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二十七 ...
-
沈知原本好好地盘腿坐在灵亦山金顶上,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意识渐渐恍惚起来。
她好像看见了另外一个女修的身影,正从云雾缭绕中现身,向她走来。
对方眉目秾丽,唇角噙笑,动作神态,竟然和沈知像了个七七八八,那份相似冲淡了她和沈知之间容貌的差异,让沈知恍然间觉得自己正在临水自照。
她朝沈知走来,身形轻盈,翩然落在沈知面前,和沈知一样,也盘腿坐下,和她两面相对。
沈知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少顷,不知名的女修倏然一笑,笑意温软,声音也轻轻软软的。
“真像啊,”她和沈知道,“以前就总有人说我这副没脾气的样子吓不着人,叫我改一改,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改不了呀。”
沈知茫然歪了歪头。
“困吗?”那女修又岔开了话题,问道。
她这么一问,沈知不知为何便有了些倦意,揉了揉眼,意识越发恍惚起来。
沈知轻轻“嗯”了一声。
女修伸出纤细白皙的手,将她揽进自己怀里,拍拍她的脑袋,低声道:
“那就睡吧。”
沈知昏昏沉沉,心里却还记挂着封音的事,不敢完全放下心来入睡。
这时,那女修好像又能听见她的心声一样,轻轻拍着沈知背,摇晃两下,轻声哄道:
“没事,有我在,你不会有危险的……睡吧……”
她低声哼起不知名的小曲来,哄人入睡的姿态娴熟无比。
沈知在女修空灵的歌声和舒适的怀抱中,竟然真的就这么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
练云霁来到灵亦山金顶的时候,便见到沈知正静静地盘腿坐在不远处。
他心中觉得有些怪异之处,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这时候,沈知忽然回过头,望了他一眼,对他笑了一笑。
练云霁几乎是第一时刻就开始怀疑面前的人是谁。
明明样貌和气息都是沈知,身上的妖骨也属于他,可是她看上去又不是沈知,反倒像极了千年前的另一个人。
一个练云霁克制着自己不要再想起,却又忍不住无时无刻不去想起的人。
天底下所有人都以为他修的是无情道或者剑道;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修的是有情道。
他的道心来自于沈练。浩荡尘世,一切对他来说都虚无缥缈,只有沈练是鲜活存在的。
他活着就是为了沈练。
然而沈练不知道,他也不敢让她知道。
一切都只是他一个人执拗了千余年的单相思。
……
练云霁站在原地,久久未动。沈练倒是率先从地上站了起来,顶着沈知的样貌,走到练云霁身边。
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看着他,神态动作和沈知差不了多少,但练云霁知道她不是沈知。她眉目比沈知要冷,要绝情,更添几分杀伐之气。
他怕极了她的无情,这就意味着她一辈子也不会爱他;可他更怕她不够绝情,毕竟上一世她就是一念之差,心中还存着一丝情念,因此陨落。
沈练看了看他,很快又冷淡将视线收回来,转而看向天际,眼下时辰不早,天色渐渐暗了,云间依稀可以看见半个月亮的轮廓,没过多久,大概星星也要出来了。
沈练无所不通,连观象占卜都兴之所致,学过两手。练云霁记得,以往这样的时辰,沈练便会兴致勃勃寻个开阔的地方坐下,仰头望天,准备等太阳彻底下山,便认真观察不同星宿运转的轨迹。
她沉迷于此。
她沉迷于这世间所有的奇妙奥秘,乐此不疲。
“修士和凡人不一样,”沈练仰望着逐渐黯淡的天际,忽然开了口,道,“修士强夺天地气运,违逆天命,天道不容,便不许修行之人踏入幽冥,轮回转世;只有凡人可以。”
所以无论一个修士再强大再厉害,他只要一朝不慎,意外陨落,死后就会直接魂飞魄散,彻底化成一抔黄土,一缕微风,什么都留不下来。
踏上修行之道的人,除了往前进,与天争命,就没有第二种选择。
沈练本以为自己也会魂飞魄散,可没想到有人强行施了术法,存住她马上就要散灭的魂魄,将她挽留在这人世间。
“你把你的妖骨换到我身上,”沈练语气平静又冷淡,好像这件事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所谓,她只是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又将自己开膛破腹,将我还有一丝余温的心放入你身体里,用这样的方式意图骗过天道,为我补续一线生机。”
她顿了顿。
灵亦山金顶一时静得可怕,悄怆幽邃,练云霁仍然低着头,不言不语,像一尊无知无觉的冰雕。
“……值得吗?”沈练这才缓缓问道。
练云霁眼睫微颤,向来如同冰雪一样的面容,竟也露出几分恍惚来。
他抬眼,也看了看沈练,却不敢接触她明亮清越的目光,像是被灼伤一样又飞快掠过她的脸,低下头去,盯着地面,轻声回答着不像答案的答案:
“……仙尊回来了便好。”
其实不大好。
他有时候真希望沈练一辈子都不要想起从前的事情来。他还能自欺欺人,勉强将自己当成沈知最亲近的师父,理直气壮地去照顾、关切她,夜深人静,他还敢远远在她窗外伫立着,看她一眼。
可如果回来的人是沈练,他便连看她一眼的勇气也没有。
他实在将自己看得太轻,又将沈练看得太重。
然而“沈练”不知道。
她只是一缕没有完全重新回归到“沈知”身上的残魂,还遗留着沈练的记忆,心中怀着最后一份未了的遗愿,飘荡在这世间。
她看见“沈知”,便知道自己身上被动了什么手脚,是怎么活过来的,但她不知道练云霁为什么要救她,更对他的心思一无所知。
她听到练云霁的答话,没说什么,只是又上前一步,神色坦然,虚虚将手覆在他胸膛前,感受着指尖下冰凉的体温和一点点跃动的心脏。
——那是属于她的心。
“我想起来了,”沈练这时才像记起他是谁,微微翘了翘唇角,仰起脸来,看向练云霁,“你是练家的那个孩子。”
怪不得,她还琢磨着,区区一个妖,就算修为再高,也不可能能受得住她的心脏。她毕竟有修为在身,是当时仙门最厉害的一个。
他既然是妖,就算并没有恶念,但人和妖到底不同,妖者修道,总是剑走偏锋,灵气混杂着灰黑的妖力……他怎么会受得了残留在她身体里纯净浓厚的灵力?
原来他是当年那个练家的孩子。那她就知道他为什么偏偏就能受得住她的灵力,把她救下来了。
他有一半妖的血统,妖血强悍,妖力自小开始就总是在他身体强横肆虐,干扰他运转灵力,还害他总是露出兽类的特征。
沈练见他深受其苦,一时生了善念,便亲自用灵力一处一处地替他涤荡骨髓中的污秽杂物,洗净灵脉,疏导妖力。
他全身上下的骨头经脉都受过沈练灵力的浸染,根骨资质更上一层楼,从此修习灵力畅通无阻;同时也因此和沈练的灵力相近相亲。
所以旁的人没法将沈练心脏放入体内,会被沈练的灵力所伤,他却可以。
世间因缘际会总是如此奇妙。
沈练当年只是突发善念,随手救人,没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洗髓通脉,还能给她留下一条后路,让练云霁有保存她心脏、置换他妖骨的机会,换来一线生机。
她出神地想着前世今生,而练云霁也在怔然想着:
眼前人果真是沈练。
她到现在才忽然想起他是谁。
她就是这样的人,这样的性子。
他对她来说实在不足一提。
沈练回想起了自己救人的往事,将手收回来,自觉对面前的修士有所歉疚。
他为了救她,剔骨剖心,想来不是一般的煎熬难捱。
“你为什么救我?”沈练问道,“我想不大明白。”
她想不明白的事情,便总是想要弄个明白。就像沈知想不明白封音怎么会为了封独连死都不怕,忍不住就要张口刨根问底。
练云霁还是低着眼,自从他见到沈练开始,他几乎就没抬起过眼。
“仙尊救过我,”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淡冷静些,不叫沈练察觉出异样,“我自然要报答。”
“是吗?”沈练又弯了弯唇角,“仅仅如此?”
她活得比沈知久,看人要比沈知透彻。
“仅仅如此。”练云霁淡然颔首,答。
“可我见你似乎染上了心魔。你身上用的是我的心,你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我已经故去多年,怎么会横生新的心魔?那心魔就是你的。”沈练却三言两语拆穿他,直白摊牌,“妖者生性自私冷漠,如你这样的蛇妖,更是本性难改。”
“你告诉我,”她看着软和,言语举止之间却极有威慑力,是做惯了常年杀伐果决的仙尊积累下来的气势,是沈知没有的隐约的咄咄逼人,“你的心魔是什么?”
气势太盛,询问便近乎逼问。
练云霁不想回答。他已经许久不曾这么为难。尤其面前的人是沈练,他见到她,一想到她似乎什么都知道,就越发窘迫难堪。
而偏偏这时,沈练又忽然道:“我知道了。”
她上前,踮着脚,靠在他身侧,另一只泛着温热的手探向练云霁颊边,和练云霁四目相对。
她似乎极有成算,肯定地对他道:“你的心魔是我。”
“你喜欢我,是不是?”她问。
练云霁呼吸登时一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