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敛华其二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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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识君觉得自己还醉着。
她昨晚喝了满腹的酒，直灌愁肠，便如牛饮个，一缸一缸地往腹中倾。
喝时不觉心中酸苦，只觉腹中几两水咣当响，让人恨不得想要打个饱饱的酒嗝，溺毙在声色水光里头，喝后却叫人跟指尖掐这心上一块软肉似的泛酸。
她突然有点难受。
柳二将她揪到了被窝里，她裹在软绵被褥里头，耷拉着眉眼一下一下泛着困，奈何昨个儿一番折腾，终究敌不过病气，两颊如患高烧似的滚烫。
她亲眼见着枕边药蛊里咕嘟咕嘟煮着的小药粥，水汽在上头翻滚着，争先恐后地溢出来，她伸手去挽了一波热意，又唯恐被灼伤般地缩了回来，只在那头吃吃地笑了声。
柳二瞥她一眼。
他放不下心地伸手去探了一番她额前热度，或许手中温度太过灼热，他神情竟有一瞬间的恍惚，许久后回头说：“您且安心在这睡到午时三刻，再上马车也不迟，我会找人好生照顾您的。”
他临走前倒也不忘为沈识君掖下被子。
沈识君躲在被褥里，就像是在学着软体动物躲在坚硬的壳里，有模有样尽力地将肢体一点点蜷缩起来，瞪大眼睛看着里头黑闷闷一片，又自怜念起自己腰间火烙的伤，至今还余蔓着燎烤焦熟的痛。
她心中无不是哀怜，开始替自己抱起不平起来，心心念念恨起那些个故人。
冤家，冤家！
她心下不住说着，连连叹着，又禁不住心下开始浮想联翩，她想起塞北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雪，黄沙肆意漫天乱窜，混杂在雪里，叫人分不清。
她喉中干裂得泛着血的猩甜，眼前一阵阵发晕发黑，步步行走在黄沙里头，脚踝都陷入其中，步步跟灌了铅似的沉重。
而阿桑那却气定神闲骑着骆马就在后头，他头带帷帽，根本不惧风沙，手上却系着极长的一条鞍绳，另一端系在她的腰上，犹如在遛着什么豢养的畜牲，风过时上头的铃铛还叮当响。
“快些，快些。”
他这般说着。
“姑娘啊，动起身来，过了这风沙便是那鹰角崖，那头是城外最近的绿洲，若是死在这里，我定不会替你收敛尸骨。”
阿桑那催促着她要去看日出，话语却更像是农人在催促耕耘的黄牛，他满脸笑嘻嘻的，像是个天真的孩子一样在骆马背上晃荡着自己的脚，然而翻脸却又是不留情面一鞭打下去。
她的脊背上溅出了道道血花，皮肉外翻，黏在衣袍上血肉模糊，沈识君浑身跟火烧似的滚烫，像是下一刻便要烧死在这艳阳天下头。
她只觉行走于滚烫黄沙之上像是滚烫刀刃回回剜过皮表，湿黏的血淌过自己眼睫，粘腻得让人作呕。
她气急攻心，生生咳出口血来，额前青筋爆出，便是像只行之将木，奄奄一息的恶兽，就要下一刻死在这大漠里头，只用尽最后的力气突然暴起，硬生生挣脱了鞍绳，行走了几步再次重重跌入黄沙里。
阿桑那彼时便像是被吓着一样的茫然无错，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满心不安和彷徨，只是下了骆马蹲在她旁边，用那双湖蓝色的眼直勾勾盯着她细小的身躯，唯恐她下一刻便要倒下似的面色惨白。
他总是有不合时宜，犹如赤子的仁慈与温柔，甚至是是不谙人事的天真。
“起来啊，别睡了。”
他端着异域柔软的嗓音，湖蓝色的双眼里无不是愁煞人的哀怜，就像是对着什么小花小草一样，低着声细声细气道。
他这般说着，探出手去戳了戳她血肉模糊的脊背，歪着头看着她，迟疑许久，似乎很不明白她为什么这副死气沉沉的模样，良久后软声说。
“如果半月后到不了鹰角崖，父皇他会处死你的，你是第一个人愿意陪我玩的人，你若死了，我会难过死了的。 ”
阿桑那虽说口口声声说着难过，话语带着些许孩童般雀跃的天真，神情奕奕，眼中都要透出光来。
他在那头自言自语絮絮叨叨了许久，见眼前人依旧没有反应，又只觉乏味，负气地嘟起嘴，气鼓鼓地踹了她好几脚，这才闷声坐到旁边去。
“你怎么了啊？是我还对你不够好吗？”
他怀揣着满心委屈和不解，恶狠狠地瞪着沈识君，两眼泛红，分明是个加害者，却抱着双腿犹如受害者一样瑟瑟发抖，像是下一刻就要哭出来的模样。
“好几次父皇想要杀了你，都是我替你拦下来的，你倒好！还真让大哥说对了，你们汉人就是不知好歹，好吃好喝供着你，却个个都是白眼狼！我早该听父皇的给你腰间烙字，这样你就不会一次又一次不断地想要逃走了。”
他这般说着，又开始啜泣了起来，不住地伸手去抹着泪，然后恨恨地伸腿去踢了好几脚地上气若游丝的沈识君，却终究得不到这人半点反应。
她就这样倒在黄沙里，身上伤口绷裂浑身浴血，唇缺水到破皮发白，而喉中更是因为干渴而火烧的疼，纵使阿桑那百般威胁与斜胁迫，她也只觉一阵困意席卷而来，难以提起半点力气去睁开双眼。
阿桑那怔怔地看着她，就像在看着棺木中一具死去多时的尸骸，探手碰去连温度都是不住在流逝的，他突然想犯了疯病一样，陡然生出满心怕意，瞪大一双眼利声道。
“你不能将我丢在这里！不能将我一个人都在这里！你答应了父皇要平安把我送去鹰角崖的！你不能食言！”
他双眼中无不是哀怜与不敢置信，像是真心实意为她的死去而痛惜，陡然溢出两行热泪来，仿佛从美梦中惊醒，又陷入了一场新的噩梦一样，抓着她手不住絮絮叨叨地念叨着。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我会死的！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
“你是个骗子……你这个大骗子！”
彼时沈识君听了这番话却恨不得嗤笑出声，她心念着天道轮回，又觉无不讽刺，一时好气又好笑，奈何嗓子干哑，牵动一下都是刀割的疼痛。
她勉强撑了些力气，幽幽开了口。
“小殿下，事已至此，你还真的以为陛下是真心想要送你入鹰角崖吗？”
她说这话时声音像是破败的老弦，风沙侵蚀的哑，阿桑那还没来得及为她的醒来欣喜，就听见这晴天霹雳的一番话。
他犹如被激怒的小兽一样猛然跳了起来，两眼灼烧着怒火，死死地盯着沈识君看，尖着嗓子厉声道：“我是大漠之珠，父皇最爱的小皇子，整个楼兰上下无一人不敢听从我的号令！”
她说：“可是你不是陛下唯一的皇子，也不是陛下最后一个皇子。”
沈识君这般说着，两眼无不是释然的神色，她躺在黄沙之中，气息愈发微弱，而双眼却又是极亮，像是极迫切渴求着什么，而下一刻却要死在这荒芜之地。
阿桑那心下一惊。
她笑了笑，话语却像是如释重负：“小殿下，我要死啦。”
“我们已经步入大漠半月了，又路遇匪患，随军都被杀了，粮食和水都用尽了，却迟迟找不到传说中藏匿黑珍珠的灯塔，如你所愿，我这条贱命终于得以埋葬于黄沙之上了。”
“鹰角崖……真的有鹰角崖吗？或者那只是一个癫狂之下的海市蜃楼，或者只是一个寻寻常常的绿洲？倘若真有传说里的黑珍珠，陛下又什么只叫你我来寻？”
她看见阿桑那惶恐不安的眼神，却觉心下快意，只是再度开始不住呛咳了起来，鲜血沿着嘴角不住淌下，而她却仰起脸来，用着一种近乎蛊惑的话语悠悠道。
“趁着我还有一口气，将我丢下吧，掩埋于黄沙之下，至少已寒尸骨不会沦为豺狼的腹中餐，也不至于被沙盗望见了百般凌.辱，我生前便如烂泥一般苟延残喘着，至少死后让我干干净净地活着。”
“我不管，你这汉人油嘴滑舌，满腹都是坏主意，此番定是说来哄骗我的，你是汉人送给我的，就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人。”阿桑那怕得不住发着颤，连爬了好几步就去抓着她的手，不住啜泣着，话语却是发狠。
“倘若你死了，我便啖你肉，烹你骨，将你那些卖族人求荣的同胞都杀了，活埋在人坑里，叫你死了也不能让安生到哪里去。”
他自顾自说着狠话，说话间却又遥遥听得一声豺狼的呼嚎，身子却下意识瑟缩一番，神经质地左右环顾一遍，就去摸自己腰间的斩水刀，犹如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一样抓紧了沈识君的手，泪水纵横，发了疯似的尖声道。
“我好怕……我好怕！你别走！你走了我会死的！我就只有你一个人了！”
“你想要斩水刀我给你，你想要什么都给你，只要等你我走出大漠，我便消了你的奴籍，叫你干干净净地在我身边伺候，只要……只要活着。”
他擦拭着自己的泪，又将空空如也的水袋丢到一边去，抱着大腿痛哭一番，只听着身下人逐渐消逝的呼吸，狠下心来取了斩水刀便在手臂上割了一刀，疯疯癫癫地凑到沈识君嘴边叫她喝下。
“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闻着铁锈味的血腥气，怕得浑身都在颤栗，许久后又低下身去无不是温柔地吻去她脸上的血，用一种扭曲的方式拧起一个笑来，像患了癔病一样发了狂地大笑，却比哭还难看，然后冲着身下人一字一顿道。
“这样，你便是我腹中骨，肚中肉，血溶于水再也分不开了。”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敛华其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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