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问题》六梨

16、偏头痛

　　路怀远这几天留心了一下索望，觉得有些蹊跷。
　　索望上课总是强打着精神，恹恹的，一下课就把头埋进抱枕里睡觉。路怀远问他晚上几点睡觉，他说十一点。但是有一次半夜两点路怀远熬夜打游戏中途去上厕所，路过索望房门的时候，看到了门缝里透出的微弱的光。
　　路怀远有充分的理由认为索望这是在大半夜偷偷打游戏。
　　周六上午，路怀远拉着索望出门遛狗，顺便买菜。路迪迦在前头欢快地跑，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牵着它的索望干脆用牵绳往自己腰上一围，由着路迪迦拉他走。
　　路怀远见状，又问他昨晚几点睡的。索望打着哈欠说，不记得了。
　　虽然路怀远上学的时候也经常半夜偷摸打游戏，但当了老师和表哥以后，他突然多了份像模像样的责任心，说话办事时语重心长得连他自己都有点膈应：“熬到半夜打游戏不如早睡早起再打，年纪轻轻的别总熬夜。”
　　索望懒懒地扭头看了他一眼：“早起打游戏还能收获快乐吗？”
　　路怀远一想，这话实在是有道理。短时间里治本是治不了，那就只能治治标。那就做点好吃的补补身子。
　　索望刚搬过来的时候，路怀远还比较讲究，不让他干活，把他像幼儿园小朋友一样照顾。后来住了一段时间，也就把他当成了可以使唤的自己人，做饭时还能打打下手——当然，也没能方便多少。
　　路怀远在案板旁切胡萝卜丝，索望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削土豆。削完一个削土豆，他就把它放到路怀远的案板边上。
　　路怀远瞄了一眼，评价：“坑坑洼洼的。”
　　索望又开始削第二个削土豆，削完放上去。
　　“皮没削干净。”
　　索望一手拿起一个土豆，看了几圈后无奈地说：“太难了。”
　　路怀远停住了切胡萝卜的手，惊讶地说：“你别告诉我，你长这么大还没削过土豆。”
　　索望说：“长这么大，削过两个。”他指了指菜板上那两颗被摧残的土豆。
　　路怀远认命地把那两个土豆重新削了一遍，顺嘴问道：“我姨母平时在家不做饭的吗？”
　　索望的目光落在地板上，声音有些低沉：“她不做饭的，雇了个保姆来做。有段时间她心血来潮要学做饭，但没等到实施就去世了。”
　　路怀远反应过来这是戳到了他的伤心事，赶忙转移话题：“我好像听到路迪迦在叫，你要不去看看，给它准备点吃的。”
　　索望若无其事地点点头，洗了手，去给路迪迦弄饭吃了。
　　路迪迦吃得开心且凶猛，索望也不好打扰它用餐。离吃饭还有一小段时间，跟李叔他们的事情目前一切顺利，也没什么消息需要回复，索望忽然空了下来。如果是一个月前的他，他会扭头回房间待着，等饭做好再出来吃饭。之前他住在自己家时就是这样，保姆阿姨做完了饭喊一声，他和妈妈梁薇才慢悠悠出来，吃完饭就各回各的房间，或者他回房间，梁薇打扮一番出门去。
　　他从来没关心过做饭的过程，只知道有人在厨房叮叮当当地忙活许久，闻到饭香，便可以吃饭了。
　　但是自住进路怀远家以来，经常被路怀远揪着一起去买菜逛超市，现在他已经对鱼肉菜米日用品的价格非常熟悉了，甚至还能凭着极好的记忆力帮路怀远货比三家。这也是路怀远特别爱带他一起去买菜的原因，省钱。
　　索望没有回房间，进厨房看了几眼又被赶了出来——路怀远挥着菜铲翻炒正酣，嫌他进来杵着太挤，打发他去饭桌旁等着。
　　于是他端坐在饭桌旁，歪头托腮看路怀远在厨房里忙活的背影。我怎么闲到这种程度？他在心里嘟囔着。
　　虽然知道自己现在有点怪，但他在看了一圈浅灰色的布艺沙发、奋力进食的路迪迦、储物架上各式各样的动漫手办后，又不由自主地往厨房那边看了。他为自己解释，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路怀远身材健壮，一米八五的个子，穿橘色印着卡通狗狗的围裙娴熟地做饭。跟他在外面的样子完全不同。
　　索望看过路怀远的衣柜，基本上是黑白灰，充其量再加个棕色，款式也是大差不差的衬衫、风衣、夹克，鞋子则大多是黑色或棕褐色的马丁靴。看起来是个成熟稳重的酷大人。
　　但是在家里，不管是睡衣还是围裙，都可谓是色彩鲜亮图案极萌。
　　有种该死的可爱感。
　　索望被自己突如其来的想法吓得一哆嗦。正准备平复一下思绪，抬眼便看见路怀远端着菜盘过来了。他赶紧站起来去帮忙盛饭拿筷子，回到饭桌前时，路怀远正把围裙脱下，里面穿的是海蓝色格子睡衣，睡衣前面依然印着个狗狗。
　　饭菜摆了一桌，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索望夹着菜，忽然问：“你很多衣服上都有狗啊？”
　　路怀远大手一挥，把自己腰侧的衣服往正面一揪，自豪地说：“还有猫！”
　　原来侧面还印了只白灰相间的小奶猫。
　　路怀远热情地说：“我早就看你睡衣太素了，过两天我也给你整一套有图的。”
　　“不……不用了。”索望连忙拒绝，生怕拒绝地不够快会让对方认为自己是在客套。

　　周日上午十点，路怀远睡醒后躺在床上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能这样放任下去。他本人已经进入了社会的大染缸，基本上没啥发展前途了，但青少年是祖国未来的花朵，还是要好好引导的。
　　于是路怀远敲响了索望的门，准备督促他开始好好学习。
　　敲了三遍门，没有反应。
　　虽然索望每天都睡得挺晚，但起床一直很早。路怀远几乎每天都能在睡梦中能听到清晨他起来洗漱的声音，而且还能顺带下楼买两份早饭回来。除去爱熬夜，索望的生活十分规律——当然，熬夜似乎也熬得很规律。
　　今天桌上的保温桶里没有早饭，路怀远似乎也没听到他起床的声音。
　　路怀远扭了扭门把手，打不开。索望有把门反锁的习惯。看来是在房间里，只是没起床。
　　路怀远正要离开，听到了房间里迷迷糊糊的应答声：“来了。”
　　然后是趿拉拖鞋走路的声音。索望穿着浅灰色格子睡衣，睡眼惺忪地开了门，他头发睡得有些乱，前面还有一撮翘起来，脸色比平时更苍白些，眉头微皱。路怀远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索望这副没睡醒的样子，也是第一次比他起得早。
　　“你好像脸色不太好，生病了？”路怀远瞧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没有血色的嘴唇问。
　　“头痛。”
　　路怀远撩开他脑门前的碎发，把手放在他额头上。没有发烧。又摸了摸他的脸颊和脖子，温度都正常。
　　索望头正痛着，没躲开这一通乱摸，无力地说：“不是发烧，偏头痛。老毛病了，让我睡会儿就好。”
　　索望刚要转身回房间，又捂着嘴转了回来，直奔卫生间去了。
　　路怀远知道，他怕是得吐上几次。
　　路怀远的老妈梁茵也有这个毛病，说是神经疼痛的一种吧，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引起的，根治方法也没有。引起偏头痛的原因很多，睡多了睡少了，紧张、过劳、强光、气味等等都可能是诱因。痛起来确实是折磨人，脑袋一侧像被铁钉穿过，连带着眼球牵连起钻心的痛。
　　梁茵早年也偶尔会发作，痛到偷偷用脑袋撞墙，被路怀远拦下了。梁茵是个很坚强的女人，她前夫那个人渣对她动过几次手她都没哭过，但头痛时却会忍不住哭出来。幸好后来她跟人渣成功离婚，身子慢慢好转，偏头痛也渐渐不再发作。她常庆幸这毛病没有遗传到路怀远身上，用她的原话说，“也算是妈少对不起你一点。”
　　索望睡到这个时候，胃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但却一直止不住地干呕。路怀远默默倒了杯水递给他漱口，拍拍他的背。索望缓了一会儿，又幽魂一样地飘回房间里去了。
　　路怀远知道，这个时候他最需要的是避光休息一段时间。他送索望回了房间，让他躺回去，帮他把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出门准备去倒杯水。
　　索望的右半边头疼得快要炸开，脑袋昏昏沉沉的，右眼连着的血管也不停地抽痛。他刚刚干呕过一阵，但似乎没什么效果，胃里翻江倒海，额头后背上冒着细小的汗珠。手机屏幕亮了，他伸手狠狠掐了一把太阳穴，拿起手机解锁。
　　是李叔的短信：他们已经有动作了，派了人潜伏在你们班，但还没有查明是谁。
　　索望忍着疼痛转动脑筋，把班里的同学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高二新开学后文理分科，原本的班级都是被打乱的，K班的变动虽然很小，但少说也变了有十来个人。十中也算是七桐市的重点中学，进进出出转学的也不在少数。不过这个人是谁倒无关紧要，最主要的是已经有了动作，这便是个好兆头。
　　他决定先布置些更紧要的事情。
　　路怀远端着水杯送进索望房里时，看到他正皱着眉侧躺着看手机，一副要手机不要命的架势。路怀远把水杯放在床头，颇为不悦地说：“头痛还玩手机？”
　　索望不好意思地笑笑，锁了屏幕，将手机放到了床头柜上。
　　路怀远坐在床边问：“要我给你捏两下吗？”
　　“啊？”索望一时没反应过来。
　　路怀远自信满满地一捋袖子：“我妈也容易偏头痛，我每次都给她按，放心吧，我这一双巧手包管你神清气爽。”
　　说完，还没等索望开口拒绝，巧手路怀远便搓手霍霍向病患。
　　病患其实很想早点清静，但架不住按摩师热情澎湃。嘴上拒绝他不听，还当成是客气。想推开他也没力气，只能听之任之，把这一颗没用的痛脑袋交与他祸害。
　　索望认命地交出了头，闭上了眼，任由路怀远下手。本来以为他也就瞎按按，谁知还挺有章法，力道不轻不重，按了几圈后脑袋还当真轻松了一些。
　　路怀远按完后，索望似乎还能感觉到他的手指揉捏的力道，不太想让他停下来，又碍于面子不好说出来。
　　“手机没收了，你现在开始睡，睡到中午吃饭才许碰手机。”路怀远说着，把索望的被子掖好，顺手拿起他的手机，从外面给他带上了门。
　　锁舌“喀嗒”一声被轻轻咬住，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索望平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四周很安静，窗帘拉得严实，房间里光线昏暗。他的目光向下，墙角还摆着奥特曼和玩偶熊，他突然很想去捏一捏。
　　头皮上，路怀远按过的地方酥酥地泛着暖意，可能是加速了血液循环。头和右眼依然痛，但另一种感觉却在痛感的遮掩下愈演愈烈。
　　索望忽然觉得有些口渴，转头便看到了路怀远之前端来的水。喝了一口，不冷不热的温度，胃里一阵舒缓。
　　十六岁的索望忽然觉得，自己活成了六岁的样子。当然，六岁时的他也没受到过这种体贴的照顾。
　　小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爸爸是谁，只是跟妈妈生活在一起。梁薇爱美爱玩乐，多数时间在出门找新的男朋友。索望有什么病痛，她顶多往医院一丢。医院说没事，就往家里一丢。索望说一声痛，她就不耐烦地嫌弃他多事。于是后来每次生病或受伤，他再没喊过痛。班上同龄的孩子很多在盼着生病，只有他不想。因为他知道病痛来了却只能独自咬牙忍过去的滋味。
　　从小到大犯过这么多次头痛，这是第一次，他觉得没有那么难熬。
　　他看着天花板许久，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索望是在一股饭香味里醒来的，他瞥了眼桌上的闹钟，快一点了。
　　睡了两三个小时，头痛好了许多，但还是昏昏沉沉的留有一些钝痛。他捏了捏太阳穴，起床开门，正看到路怀远穿着他橘色的围裙把一个砂锅端到饭桌上。
　　见索望出来，路怀远摘下围裙招呼道：“正准备喊你起床吃饭呢，你头痛好点了吗？”
　　索望笑着点点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笑，可反应过来时，嘴角就已经勾起来了。心里有种陌生的甜丝丝的感觉。
　　“快去洗漱，今天做了玉米虾仁粥，养胃又滋补。”路怀远自卖自夸道，“用砂锅炖了半小时，简直香死个人了。我这手艺，真是绝了。”
　　“确实是香，我就是闻着香味醒过来的。”索望非常给面子地顺着他夸。
　　“快去洗漱，”路怀远走过来双手搭着他的肩推着他往卫生间走“不然等会儿粥凉了就不好喝了。”
　　索望洗漱完了做到餐桌前开始喝粥，米煮得软糯，虾仁乖巧地蜷曲着，玉米粒和香菇粒沉浮在米汤里。他舀了一勺，鲜香味美。原本他睡了一上午并不觉得饿，但喝了一口后馋虫就被彻底勾了起来，顿时饿得胃里直抓挠。
　　路怀远看他吃得急，颇为得意地说：“好吃吧？不着急，慢慢吃，还有一整锅呢。”又给他夹了几根黄瓜条，“佐粥小菜，尝尝。”
　　海米黄瓜条和小炒白菜更是好吃。
　　吃完了粥和菜，胃里一阵温暖舒适。路怀远起身收拾碗筷：“今天你是病号，不使唤你刷碗了，赶紧去回屋休息着吧。”
　　走了两步又回头问：“晚上想吃啥？”
　　“都行，”索望抬头看着他说，“你做的都好吃。”
　　路怀远嘿嘿笑了起来：“这孩子，非常好，实诚！”

　　索望拿回了之前被没收的客厅茶几上的手机，依言回到了房间里。路怀远让他再接着睡，不想睡的话就起来陪路迪迦玩，客厅有零食和泡好的金桔柠檬茶。如果他想打游戏解闷也行，但是不许太久，会累着脑袋。
　　索望感觉路怀远这是在把病号当猪养。
　　“你先休息着，”路怀远说，“如果明天还痛的话就不上学了，我准你请假。”
　　这自己请假自己批的操作还是挺麻溜的。
　　如果小时候那些小孩想生病是因为可以这样，那么索望现在可以理解他们的心情了。

　　也许就是从这次犯病开始，索望对路怀远的关注越来越多了，而当关注增加后，他发现了一些事情。
　　每天上课时常爱盯着路怀远看的不止他一个。当然，索望分得清哪些人看他是认真听课，哪些人是单纯看他本人。
　　另一个人是周小狼。
　　不光是盯着看，而且目光很不一样。
　　如果说现在索望看路怀远的目光里有许多不由自主的探究，那么周小狼看路怀远的目光则像是淘金的人跋涉万里后看到了河滩上满满的金粉。
　　自十一月的某个周末操场偶遇后，周小狼已经盯了路怀远两周了。每天路怀远上课时，周小狼的目光总是聚焦在他衬衫下隐隐鼓起的胸肌，袖子里包裹的饱满的手臂肌肉。密切的关注总能发现一些小惊喜，比如，有一次周小狼看到路怀远在跟同事打篮球，大汗淋漓地掀了几下球衣下摆散热，他眼尖地注意到了路老师线条流畅漂亮的腹肌。原来路老师是个“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典型。
　　路怀远也注意到周小狼上课总是目光火热地盯着自己看，但他以为这是求知的目光，还暗暗在心里夸他原来这么知道上进，有颗热爱知识的纯洁心灵。
　　于是，他俩对对方都越来越满意，眼神里的赞赏成分越来越浓。
　　索望看着他俩这刺啦刺啦的小火花，心里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