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敛华其二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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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桑那亲手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腕上猩血便大片大片灌入她干裂已久的喉嗓，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铁锈气，叫人腹中一阵翻滚，但落得此时更像是什么砒.霜，入口滚烫，像是要叫她五脏六腑给烫坏一样。
她无意识地吞咽着，却又难以自制地呛咳了起来。
阿桑那面色苍白，听得她的呛咳却猛然睁大了眼，像是极其迫切地要得到什么答案，旋即却又笑了起来，抓着她手一字一顿道：“你欠我一条命。”
他们杀死了唯一的骆马，像个野蛮人一样生吞血肉来维持生机，甚至相互扶持度过风沙。
他们躲在岩石背后相互交换着对方的体温，尽力蜷缩着自己，连影子都是交织在一起的，就像是两只萍水相逢却因脱水而相濡的鱼，拼尽全力博一线生机一样。
阿桑那在无数个日夜中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像是一个旧日的冤魂，他犹如幡然醒悟的浪子，满脸悔恨和哀怨，抓着她衣袖反复承诺，唇舌跟上了蜜糖似的绵软柔滑。
他说：“我爱你。”
“我也只有你了。”
他眼中无不是温柔的乞求，像是用情至深，甚至带着一些卖乖的讨好，就像是一个讨要糖果的孩子，想尽办法地要叫眼前人留下自己。
阿桑那是一个胆小鬼，他甚至连斩水刀都拱手相让，或许直到走出大漠那一刻也未曾想过这把刀会是对着他心口的。
她亲眼看着他两眼淌下两行泪来，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像朵开败的花，变得苍白，变得毫无人气。
以彼之刀，偿之彼恩，她至今仍是不知道那阿桑那被这把刀刺入心口的时候，和何等的心寒。
大鱼吃小鱼，最难猜测的便是帝王家的心思。
沈识君在凛冽寒风中嗤笑出声来。
她将对方随身衣物一并随着阿桑那的尸骸埋入了黄沙当中，或许隔着十年二十年，便会化作一具森森骸骨无人辩识。
可怜这大漠之珠，终究随着那虚无缥缈的黑珍珠一并遗失在黄沙里。
所以……那又如何？
她向来不是心慈手软的人，自己身上这百十条伤皆是拜眼前人所赐，更不可能傻得认为眼前人这段日子是真心待自己，不过是一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想尽办法抓住最后一块的浮木罢了。
恩将仇报也好，铁石心肠也罢，她比谁都明白这人的翻脸无情和阴晴不定，真情也好嫁意也罢，倘若此时此刻不杀了这人，终有一日他将会杀了自己。
她向来是找不到一条活路的。
沈识君想至如此喉中一阵发痒，又有些觉得自己可笑。
她突然想起自己千里迢迢从楼兰回来封侯拜相的那日，本就怀揣着满腔憎恨，人人都说她一日得势，殊不知这封王的代价是用血肉换来的，刀刀都是自己亲自从身下剜下来的。
封王宫宴过后，她临着荷塘，冷眼看着落水的幼童在水中拼命地挣扎。
那是沈氏亲子，她本该因为那桩子事恨到骨子里，全然不必费劲心机救这人下来，但或许是年岁渐长见不得这等事物，看久了也觉哀怜，借着通熟水性下了水便将这小太子捞了上来。
十三岁的小太子就这样躺在地上双眼紧闭，鼻尖呼吸轻弱，眼睫不住在那里打着颤，依稀还坠着水珠儿，满头潮湿黑发凌乱地紧贴在身上，总显露出一股子病气。
分明是皇后亲子，一眼望过去却消瘦苍白得跟个瘦猫似的，鼻间偶尔几声难受的哼哼也跟猫叫似的细声细气，像在哑着声低低的哭，像个爱哭鼻子的小姑娘一样。
他本就骨架子轻，抱在怀里空落落的也没有几两肉，沈识君忽然心下一软，居然有些舍不得将他丢在这里，只想着好人做到底，便给他披了件身上的外袍便稳稳抱着送去太医院。
可怜这小太子，半夜泛了满身虚汗又高烧一场，蜷缩在被褥里瑟瑟发抖，显然掏空了所有的精力，连梦里都在不住啜泣，轻声叫着娘。
可惜直到第二日睁了眼，皇后都未曾来看过他一眼，直到晌午陛下来探望，这才姗姗来迟。
太医只说高烧烧伤了这小太子身体，怕是后半辈子都不能再同寻常皇子一般读书识字。
当时所有人都在场，这一番话无不是给身为魏氏的皇后当头一棒。
小太子彼时听了这番话先是不敢置信，随后便睁大了一双黑漆漆的眼，很快连眼眶便红了起来，瞧他模样像是险些要落下两滴泪来。
沈识君想：他有一双类似阿桑那的眼睛。
毕竟是个孩子，小太子本就性子温软，如今实在难过得很，虽说是强逼着泪，但目光终究还是下意识要去追寻自己的母亲。
而沈识君却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幕幕，亲眼看着皇后的面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她死死地拧着帕子，眼神更像是一只要吃人的猛兽，就这样恶狠狠瞪了小太子一眼，只把他吓得一个瑟缩又藏到被子里。
所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太子痴傻自然不能担得大任，即便陛下念及旧情让他再坐这太子之位，往后也是与皇位要失之交臂的。
沈识君倒觉得这是件好事。
与其你争我抢拼得头破血流，甚至在夺位过程中早早丢了性命，还不如现在这种处境，虽说与皇位无缘，但至少得以保全后半辈子太平。
但是即便如此，老皇帝要她做小太子太傅时，她依旧出言拒绝了。
她自知自己罪孽深重，跟自己沾上关系的人往往讨不着好处，更担不得教授他人的重任，至多不过是会误人子弟罢了。
想来着一笔笔帐算来也是孽障，剪不断理还乱。
她为人极为多情，既放不下对那楼兰小皇子的怨恨，又偿不了他的恩，即使仇怨在前，依旧顾忌幼子无辜舒展不开手脚。
她心念家国，又对过去牵肠挂肚，心狠手辣却又比谁都更容易心软，这才多情总被无情恼，恨不得将心分成七瓣，片片写上他人名字。
倘若世间真有那千丝剪，还不如将这满腹情丝一刀剪短，好叫自己得以痛快。
可又谁叫自己偏要做个情种？
***
沈识君连连哀叹着自己过去，又觉这些事情怪不得自己，怎么说也得怪一个天意，想至如此又捧镜哀怜，耳边又是一阵鹦鹉聒噪乱啼。
她只觉心烦意乱，转念又想到这是小美人被自己扣下的花背，暗自想要决意着寻个念头还回去，省的日夜杵在耳边心烦。
沈识君这般想着，却闻得一阵苦涩药味冲入鼻尖直贯云霄，她一个激灵抬起头，便看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小美人那种面无表情的冷脸。
“见你没死，特来看看你。”
初七看着她轻声道：“你夜内常湿热盗汗，阴虚，你原先的药药性过猛，不适宜你如今年龄服用，为你在寻常喝的药内添了五味子和山萸肉，好中和一下药性，少纵欲，长久喝下去便可以达到调理身子的目的。”
他言简意赅：“沈郡王，来，喝药了。”
看着他手中那碗黑漆漆的药汤，沈识君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只觉脖颈发凉，又想起武大郎和潘金莲的故事，只抬眼望着眼前人狐疑道：“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你不会在里头放了砒.霜吧？”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愈发觉得自己弱小无辜委屈，不住往后缩着身子，挥挥手道：“拿走拿走，我还不想要死。”
一番好心当成驴肝肺，任谁都会不开心，而初七听了这番话眉眼更是跟淬了冰似的发寒，光是瞧着都透着一股子要杀人的意味。
他不过是冷笑了一声，抬眼间便漫不经心的瞥了她一眼，只觉索然无味，旋即低下头去又看着旁头去了：“倘若贫道要杀你，还不至于用砒霜这种下作手段。”
“不过若是你再像前几日那般图谋不轨，也别怪我一刀下去替你了结那三千烦恼丝，平白为隔壁尼姑窝添个新丁。”
沈识君顺着他目光看过去，落地处是一把寻常原来剪蜡油的剪子，下意识便伸手去捂住头发，防贼似的看着他，沉痛训诫道：“女人的头发可是宝贝，怎么说也留了二十多年了，怎么能说剪就剪？你这道士也真奇怪，不渡我去你观中做个贫尼，竟把我往你对头那里去推，没听过肥水不流外人田吗？”
“你心不诚，还是不必来祸害三清山的道规了，那三千戒律，怕是你一条都受不得。”初七倒是不甚在意她这番话，自顾自道，“你先喝了这碗药汤，过会上了那马车我有要事要问询你。”
沈识君闻言不过是将信将疑，却也不信这小小一碗药有这么大作用，随意灌下腹中后，只觉肚中一阵温热，跟捂着一个小暖炉似的热乎乎的，倒是颇为舒适。
她心下称奇，却道：“有什么话这里说便好。”
初七道：“隔墙有耳，不宜在此多说，过会上了去淮安的马车，我再一一和你叙说。”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敛华其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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