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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热门帖主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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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怀远头一回知道七桐十中还有贴吧这种东西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热门贴的主人公。当然,是负面的。
近年国家推行素质教育,倡导减负,七桐市教育局抓得很严,市区的重点中学尤其严格,甚至有几家高中不再安排晚自习了,十中便是其中之一。不上晚自习这一点让路怀远很是满意,然而开会也是真多。教务会、交流分析会,这会那会,都要在下班时间开,路怀远很想骂街。
这天又有一个全校教职工大会要开,路怀远吃完晚饭,瘫在大礼堂的椅子上,生无可恋地仰头看天花板熬时间。
这时候,旁边一直刷着手机的贝贤凑过来,说他摊上事了。
路怀远在贝贤的指导下点开了七桐十中的贴吧,对吧里内容的火爆叹为观止。
这条控诉他的帖子条理清晰,层次分明,从“路怀远刚入职就对葛橙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铺垫到“课间曾与葛橙私下交谈,葛橙愤而离去”,再到“僻静角落终于下手”,并展望未来,给出指导建议,“他包藏祸心,对女学生行禽兽之事,这种老师应逐出校门,天打雷劈”。
发帖人在后面陆续放出了几张在教室里路怀远看向葛橙的照片。画质清晰,角度比较固定,并佐以推理式判断,“通过路怀远的眼神和动作,不难分析出他对于葛橙的特别关注和别有用心”。其中有一张照片最有说服力,照片上葛橙独自趴在走廊栏杆上向外看,路怀远则远远地在走廊另一侧举着手机,似乎在偷拍。
帖子的楼越盖越高,清一色的“死变态”“老流氓”“十中之耻”,路怀远看着手机,没说话。
倒是贝贤站在一边干着急:“你是怎么回事?这帖子的阅读量越来越大了,老范好像也知道了,刚才我去吃饭的时候还听他们讨论来着。”
路怀远抬头,撇嘴笑笑说:“我说是路见不平,你信吗?”
“啊?什么?”
路怀远拍拍贝贤的肩膀:“没事儿,谢了。”
贝贤一脸不解地被打发去备课了,一边看着书一边还嘟囔着“就没见过心这么大的人”。
路怀远是学校的老师里唯一一个比贝贤年纪小的新人,贝贤终于成功晋级为老前辈后终于逮到一个后辈,数次想一展雄风对其多加照拂,无奈这个小伙子自己都不大上心,倒显得他无用武之处,不免有些惆怅。想当年他刚入校时,看着那些老教师一个个混得如鱼得水,对后辈吆五喝六的样子,心里就想,总有一天他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定要当个好婆婆——目前看来还是没熬够火候。
好婆婆贝贤去自己位子上备课了,路怀远拿起手机,点开杜柯的微信聊天框。
“杜婆婆,我发现学校有个跟你特像的人,都是婆婆性子,哪天介绍你们认识。”
杜柯发了个“滚”的表情。
接着杜柯又问:“十中的贴吧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禽兽到这种地步了?”
路怀远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你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毕竟是我的辖区,什么风吹草动我当然得知道。”
路怀远可以想象到杜柯在手机那头一副拿着鸡毛当令箭的得意模样。
杜柯是个城管,七桐十中这个母校正好在他的辖区范围内。杜城管官小心不小,啥都想管,小到小摊小贩占道经营、道路清洁路人争执,大到违章施工交通事故。不论归不归他管,他只要看到就想管一管,苦口婆心劝这说那,话题能扯出八丈远。他可以从鸡毛蒜皮谈到人生理想,从乱扔纸屑聊到人类文明,能硬生生把怒火冲天骂爹骂娘的人一直说到双手作揖连连告饶,因而人送赞语“扯淡老祖宗,七桐杜婆婆”。
路怀远打字:“放学路上看到有小混混堵她,我去赶跑了,结果被拍了。”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闹了半天是这么没有想象力的故事。那偷拍她呢?”
“萱姐要的照片,上次她不是跟你一起看了我拍的班主任视角图吗?她让我拍张清楚的确认一下。”
“我姐跟她认识?……哦哦哦她不会就是那个小橙子吧?”杜柯一边打字一边在手机那头嗷嗷着,“原来是这样,本来想吃个瓜来着,没意思。”
“婆婆,既然你这么主动来关心我,那还我清白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我拒绝,鳖犊子不需要清白。”
虽然杜婆婆嘴上冷漠,但晚上九点多还是拎着啤酒烤串来路怀远家敲门了。
索望在房间看书学习,路怀远正在浴室洗澡。听到门铃声,索望自觉地就去开门了。
杜柯抬腿就要往里进,抬到一半猛地收住往后退,差点把自己绊了一跤。
“不好意思我走错了。”杜柯拎着东西就往回走,走了两步回头,仔细地看了看门牌。
不对啊,这地方他闭着眼睛都能摸过来,怎么可能走错?
难道是路怀远终于因为好吃懒做而穷困潦倒到要卖房子了?
杜柯这厢正在楼梯口愣着,路怀远穿着睡衣,脖子上搭条毛巾,边擦头发边出来了。
索望刚关了门往自己房间走,路怀远随口问了句谁呀,索望说,一个男的,染了两撮紫毛,拎着个袋子,估计是个推销染发剂的。
路怀远“哦”了一声,继续擦着头发往客厅走:“大晚上的上门推销啊,谁这么傻比?”
走了两步后他突然停了下来。两撮紫毛?他冲到玄关打开了门——果然是杜柯。
杜柯正在兀自迷茫,忽然又见房门打开了,站着的是笑成傻比模样的路怀远。
自进门后,杜柯一直以震惊的目光盯着路怀远。路怀远被他看得怪瘆人的,拎过他手里的烤串和啤酒摆在桌上,说:“你要说啥直接说。”
摆烤串的功夫,还不忘朝次卧喊了一嗓子:“索望!出来吃烤串吗?”
杜柯震惊地看看路怀远,又震惊地看看次卧,用震惊的语气说:“你小子可以啊!破屋藏娇,还是个这么好看的!”
路怀远耷拉着眼皮瞅了他一眼:“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是我表弟,跟你说过的,那个球蛋儿。”
杜柯正喝着啤酒,一不小心喷了出来。他一边抽着餐巾纸擦嘴,一边小声咕哝着:“谁给他取的傻比名字,暴殄天物。”
路怀远面不改色:“他妈,我姨。”
杜柯瘪着嘴把手里的纸巾揉搓成小团团。
索望从房间里出来,看看杜柯和索望,又看了看桌上的烤串啤酒。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们认识。”
“不,不认识。”路怀远拿起一串土豆片,“他是个上门推销烤串的。”
杜柯向索望露出和蔼的笑容:“你是路怀远表弟啊?我是他发小,叫杜柯。”
索望对他礼貌地点点头,坐了下来,吃了两串就表示要回去学习了,让他们慢聊。
杜柯的目光一直落在索望身上,直到他回房关上了门,才回头看路怀远。
一回头,就撞上了路怀远皱着眉头充满警惕的眼神。
“别对我弟有什么想法,他不弯。”
杜柯语气激动地直拍胸脯:“我是那么随便的人吗?我是见个帅哥就想上的人吗?”
路怀远冷淡地抿了口啤酒说:“你是。”
杜柯愤而吃串:“你伤害了一个纯洁小gay脆弱的心灵。”
杜柯长了双风流的桃花眼,脸也偏秀气,如果不是常年奔走于大太阳底下把皮肤晒得黑了、身体练得健壮了,倒是个标准的奶油小生。当然,他对自己现有的肤色颇为得意,常自称“巧克力小生”“七桐最帅城管”,但每每得不到别人的附和,这让他时常感叹世人皆瞎。
两人吃着串扒瞎了几句后,杜柯稍稍严肃地问:“那你准备怎么办?要去查清楚是谁发的帖子吗?”
路怀远把最后一串鸡翅塞进嘴里:“不够辣,下次多撒辣椒粉。”
杜柯说:“那张偷拍照看起来是傍晚六七点,你还记得当时路上有谁吗?还有,从后面发布的照片位置来看,找到拍摄者的座位很容易吧?”
路怀远吐出鸡骨头:“是挺容易,但没必要。”
“怎么没必要?”杜柯双肘撑在桌子上,歪头一脸不解地问,“不用找到拍摄者让他删掉吗?做出解释,让人删帖,这事儿不就解决了吗?”
“不是删掉就能解决的事,”路怀远终于吃完了串,意犹未尽地擦擦嘴,“我去解释的话,越说越没人信。”
还没等杜柯接话,路怀远又说:“越删传得越厉害,堵不如疏,由他们吵吵去呗。”
杜柯挠挠脸:“你这当上老师之后,小词还真是一套套的,显得有文化了不少啊?”
路怀远夸奖他:“你和菜场老周英雄所见略同。”
杜柯:“再瞎用成语拽来拽去的,老子揍你。”
路怀远摇头:“朽木不可雕。”
杜柯简直想拿烤串钎子把他的嘴穿上。
路怀远当老师已经小半个月了,说他上心吧,每天起床时却总是想着要不要翘课,在办公室里备课写教案也总是懒洋洋的,哈欠连天,传染力可达附近五六人。说他不上心吧,他屋里头却多了许多教育方面的书,还在电脑上买了多了许多名师物理网课。
路怀远对此的解释是:“干一行爱一行,就算不爱也得挣钱,挣了钱才能开饭馆。”
所以,在攒到钱之前,学校的工作还是不能丢。
杜柯补刀:“你这么下去,过不了几天工作就得丢。我看还是发个硬气的声明,然后找到那个熊孩子删帖比较好。”
“事情是要解决,但不是从发帖人身上。”
两人自进门来已经聊了许久,此前路迪迦在客厅角落里的狗窝里小睡,此时醒了过来,立刻朝这个热闹的地方扑了过来,蹭了蹭路怀远的腿,理都没理杜柯,又立起来瞧了瞧桌子上肉渣子都不剩的一堆钎子,摇摇尾巴嫌弃地走了。
“看你混得,路迪迦都不怎么待见你了。”路怀远奚落道。
杜柯作幽怨状控诉:“因为它太不坚强。”
“呸!谁让你把人家当警犬训?没赏你几排牙印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杜柯像吃了一桶柠檬般啧啧嘴:“天天还说嫌弃路迪迦,这护狗心切的劲儿,啧啧。”
啧完后还不忘扯回正题:“你是说从葛橙那边?”
路怀远说:“之前萱姐跟我说了一些关于她的事,但我了解地还不够多,准备再多打听一下。”
顿了顿,他说:“那个小姑娘,不管她想不想要,总得给她搭把手扶一把。”
又说:“也不是我上赶着去多事,主要是这关系到我的饭馆本钱。七桐第一大厨的未来不能毁在起跑线上。”
杜柯仰靠在椅背,桃花眼里目光流转,不置可否地笑笑。
路怀远吃饱喝足,开始赶客:“行了,推销员也该下班了,回见啊。”
“你能不能做个人?”杜柯翻了个白眼,“亏我还天天为你操心,你个没心肝的白眼狼。”
“知道杜婆婆疼我。”路怀远学着平时杜柯的模样,用力道十足的“小拳拳”砸了砸杜柯的胸口。
杜柯差点没被这突袭锤倒,痛心疾首道:“我算是白养你这个儿子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扔在桌子上。
“这是啥?你偷藏路迪迦的粑粑了?”
“呸!这是你上次跟我说的那个奇怪老师,姓柴的,还真是够吓人的,你自己好好看看吧。”
报纸是半年前的《七桐日报》,头版头条,标题是“你需要打磨”:当代校园内的独\\裁统治”,记者是汪杉雪。
文章的主要内容是,七桐十中某班班主任柴老师以“你需要打磨”为洗脑口号,持续在精神上侮辱、矮化、控制班内学生,造成多起恶劣事件。柴某将自己置于统治者的地位,建立告密制度,鼓励学生相互揭发恶行,并哄骗家长,使学生处于孤立无援状态,只得听命于他……文中还有记者对化名学生的采访,采访显示,柴某对穿着出挑的女生辱骂并疑似性骚扰,称个子矮的男生为侏儒,普通学生则是没出息的垃圾,打压学生的自尊心和自信心并使其顺从。文章最后称,柴某因恶行暴露而被学校辞退。记者深入调查后得知,柴某在校任教十几年,一直无事发生。但就在事发前一年,柴某疑似加入某玉器爱好者协会,协会会员皆佩戴翡翠,上刻奇怪图案,至于协会相关方面,记者屡次追查未果,故在文末留下疑问与警醒。
看着这些描述,路怀远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自从柴奇坤离开后,K班如此频繁地更换班主任,为什么即使是面对未曾谋面的老师,那些孩子还是要激烈地反抗,就像是某种惯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只是因为不信任而已。
“确实是吓人,跟这种人渣学一学期,估计是个人都得被他整坏了。”路怀远直摇头,“看起来这个协会有点蹊跷?后来呢,这半年来应该有进展吧?”
杜柯摇了摇头,表情严肃而认真:“对这个协会的调查没有任何进展,因为这个记者被停职了,已经刊发的报纸也被悉数收回,估计没有几个人看到,这一份是我好不容易托关系搞到的。”
“看来记者惹到了某些了不得的人物。”路怀远冷笑,“玉器爱好者协会?呵,你有没有想到某个人?”
杜柯轻轻叹了口气:“鸡蛋毕竟刚不过石头。可能是巧合呢,他们之前元气大伤,也不至于这么快就又有动作,太不警惕。总之给你看这东西就是想告诉你,这个班的问题不简单,给你兜个底。”
“嗯。”路怀远拍了拍杜柯的肩,“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