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噩梦 ...
-
上个月发工资后,路怀远本想给索望买辆自行车,这样上下学方便些,但被索望拒绝了,说是不喜欢骑,还是坐公交方便。
于是两人一起回去的时候,有时路怀远推着小绿自行车一起走,有时候骑车载着索望。
这次路怀远看起来似乎有点累,索望说:“我来载你吧。”
路怀远也没跟他客气,坐到了后座上,一只胳膊往前一搂横在索望腰上,立马就感觉到索望腰间的肌肉紧了一下。索望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自行车把手。
他还是不太习惯别人的触碰。
“怎么了?”路怀远纳闷道。
“没什么,”索望踩动脚踏板,“你没事吧?”
“你哥打架,还用担心?”
“几个人?”
“三个,菜得很。”路怀远吹着初秋夜间凉爽的风,声音慵懒。
“豁牙的兄弟?怎么会时隔这么久来找事?”
“他退学后躲藏了很多时候,没敢跟别人说。最近刚被发现,他几个小兄弟脑子一热就过来找茬了。”路怀远眯起眼睛,“不过你放心,我这个老的在这儿,这帮小毛孩在十中撒不了野。”
索望轻笑。
“你是不是知道啊?”路怀远忽然问。
“知道什么?”索望脸上的笑消失了,但语气里却听不出任何异样。
“七桐十中是我母校,我在这儿混的时候那帮崽子还在尿床。虽然我现在是个老师,这么说不太好,但要论当混混,他们还太嫩。”
“你是说他们都是慑于你在十中的威名?”笑意重新回到了索望脸上,“你以前也这样?”
路怀远谦虚地说:“小有名气,不过也不是什么好名声,不提了。”
他们俩吹着风随意地聊着天,不像刚相认一个月的堂兄弟,也不像师生,倒像是相伴多年的朋友。
除了两人都各自隐瞒了一些事情外,关系一时很是和谐平静。
路怀远朋友不少,不摆谱不怪不别扭,虽然他本人懒懒散散不着调,但那种自来熟的热气儿却很容易招人喜欢,就连他本人也没发现这点。
索望则是没怎么尝过这种滋味,只是觉得陌生又安逸。虽然安逸这种感觉一向令他警惕。
杂物间里光线有些昏暗。成排的架子上堆满了落着薄灰的试卷和习题,窗户缝里透进的一两束阳光中,纤细的灰尘在旋转翻飞。
明明是安静的房间,角落却似乎有无数暗影在叽叽咕咕地说些什么。黄刺玫仔细去听,声音里男女老少都有,一个劲地重复着谩骂和诋毁。正是她从小听到大的那些字眼,她去争辩,没有人听。她下意识地堵住了耳朵。
旁边坐着一个带着金边眼镜的男人,目光锋利阴冷,他突然开口说话,暗影里的声音小了一些。“你要去接受,我说过很多次,‘人需要打磨,不磨不成器。’”
黄刺玫听到自己语气很硬地说:“我不接受,也不想成器。”
金边眼镜男闻言,忽然癫狂地笑了起来,他笑得太厉害,像是要把肺都笑出来一样。黄刺玫有些毛骨悚然。
他终于停住了笑,开始说话:“也好,不想被打磨,就得有打磨别人的能力。”
他的声音越来越散乱破碎,像是语句被当成石块被碎石机碾碎。震耳欲聋的机械运转声和四溅的破落词句渐次出现——你敢吗?……不满14……该死……要做强者……
黄刺玫堵住耳朵,好一会儿声音终于渐渐消失。可碎石机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滴答滴答的声音。她觉得手上黏糊糊暖融融的。她低头看,手上是一把匕首,匕首下是模糊的血肉。
豁牙已经被她捅得破碎不堪了。她看了看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再抬头,豁牙的脸却变成了金边眼镜男的脸,脸上挂着近乎疯狂的微笑,手上把溢出来的肠子塞回自己的肚子:“怎么样?做一个彻底的掌控者是不是很开心?这种感觉你是忘不掉的,会想要更多,更多……”
“你闭嘴!”黄刺玫吼道,“你这是教唆杀人!你这个杀人犯!”
对方已经把肠子塞完了,拍了拍破裂的肚子,脸却又变成了豁牙。
“你才是杀人犯,不信你照照镜子。”说着,豁牙递给她一面镜子。
她接过来一看,镜子里的自己满脸血污,“杀人犯”这三个红色大字印在她的脸颊上,惊心动魄的刺目。
黄刺玫抽筋一样把镜子狠狠往地上一砸,抬脚踩了下去。
被子被蹬下了床,黄刺玫也被自己一腿的力道蹬醒了。
又做噩梦了。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看了看床头柜上的闹钟,凌晨四点。
额头和后背有涔涔的凉汗,睡了一觉却比没睡还累。
豁牙的事情已经过去半年多了,学校里原本口口相传的猎奇事件已经冷却了下来,老师和学生都在继续着自己的工作和生活。黄刺玫的父母依然经营着自己生意兴隆的店铺,每每发觉她的异样和痛苦时,他们虽然会关怀几句,说几句为了你我们愿意放弃店之类的话,后来还是不了了之了。
黄刺玫也知道,就算关了店,在别人的口舌中,店也会如影随形地跟着她。何况开店还能赚钱,没必要跟自己的生活过不去。迎合别人这种事是没有止境的。
她已经挺久没做过这种噩梦了,这次估计是那帮乌合之众来找事,又激起了她的记忆。她看向窗外,晓星残月,东方的那抹鱼肚白估计还要等上一个小时才能看到。现在这个时间,爸妈睡得正香,她如果起来洗漱怕是要吵到他们。于是黄刺玫坐在床上,抱膝看着东方,静静地等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像以往许多个噩梦惊醒后的凌晨一样。
周一,黄刺玫一如既往地去上学。出门之前她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又回到屋里翻箱倒柜,重新出门时,她手里多了一个沉甸甸的手提袋。
那天放学后,三个舞枪弄棒的小混混被愤怒的路怀远五分钟就给干趴下了。他们嗷嗷叫着,在地上滚着还不忘叫嚣:“你小子别得意,听说过RE吗,得罪了我们有你好受的。”“有种报上名字!”
路怀远皱皱眉:“RE不早就解散了吗,哪来的小鳖犊子在这招摇撞骗?”
他们捂着头或肚子还忙着顶嘴:“RE不会散!精神永存!”
路怀远真情实感地“呸”了一口,说:“不散也不会收你们这种垃圾,三个挑一个还带着家伙,要不要脸?”
黄刺玫扭头看路怀远,难以置信:“所以你生气的点在这里?”
“你是什么人?哪来的资格教育我们?”
路怀远胸膛一挺,中气十足:“我是个高中班主任。有我在这,十中这块地你们别想撒野。来几个打几个。”说完,觉得这话太江湖气,不合适,应该顾及自己的身份,于是补充:“而且还会告诉你们家长。”
三个人骂骂咧咧地走了。
黄刺玫看了看还没拆开的拳套包,心情复杂。
“说说咋回事吧,如果你愿意的话。”
黄刺玫沉默了一会儿,简略地说明了前因后果。说完后,她敏锐地发现路怀远的表情有点微妙。
呵,又一个听了她家做“这种生意”后开始鄙夷的人。虽然这个老师看起来怪不一样的。黄刺玫突然有点后悔为什么要自曝背景。不过没关系,习惯就好,她自己能接受自己,不看轻自己就好。
“路老师,虽说是成人用品店,那也是正经生意,我知道别人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但这不是我被鄙夷或敌视的理由。”
“不是,”路怀远羞赧地说,“能给打个八折吗,想买片。”
黄刺玫:“。”
“啥样的?”
“日韩,黑长直。”路怀远持续羞赧,“谢谢你了呦。”
“……”
课间,黄刺玫去办公室找路怀远,刚巧有人在问物理题。她就安静地提着袋子站在旁边。路怀远余光看到了黄刺玫,说我正要找你呢。黄刺玫点点头,说你先答题,我不着急。等问问题的同学走了以后,她伸直胳膊,把沉重的袋子哐当放在了路怀远的办公桌上。
路怀远惊疑地抬头看她,她努努嘴,示意他打开。
路怀远扒开袋子伸头往里看,一声“我操”脱口而出。
幸好附近没有别的老师在座位上。
黄刺玫耷拉着眼皮,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用成熟沉稳的语气说:“别跟没见过世面似的,这不是你要的货吗?”
路怀远忽然猛地抽了几片纸巾堵住鼻孔,但还是能看到一点殷红的血迹从纸巾纤维里晕开。
“不会吧你?”黄刺玫一脸鄙夷,“至于吗?”
路怀远堵住了鼻血,恢复了尊严,理直气壮地说:“天干物燥,我上火。”
黄刺玫觉得很有意思,凑近他耳朵,小声说:“欧美日韩都有,哦还有盖片,算赠品,不用谢。”
路怀远又擦了擦鼻子,平复了一下心情,面上端着冷静持重地表示现在轮到他来说事情了,他会简单点说。
黄刺玫看到路怀远的嘴巴一张一合的,确实是非常简短的一件事,她因没睡好而混混沌沌的大脑猛然清醒过来。
下周一轮到K班的升旗仪式演讲,路怀远想让她来。
黄刺玫一改刚才趾高气扬的样子,像上了发条一样连连摇头摆手:“我不行的路老师,我不会说话。这种事一般不都是好学生做的吗?之前都是段菱红或者蓝轩,要不你考虑下他们……”
路怀远抬手打断她:“你怎么就不好了?我就觉得你合适。那天傍晚你不是说得挺好的么。”
“可不会有人听我说话的,”黄刺玫自嘲地笑,“我学习又不好,还记了好几次过。我没有什么能让别人学习的地方。”
“那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路怀远看着她,“这是个让全校师生认真听你说话的机会,不会有人打断你反驳你,你可以尽情表达自己的看法。还是说,你想把说话的权利都让给别人?”
黄刺玫心里一道光闪过,她瞬间明白了路怀远的意思,但多年的挫败让她依然犹豫:“没用的,说了也没用的。”
“不说才会让误解越来越深,妖魔化更重。”路怀远转着笔,笔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绕了两圈后稳稳地停住,“给你三天时间考虑,周四我就要报演讲人员名单了。你先回去吧。”
黄刺玫点点头,走了。
黄刺玫走后,旁边的贝贤腿一蹬地后离地,转椅滑到路怀远旁边。他最近常常练习这个动作,可谓轻车熟路。然而这次他的力道有点猛,眼看就要偏离轨道撞向过道上的绿植,被路怀远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扶手拽了过来。
“咋了?”路怀远问。
“力道没控制好,见笑见笑。”贝贤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笑,“你真的准备让黄刺玫去啊?”
“为什么不呢?”
贝贤啧啧摇头:“你这个小兄弟啊,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这样搞事情不怕老范生吃了你?”
路怀远翘起二郎腿,悠悠地说:“事先不也没规定过谁谁不能去演讲吗?那我就随意选一个喽。”
贝贤抓抓脑袋:“不过仔细想想,老范那个喷天骂地的人,好像每次对你发火都收了好几分力道,你是他亲戚?”
路怀远从鼻腔里哼出一声笑:“看长相,你觉得像?”
“不不不,不像,那是为什么呢?难道是我感觉错了……”贝贤疑惑地咕哝着。
路怀远也想了下,然后给出了自己的推断:“可能是我长得帅吧。”
贝贤面无表情地腿一蹬地,转椅准确地滑回了自己的工位上——这天聊不下去了,他还不如去改作业。
范建业扫了一眼报送的升旗仪式演讲人员后,顺手就处理下一项工作了。处理着处理着,他回过神来。刚才他看了个什么来着?读悔过书的?
他重新翻出刚才的邮件,名单上的名字是黄刺玫,主题是升旗仪式演讲报送。
对黄刺玫这个名字,他的印象不可谓不深。看起来挺文静清秀的小姑娘打架斗殴倒在行得很,家里还是做那种生意的,给学校拿了不少赞助费。她因为跟同学打架在全校面前念过好几次悔过书,悔过完了,下次照样打。但那个女生倒是下手有分寸,从没把对方打进过医院,都是些皮肉伤。当然,除了半年多前那场大事故。
哪个学校没几个校霸呢?范建业也曾经年轻过,知道水至清则无鱼,这么些学生没法一刀切地全都劝退,只好暗搓搓地记过处分,等到了一定程度再从长计议。
所以,哪个糊涂老师把邮件主题和报送内容弄出差错了?
范建业看了看发件人,路怀远。
他心里一万头羊驼呼啸而过,抓着鼠标的手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