生中一个眼尖的瞧见了，那人用胳膊肘捣捣同伴：“那个人是不是已经做了二十多个了？”
　　同伴说：“你也看到了？我悄悄数着呢，二十五六了。”
　　两个人一起目不转睛地看着路怀远，不久，旁边聊着天的人也注意到了这两个木头桩子，便一个接一个凑过来看，像发现鱼食而聚集的金鱼群。
　　等路怀远觉得舒展地差不多了，松手下来擦擦汗准备回去时，发现一群人在直勾勾地看他。吓了他一大跳。
　　“怎么了你们？”
　　“哥们儿，你是运动员吗？”一个愣头愣脑地男生率先开口问道。
　　“不是。”路怀远说，“没事儿的话我走了。”
　　“你做了五十多个啊？”又有人问。
　　路怀远擦着汗想了想：“差不多吧……我也没数。”
　　话音没落，就被另一个激动的小子打断了：“哥们儿，你几班的？想加入我们篮球队吗？我是校篮球队队长罗大凯，三年C班的。”
　　副队长周小狼表情凝重地拍拍队长的肩膀，想插句话，然而架不住队长如火的热情：“你这样的身体素质加入校篮大有前途！以后就算不打球也能走个体育特长生考个好大学，来试试绝对不亏本。”
　　路怀远只来得及说了前半句：“我是二年K班的……”
　　“好！非常好！二年级正是个有热情有理想的好时候！”罗队长激情澎湃了，上前就用拳头锤了一下路怀远的肩，然后哥俩好地搂着他的肩膀拍了拍，“不像一年级那么生涩也不像三年级太忙，啊对了，小狼，你不也是K班的吗？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有这么个同学啊？”
　　罗队长终于给了周小狼一个说话的机会，后者脸上的凝重表情早已升华为破罐子破摔的淡然。
　　“因为他是我班主任。”
　　然后周小狼转头看向路怀远，打了个招呼：“路老师好。”
　　罗大凯脸上灿烂的笑容逐渐消失。
　　围观群众脸上异彩纷呈。
　　罗队长僵硬地把自己的胳膊从路怀远肩膀上抬下来，嘿嘿干笑着，试图缓解尴尬。但他平时习惯没个正形，说话间总爱称兄道弟的，猛地也不知如何圆场，话还没过脑子就脱口而出：
　　“小老弟看起来挺年轻啊……哈哈……哈哈……”隔着两米都能感觉到笑声里的尴尬。
　　一众队员并没有配合队长的挽尊表演，各顾各地没事人一样相互告别，作鸟兽群散状。
　　最后竟然就只剩下周小狼还戳在原地，三人大眼瞪小眼。
　　罗队长一手抱着篮球，活动了另一只刚才搂了班主任的胳膊，边故作轻松地走向周小狼，揽住对方的肩膀夸赞：“还是小狼有义气，哈哈哈哈。”
　　周小狼说：“因为我的篮球还在你手里。”
　　罗队长看了看手里的篮球，想哭的心都有了。
　　此时，路怀远说话了：“谢谢队长，我就不参加了，不过我在教职工篮球队里，有机会的话可以一起练几场。”
　　说着，他上前学着之前罗队长的样子，在罗队长肩上用拳头捶了一下，道了别。
　　路怀远走后，罗大凯的尴尬劲还没缓过来，试图没话找话，啧啧感叹：“小狼啊，你们这班主任挺带劲的。”
　　周小狼回忆了一下开学以来的种种，点点头：“是挺带劲的。”
　　罗大凯拽下挂在旁边双杠上的外套，冲周小狼招招手：“那咱俩也走吧，下个月校联赛，后天放学别忘了来训练。”
　　周小狼点头，跟上他的脚步。
　　“舍不得我？还想跟我再去跑几圈？”罗大凯看着跟过来的周小狼奇怪地问。
　　“你没把球还我。”周小狼一脸耿直地说。
　　罗大凯面无表情地把球往他怀里一塞：“……你就知道个球。”

　　不过，说周小狼只知道个球还真是误解他了。除了球以外，周小狼还有件极其在意的事情，就是肌肉。不管是自己的肌肉还是别人的肌肉，他都很感兴趣。当然，最感兴趣的还是自己的肌肉。
　　周小狼爱练肌肉是从三年前开始的。当时他还是个小胖墩，虽然胖，但身体却虚，容易生病。班里的男生下了课放了学一窝蜂地去打篮球，他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周小狼试过减肥，比如晚上不吃饭，多走路多跑步。但每次减肥计划都坚持不到三天。
　　减肥太难受了，还是胖着开心。
　　周妈妈也常劝他少吃多动，多坚持下来会有效。但他饿晕了头走累了腿就觉得自己要死了，严重损害身体健康，不合算。于是照吃不动，一如既往。
　　人一旦想要什么，总能找到合适的借口。这个借口往往关乎人生态度，显得很有哲理和思考性。乍一听很像那么回事，于是它便被脱去了“借口”的外衣，成了一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当然，明眼人还是能看出来，这分明就是坟上烧白纸——糊弄鬼呢。
　　周小狼给自己的理由是：心宽体胖，自在人生。珍爱生命，绝不作死。注重保养，长生无忧。
　　珍爱生命注重保养的周小狼每一天都很爱护自己，在又怂又刚的道路上走得越来越远。
　　直到有一天放学后，他遭遇了只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拦路打劫。
　　三个流里流气的高年级小混混，顶着五颜六色的鸡窝头，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把他堵进了小巷口。
　　电视剧里遇到这种恶霸时，主角要么奋起而战，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要么是被路过的英雄好汉搭救，而后携手共创伟大事业。
　　周小狼心里一边害怕，一边偷偷瞄着路口，希望有人能发现这几个青天白日里公然行凶的不法分子。
　　但是没有人救他。人们笔直地经过巷口，目不斜视。就算有几个人往里头看一眼，也很快调转了目光。
　　周小狼连呼救的勇气都没有。
　　也是，求人相救不如自救。周小狼一咬牙，决定靠自己坚决抗争。
　　但长期不运动，从来没有过打架经验，与人发生过的最激烈冲突是打游戏时互骂几句垃圾话的虚胖的周小狼怎么会是这些人的对手。
　　他不是电视剧男主角。
　　而这一点是他被揍得鼻青脸肿且被抢走了所有零用钱以后才知道的。
　　校园霸凌和家庭暴力一样，有第一次就有接下来的无数次。
　　每一次被堵住抢钱的时候，周小狼的怒火都在熊熊燃烧，心里下了一万个决心要减肥要学搏击，要把这群杂碎痛揍一顿。
　　但被放走之后的长长一段消停日子里，怒火逐渐熄灭，日常生活零零碎碎地填满了时间，侥幸心理又占了上风：
　　遇到了坏事躲着点不就行了，顶多破点财。打架搏击啥的又不是一两天能练成的，又苦又累不说，说不定还更危险。常言道，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
　　在周小狼第四次躲藏失败时，事情有了转机。
　　终于有一个路见不平的人救了他，那人身材健硕，皮肤略黑，面容硬朗英俊，前面的头发有两撮挑染成白色。
　　他三下五除二料理了那几个混混，把周小狼的零用钱夺了回来，并对他们说，如果再抢小孩的钱，他会见一次打一次，绝不嫌累。
　　周小狼狼狈地坐在地上，呆愣地看着长身而立的这位“不嫌累”大哥，心里的崇拜像烧开的热水咕噜噜地强烈地翻涌着。
　　这位大哥用手指拨了拨散在额前有些遮住视线的两撮白毛，蹲下来把钱递给他，温声说：“你要有力量才能保住自己应有的东西。”
　　要有力量。
　　这句话深深地刻进了周小狼的心里。他又开始了运动健身，这一次没有再中途放弃了。
　　周小狼圆滚滚的肚子一天天扁下去，脸也瘦出了轮廓感，肥肉消失后竟然出落成了个高鼻深目的小帅哥。
　　他的身材从臃肿肥胖变得纤瘦，又在有意的增肌训练下变得瘦而不柴，全身上下的肌肉线条出落得十分漂亮，常常收到旁人艳羡的目光。
　　周小狼健身练肌肉上了瘾。
　　这种瘾甚至比以前打游戏和吃炸鸡更厉害。
　　打游戏和吃炸鸡，一时爽完后好歹会停一停缓一缓，健身增肌不是。周小狼像是坐上了一辆刹车失灵的高速列车，仿佛停下来只有撞到岩壁粉身碎骨这一个原因。
　　不能停下来。因为他想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