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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博弈其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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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隋之终究还是没有把那人名字说出口,事关皇家秘辛,自然不能轻易同外人告知。
但即使他不言说,沈识君也猜到他未尽之言,不阴不阳地笑出声来,细挑着眼来打量着他,眼底温度并不是很热切。
她眼见着魏隋之搀起柳二,神色莫辨,也瞧不出开心与否,只漫不经心掐断衣袖上一截外露的死,淡淡瞥去一眼,便开了口。
“魏大人可得为自己这番话负责任,你身为魏氏子弟,他再怎么说也是你们魏氏一脉,倘若你真毫无顾忌说出口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还真当说你声薄情寡意?”
她眼梢儿尖尖,而纵里狭长,双眼瞧着像是两刃微弯细长的刃,她却是弯着眼,盈盈笑着,却有一种狠极的戾气在里头,颇具些伤人意味。
倒是一副凉薄伤人的浪荡子面相。
魏隋之心下细细念了一番,却觉好笑,旋即便道。
“沈郡王说在下薄情,可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了你奄奄一息地倒在面前,而此时此刻你却心心念念为另一人辩护。”
他一如既往温和地笑着,伸手便要去抚她一缕耳鬓垂下黑发,置于唇下轻吻,无不是柔情做派:“说到底,你我二人不过是一路货色罢了,又何必比一个谁更薄情?”
“呐,换句话来说,你字字句句阐述着情衷,只道是博爱难以分割,被迫将心匀成好几瓣分与外人去,你对那些人句句道着卿卿,可你的吻是假的,笑是假的,连心都是冷透了,血液都不曾为旁人跳动过。”
“我的郡王,你是何其幸运,又是何其可悲?你从不缺旁人的爱意,口口声声希望旁人来爱你,却又跟所有真正示爱人都划清界限,不让他们靠近你半分……你的爱情,假得很,又烂到泥里去,归根到底不过是一句薄幸罢了。”
这话着实是不太好听,根本就是点名道姓来骂她,沈识君冷眼瞧着魏隋之搀扶着柳二,满脸担忧一副好人做派,突然冷笑出声:“彼此彼此,魏大人与我不过一丘之貉,本来就是臭味相投的一路货色,难不成您还真要确切来分个远臭近香?”
“魏大人,沈某是真的很好奇,你处心积虑蛰伏朝堂这么多年,究竟是魏系一脉,还是陛下一脉,亦或者……”
“嘘,沈郡王,言多必失的道理你应该比谁都明白。”
魏隋之看着她,探出一指抵唇,从容地在那处微笑,笑容绮艳像是只老谋深算的狐狸,只在那里微眯着眼:“倘若你愿意折在我魏某身下,同我续一番前缘,那在下便是你的人了。”
“青天白日做什么美梦。”
沈识君只觉可笑,轻嗤一声,不以为意地瞥过一眼:“厚颜无耻,也不撒抛尿照照自己什么德行。”
***
瞧着沈识君年年入一次太医院的次数,太医令早就对她折腾自己这桩事见怪不怪了。
他端坐书案前,掀开眼看过去,刚想拿罐子药去打发打发,却瞧见随后的魏隋之拖过来一个血淋淋的人,顿时吓得立起身来,暗自忖度是不是卷入了什么皇家秘辛。
虽说心下如此腹诽,本着医者仁心太医令依旧一贯上前去,瞧见那满身是血的人便是心下一寒,刚要掀开衣服去瞧上一眼,却望见肌肤与肉黏在一起血肉模糊,若是要强行拉开怕是要将皮肉硬生生撕下一段。
“怎么样?”沈识君望着浑身是血的柳二,略微皱眉,“能医好吗?”
“如今皮肉于衣服相连,得将外衣脱下才好诊断上药,将我剪子拿来。”
太医令答罢接过她手上剪子,给柳二灌下一碗镇痛药物后,这才一点一点用剪子小心翼翼地剪开皮肉与衣服交接处,剜肉之痛,光是想着便觉骨寒,更何况是亲生体会。
纵使服用了镇痛药物,柳二苍白的面色上还是浮现出了冷汗,像是痛极了的模样,将醒未醒,二人在那处瞧着只觉触目惊心,更是摸了一把汗。
沈识君唯恐他咬伤舌头,将自己随身带的软帕塞到柳二口中,却早被鲜血濡湿,想来是剧痛之下咬伤了口内。
他因剧痛而悠悠转醒,深深皱起眉来,咬着口中帕子一言不吭地看着太医令剪开伤处,每一刀都让他面色愈发苍白几分,直至后头衣物彻底剪开,额上早已湿汗淋漓。
那件囚衣脱下时伤势已露全貌,腰间烙铁烙下的印记早已发了炎症,在向下滚着脓血,无数鞭痕交织在他消瘦的身上,有些地方隐约见骨,光是看着便让人觉得一阵恐惧。
那烙的是“魏”字。
魏隋之面色大变,连一贯面色上的从容也瞬间消逝,显然是对幕后人将自己魏氏牵扯进来感到恨之入骨。
他咬牙切齿一番后,却转而笑了,扯着沈识君衣袖真情实意道:“卿卿信我,莫要被小人挑拨了你我之间的关系,魏某虽然不择手段,但也不至于下作到对你的伴读下手。”
“我自然清楚你们魏家不可能蠢到把私印的烙铁烙在旁人腰上。”沈识君瞧着那烙印,神情颇有些奇怪,深深压下眉来。
“只不过背后人想借我之手弹压魏氏罢了,他的确很有把握我会这么干,皇后所为不消半日已经传递整个朝野,柳二之事不可能有人不知道……不要我出手,待到陛下醒来便会亲自动这手。”
“卿卿果真如魏某想象一般聪慧。”
魏隋之低笑一声,刚想学着太子模样懒懒伏在她肩上,却被她冷冷一眼避如蛇蝎似的躲了开来。
他心下只觉好笑,理着衣袖起身,不徐不慢道:“不管幕后之人是谁,害我兰陵魏氏其心可诛,待魏某查清,定还柳二公子一个公道。”
“还望魏大人说到做到。”
沈识君笑了笑,不置与否,亲眼见着太医令手法粗暴地给柳二上药,又是一阵掩面拧眉。
瞧见小美人面色苍白,额前冷汗阵阵,她又有些于心不忍,自然明白这人在众人面前定然要扛着痛不肯吭声,私底下指不定有多难过。
“还请诸位到外面等候,这事是我连累了他,上药这桩事还是由我亲自操办吧。”
太医令挤眉弄眼一番,一面笑道“不打扰你们二人甜蜜”,一面心里暗自琢磨着柳二是不是她新的小情儿,顺手将药留了下来,拽着好脾气的魏隋之神经兮兮地往外逃去。
沈识君只觉好笑地看着太医令的身影,拿过软膏便在之上匀了点,就要擦在柳二腰间那块烙印上。
腰间软肉本就敏感,纵使她手法轻柔,比较重伤未愈,触及到烙印时柳二还是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眼睫兀自颤栗了一番。
她微微顿了顿,将柳二口中软帕取出,正容道:“是我下手太重了吗?”
柳二摇头,弯了弯眼,便换句假话来说:“无事,只是有些痒罢了,您不必在意我。”
“此事是我考虑不周,竟害你如此。”沈识君观他腰间烙印,心思莫辨,垂眼沉声道,“倘若我那时……”
“沈爷不必自责,一切皆是我自愿上。您身患心疾,旧伤未愈,那时又是气急攻心晕了过去,倘若受了那些个鞭刑定然熬不过去。”柳二平视着她,神情间一派平和,像是反倒在安抚她一般,“说到底还是我护法无能,只能眼见着您被皇后的人带走,倘若北域未被……您也不至于受这奇耻大辱。”
“……那时之事不必再谈了……”
沈识君欲言又止,想起那桩子事,心下又莫名烦躁起来,起身背手踱步许久,只觉脑海中嗡嗡得一阵钝痛,喉中要咳血似的猩甜。
她眼前一道道眩晕的发黑,又念起大殿内一道道猩红脚印,恶臭而腥膻的体味,还有那逐渐消逝的温度,白花花的男人躯体。
她喉咙便是一阵发紧,想起那时候未曾喊出嗓音的求饶,又是一股子想要作呕的难受。
她知道刀子捅到别人胸口是什么样的感觉。
鲜血会汩汩地往外流淌,像是喷溅出来的鲜血,即使用衣物去堵也无法堵住。
被杀的那人会瞪大了眼睛,眼珠像是要随时掉出眼眶一样,却是在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因为被掐住脖颈窒息而面色青紫,像是一具油头粉面肥硕待宰的猪。
沈识君也曾试图亲手料理一头猪。
褪掉猪身上的体毛,拿刀子剁掉肥嫩的猪肉,脂肪是白花花的。
成块的脂肪熬成油,炸成金黄的油渣,瘦里带肥的肉剁成饺子馅。
她面无表情地剁肉,剁的时候偶尔手下猪身痉挛一下,她一如既往剁着肉,剁下的肉堆得太满,而被失手推到了地上,只是一脚踢到角落以免踩了滑脚。
很快就剁到了猪骨,刀很沉很钝,让她都拿着有些吃力,剁下去发出“咔擦”的碎裂声,那是筒骨,适合拿来炖汤,里面的骨髓最为好吃,放入山药熬成一锅高汤,炖成乳白色便可以出锅了。
沈识君是一个负责人的好厨师,照顾到了所有人的口味。
就这样入了一个又一个人的口,谁也不会发现自己杀了一头猪。
她想至如此犹如受了惊一样下意识后退几步,眼睫倏忽颤栗着,面上少见得显露出几分迟疑的仓皇来,直到柳二唤了她好几声才回过神来,沉下心来故作冷静道。
“你知道我不喜欢听这些事。”
“抱歉……”柳二担忧地看着她,“我不该同你提及这些事的,又惹你不开心了。”
“无事,你不说我都快将那件事给望了。”沈识君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便换了话题,“你被人施加私刑可有看见来人生的什么模样。”
柳二微微顿了顿,明白她不想再谈及过去之事,可说到来人却又欲言又止,苍白着一张脸,犹豫许久才道:“还请沈爷恕我直言不讳。”
“我望见那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