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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熄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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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的时候,路怀远拿着教科书讲着课,在教室的前后左右都转悠了一圈。那几张固定位置的照片,从拍摄的相对位置和清晰度来看,不在任何一个学生的座位上。是在窗户附近,准确地说,应该是架在窗框上。
看来是用了专门的遥控器和相机。真是个用心良苦的拍摄者。
班里的学生们持续地窃窃私语,间或有几个人看了他一眼后提高了音量,显然是说给他听的。
一般来说,班集体反对一个老师时,除了集体的低声嗡嗡,总会有一两个头头站出来高声发表群众的意见。头头一般是自恃正义感很强,自觉能一呼百应的人物。二年K班也有两个这样的头头,只不过现在他们却没什么声响。
郑虎自从第一节课和路怀远正面刚了一架后,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对刚班主任这件事远没有以前那么积极。而段菱红这个二把手以往习惯于煽风点火,轮到她独自挑大梁还是有些不适应。毕竟她自认为没“堕落”到郑虎那个地步,当个名副其实的差等生,破罐子破摔起来才简单。
段菱红虽然爱生事,但表面上多少还是个优等生,成绩没掉出过年级前一百,因而在生事时好歹会掂量一下轻重。再加上她妈在这个新旧班主任交替之际格外敏感,她还不想太明显地去触霉头。
没有了出头鸟,一群学生就在底下嗡嗡嗡个不停。其中有热情洋溢地评论的,也有兴趣缺缺但碍于合群而附和几句的。路怀远一眼扫过去,班里少有几个安静的。比如索望,依然埋头大睡。比如黄刺玫——之前戴黄色棒球帽的小姑娘,面色桀骜地冷冰冰地听着周围人的瞎讲,一脸的不耐烦。比如另一个处于舆论中心的主角,正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喇叭袖。
路怀远被骂的同时,葛橙也没能幸免,甚至被骂得更狠。各种各样奇怪荒唐恶毒又肮脏的言论像四溅的泥水,总有几滴溅进她的耳朵里。
论坛里讨论得沸沸扬扬,可却没有人来问过她这个当事人一句。哦对了,除了黄刺玫,只有她问过一句,葛橙也如实地说了,对方舒了一口气,也就离开了。
她说了实话,周围是有人听到的,但听到也可以当作没听到。肆意发散想象力和埋头嚼舌根让人群更兴奋,更团结。说同一个人的坏话是一群人关系的粘合剂,而且是强效的。
周围添油加醋地讨论着编造着。如此如此的几张照片,再加上当事女生本身就与大家关系不亲近,行为举止异于常人,最合适的绯闻主角和群起而攻之的对象了,不是吗?
但葛橙看起来却丝毫不在意,面色冷淡,就像这件事完全与自己无关。
她就像在看一场近距离的情景剧,群戏演员卖力而投入,而她却是个很不给面子的观众,演员的情绪感染不了她半分。葛橙就这样端坐在戏院里,不仅不被演员的情绪感染,也不被自己的情绪感染。事实上,她也弄不清自己的情绪,生气?恶心?不屑?或许还有一点点虚荣?但她告诉自己越是这个时候越是要端住,因为一个风暴中心的人稍微流露出一点脆弱无措,就会被吞噬地更厉害。
不管对错,都要摆出一副坚定的样子。这是她多年来总结的生存智慧。
路怀远在一片嗡嗡嗡声中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她。他在杜萱那里看到过葛橙以前的照片,那时候的她脸蛋嫩生生的,眼睛里闪烁着畏惧和担忧,仿佛随时都会被伤害。而现在的她坐在那里,穿着一身别人认为古怪而哗众取宠的衣服,却像是穿上了一层厚厚的盔甲。
路怀远下课之前,让葛橙课间去一下办公室。他走之后,班里像是热油锅里兑了水,猛地炸开了。葛橙仍是一言不发,起身整理了一下裙子,就往办公室走去。
葛橙出现在办公室的时候,整间办公室也开始像K班的教室一样,嗡嗡嗡的声音四起。
看来嗡嗡嗡不分年龄与职业,有人在的地方就有嗡嗡嗡。
葛橙在路怀远的办公桌前站定,用淡漠而倨傲的语气说:“路老师找我有事?”
路怀远点头,翘着二郎腿的马丁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桌子下方的挡板。
“你认识杜萱吗?她之前开过一家甜品店。”
她脸上的淡漠和倨傲像是被泼了卸妆水的粉底,一下子就溶得干干净净。
“你怎么知道她?”
路怀远掏出手机,举给她看。手机上是他和杜萱的聊天记录。
“我觉得还是要消除个误会,”路怀远说,“之前她的甜品店倒闭后你们不是失联了吗,还想继续联系上她吗?”
自从认识了“小萱甜品店”的店主姐姐,葛橙每周都会去她的店里。可是在一个平常的周日,她轻车熟路地来店门口,却发现门前挂了“今日休息”的牌子。
尽管第二天要上学,学校离这里很远,葛橙还是放了学就冲了过来,迎接她的仍是那块牌子。
连续一周,每天如此。
这时她才想起,她和萱姐每周的见面太过固定,以至于忘记留下对方的联系方式。
离别来的太突然。又过了两周,葛橙再次不死心地来到这家店的门口,却发现甜品店早已改头换面,成了一家牛肉面馆。她去问面馆老板知不知道上一个店家的下落,得到的答案只有摇头。
这个笑容甜美,对裙子研究颇深的漂亮姐姐就像一颗流星划过葛橙青春期的前段,就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葛橙本以为再没有机会碰到她了,没成想七桐市原来很小,萱姐竟然和新来的班主任是熟人。
路怀远刚来的时候一时新鲜,站在走廊窗外拍了张班里的照片发给杜柯。当时杜萱和杜柯在一起吃饭,也看到了这张照片,眼尖地发现了葛橙,但由于照片模糊看得不清楚,遂让路怀远再拍一张。
于是就有了贴吧里那张火爆的偷拍照。
葛橙就这样奇妙地与杜萱重新联系上了。
原来当年杜萱的店突然关门,是因为她的父亲忽然重病住院,她陪同照顾了一段时间,孝顺又细心的她觉得这种情况下也没什么开店的心思了,况且父亲本就认为她这是在瞎闹腾,便把店直接卖掉了。她的店地处闹市,地段好,出手得很快。所幸父亲最后恢复了健康,她手头的钱已经不够再重新开店,于是就结合爱好去学了服装设计,现在是个设计师,还开了间小工作室。
葛橙和杜萱在电话里正聊得兴奋,上课铃猝不及防地响了,杜萱在手机那头显然也听到了,便让她赶紧去上课,并邀请她周末去工作室里玩。
葛橙攥着手机,后面的一整节课心里都在小鹿乱撞,兴奋又期待。她心不在焉地眼睛盯着课本,脑中却想象着和萱姐再次见面的样子,冷不丁就被英语王老师揪住起来读课文,自然是一头雾水。
王美春恨铁不成钢地把书往讲桌上一摔,转而对班长兼她的英语课代表寄予厚望:“段菱红,你来读!”
然而她预想的好坏对比效果并没有达成,因为段菱红站起来时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手忙脚乱地根据同桌的提示才开始磕磕绊绊地读起来。
段菱红竟然也没好好听课!王老师心中恼怒,什么叫一颗老鼠屎坏一锅汤?这就是!当然,K班的老鼠屎有点多,在这样下去少数的几个好学生都要被带坏了。
王老师十分悲痛,并将悲痛以更激烈的方式骂了出来,时而佐以黑板擦拍课桌等过激动作。当然,她说话还是留有几分余地的,比如以“某些同学”代指她想骂的那个名字,或者以“影响风气”代替“老鼠屎坏汤”等等——毕竟这个班的学生也不能骂得厉害,都不是多好惹的主。
王老师被自己的委婉冷静和语言智慧折服。
而心不在焉了一节课的段菱红终于下定了决心,要去问个明白。
下课后,索望依然趴在课桌上睡觉,忽然有人敲了敲他的桌子。他揉揉眼睛抬头看,是一脸严肃的段菱红。
“怎么了?”
段菱红抿了抿嘴唇,目光里含着警惕和试探:“我这两天看到好几次,你和路怀远一起走。”
“嗯,”索望点头,“他是我堂哥,我也是开学时才知道。”
段菱红被这个消息惊地忘记说话。她想过很多种可能,但绝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我现在住他家。”索望补充道。
“怪不得。”段菱红眼里的试探变成了提防,“所以你现在是站在他那边的?”
索望瞥了她一眼,埋头就要继续睡。被无视的段菱红提高了声音:“他那个变态对女生图谋不轨,你也站他?”
索望重又抬起头来,凉凉地说:“是你做的吧?”
段菱红顿了一下,说:“不是我。”
“指使别人做的也算是你做的。我想想,跟踪抓拍找证据这么厉害的……沈青昭?”
段菱红的大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你要去告状?”
索望轻笑一声:“我哪有这么无聊?况且他也没打算追究发帖人。”
“哦?他还没发觉严重性吗?”
“刚来的新人没站稳脚跟就犯众怒才更严重吧?”他顿了顿,说:“堵不如疏,至少他不算蠢。别太小瞧他。”
说完这一句,索望又自顾自倒头睡觉了。留下段菱红皱着眉头愣了一会了,自知没趣地走了。
七桐十中论坛上的这条帖子像团火,愈燃愈烈,眼看着就要烧出学校烧向媒体的时候,有人出来泼了盆水,把熊熊的烈火直接浇成了冒着嘶嘶黑烟的泥泞尘灰。
泼水的人是葛橙。
这盆水如果是别人来泼便是汽油,能把火越泼越旺。但葛橙来泼就是水,能灭火的水。
葛橙站出来,发了一个长长的帖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言语真实动人,不似造假。
那天放学的时候,有几个流里流气的小混混堵住了她,推搡她,说些浑话,路怀远路过,赶跑了他们,这一幕不知被谁拍下,放到了贴吧上。而之前的几张偷拍或课下聊天也是各有因果。
葛橙在帖子最后写道:“我爱穿些小裙子,这也许看起来很奇怪,我可以接受好奇的打量,但我不接受没来由的羞辱和污蔑。我听过无数流言蜚语,刚开始我也奋力反击,后来慢慢无动于衷。不是我不在意,而是我有喜爱的愿意坚持的事情,在我看来,传别人的谣言嚼舌根的人生活恐怕实在太空虚。在你没有确认一件事时就妄加断言,肆意传播,你有没有想过言语是利剑,恶语伤人六月寒?如果在这场伤人于无形的狂欢中,你依然不觉得自己有丝毫过错,那么我希望你以后也会遭遇同样的事情。”
这个帖子发出来之后,贴吧一片寂静。
不久后,这个辱骂路怀远和葛橙的热门贴被发帖者删掉了。七桐十中的贴吧里,再无人提起此事。所有人都沉默得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葛橙终于在工作室见到萱姐的时候,两人都吃了一惊。
杜萱穿着宽松舒适的棉麻连衣裙,踩着双手绘小狐狸的白球鞋,而葛橙穿着华丽的淡紫色洋装,踩着奶白色的系带高跟鞋。
她们俩同时想到几年前的甜品店里,盛装打扮的杜萱和T恤牛仔裤的葛橙。
于是她们俩一起笑了。
遇到杜萱之前,葛橙迷茫惶惑。遇到杜萱之后,她羡慕萱姐的生活方式,于是模仿,并以为可以在漂亮物件里获得快乐。
葛橙一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快乐。但当时光倏地溜走,又见故人的时候,对方的那种舒服和自由感又一次打动了她。
其实这段时间以来,葛橙常常会想,每天都要早起两个多小时来完成这一套打扮,她自己真的感到开心了吗。答案是她不太愿意承认的。可如果就这么放弃,她又觉得之前的闹腾都变得很可笑了。况且,她放弃了一件坚持了这么久的事情,还有什么能拿来充实自己空洞迷茫的心呢?
葛橙其实只是需要一个台阶。她自己知道这样的沉迷不长久,她并不是目光短浅的人。她其实已经快要闹够了,去找班主任等其实也是下意识的做法。她很聪明,但很倔。所以路怀远给了她一把梯子,让她下来。而现在,在杜萱身上,她看到了把兴趣爱好变成长久发展的机会。
工作室里满是假体模特和破碎的布料,一堆堆稿纸从寥寥几笔的线到浓墨重彩的完工图,葛橙看得有些着迷。
她隐隐觉得,创造出漂亮衣服比穿它们更让人兴奋。
见葛橙看得入神,杜萱笑着说:“有兴趣学学吗?”
葛橙的眼睛发出了久违的动人的光彩:“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