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塔》慕德

8、第 8 章

　　“你在看什么？”
　　一声询问让千叶这才回过神来。路易伸出一只手，将她手里的笔记本夺走，他恶作剧地把笔记本举得很高，让千叶够不着。千叶急忙去抢，意识到路易只是在逗自己玩后便放弃了。于是路易拿起笔记本看了看，只是一些中规中矩的备课笔记，一下子就丧失了热情：“什么嘛，我还以为你在看什么更有意思的东西。不过话说回来，老师你最近好像经常发呆。”
　　千叶没办法不发呆。自从上次被路易带领着去见了海西国的神鸟，千叶就被那冲击性的一幕打击得回不过神来。路易坚持神鸟并不是人类，而在千叶看来，那些都是被奴役的可怜女人。那些女人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那副模样？千叶甚至自己都要怀疑自己的判断了，为什么神鸟们的声音，要么是鸣唱，要么是□□？为什么她们有着如此诱惑的力量？
　　但是更让她感到难过的，是眼前的少年对此天真无邪的表情。她感觉自己的内心劈成了无数片，既为神鸟的处境而感到作呕，又对造成这一切的贵族感到作呕，既侥幸梁枫不在里面，又对路易不自知的天真感到心痛。或许还有恐惧，因为自己的性别而产生的恐惧。千叶不知道如果路易发现自己为女性，她会遭遇什么？梁枫又遭遇了什么？
　　“老师，你身体不舒服吗？”见千叶脸色有点不对，路易有些担忧。他又恢复了对千叶恭恭敬敬喊老师的模样。和路易相处了这么些日子，千叶知道他不是坏人，但是……千叶摇了摇头，下意识地想说没事，但话到嘴边突然一转：“你是不是也养了自己的神鸟？”
　　话一出口，千叶自己都觉得好笑。她为什么要问这个？路易可是执政官的儿子，他带自己去巢穴时轻车熟路，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神鸟？
　　果不其然，路易点点头：“养过。”
　　虽然早就猜到了路易的回答，但千叶在那一瞬间依然感到了剧烈的痛苦。
　　看见千叶的表情变化，路易困惑了一下，他盯着千叶，突然露出了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
　　“难怪什么？”千叶反倒迷惑不解，一瞬间忘了自己还在心痛。
　　“难怪老师这段时间这么不对劲，我就说嘛，”路易一拍大腿，然后站了起来，“老师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如果你想要神鸟的话，跟我说就可以了！毕竟老师这段时间一直都很认真地在教导我，等我继任之后，我就提拔你做我的政务官，到时候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神鸟了！”
　　暴击。千叶头痛欲裂，那种无法沟通的隔阂感令她窒息，但窒息中又似乎有些好笑。她被路易弄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没想到路易突然间安静了下来，弯起了眼睛露出了微笑：“老师是不是现在要开心一点了？”
　　“你是为了让我开心才这么说的吗？”
　　“并不是说说而已，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当然可以给你——但，得等我继位之后。”
　　“我只是个外乡人，路易少主未免对我过于厚爱。”千叶苦笑。
　　“厚爱吗？不，这只是等价交换。”路易说，“作为回报，你要带我去你的国家。”
　　“嗯？”这倒是千叶之前从未听过的话。只是没等她继续追问，路易突然翻身起床，开始脱衣服。
　　“路易？少主？”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千叶惊呆了，等她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是路易裸露的上身。千叶顿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你、你这是在干嘛？”
　　“我早就命令过卢奇了，让他给我搞一件猎鹰的衣服，只要一路上没有碰到麻烦，我就可以带你去一个地方。”路易补充道，他看见千叶简直胃痛的模样又补了一句安慰，“我是少主，万一被别人认出来了，我就说你是格斗大会上保护我的人，被我收作了私人护卫——卢奇也是这样进白塔的，而且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但他毫无疑问误解了千叶胃痛的表情。千叶预感大事不妙。
　　“跟我走吧。”
　　这句话让她想起了莫雷。莫雷之前也是这样，带着她进了白塔城，而路易也是如此，带着她进了白塔。白塔里有很多神秘的地方，千叶只是一开始进来的时候被卢奇带着，叮嘱了一番出现紧急状况后的应对守则，大部分时间她都待在自己的房间，或者在和路易会面的隔间里。没有许可，她不外出，可是现在……
　　千叶一边谨慎地跟着路易，一边在脑海里记住复杂的路线。与上次路易带她去看神鸟不同，这次的路线七拐八拐，似乎是白塔猎鹰都不知道的路线。推开灰尘堆积的房门，走进看上去像是电路室的房间，里面居然有老旧的楼梯，往上再推开一扇生锈的铁门，没等千叶反应过来，咸湿的空气一下子扑面而来。映入她眼帘的是一方开阔的平台，不远处就是大海。正是黄昏时分，夕阳的天光染红了天空，那浓烈如血一般的颜色刺痛了千叶的双眼。
　　“很小的时候我会溜到这里来看日出。”路易微微地笑了，他有些怀念地眯起了眼睛，“那个时候我总是逃避训练，因为体训很累，每天早上被人从床上拎起来的感觉真的非常痛苦。所以有一天晚上我决定我不要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我要躲到一个没有人发现的地方，让所有人都找不到我。于是那天晚上我就在塔里乱走，然后我发现了这里。这里晚上很冷，我吹了一晚上的风，第二天就高烧不起。”
　　“可是哪怕我烧得迷迷糊糊的，我也依然记得，海平面上露出光芒的那一刹那。”
　　“从此我就爱上了大海，也经常来这里看着水平线。你是来自那边吗？千叶？你是不是来自太阳升起的地方？”路易回过头来，他的头发被海风吹得遮住了脸庞，他用手拨开头发看千叶，单纯而快乐，“我想去太阳升起的地方看一看，千叶，你能带我去吗？”
　　日出。梁枫更喜欢的是日落，她经常一个人去人迹罕至的沙滩，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太阳慢慢地沉入地平线以下。她直到天黑了才会回家，千叶早就习惯了她的举动，第一次发现梁枫的习惯还是因为千叶做好的饭菜都要凉了，这才去海边找她。可是看着梁枫的神情，千叶就再也没有打扰过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所爱，但千叶没有，千叶只爱梁枫，如果梁枫爱海的话，那她也会爱这片海吧。
　　“过去，有个人对我说，她想去太阳落下的地方。”
　　路易的笑容消失了。千叶迎着海风，盯着缓缓下沉的夕阳。她在流泪。
　　“她对我说，她想离开我们的家，越过这片海，去一个叫海西国的地方。我始终不明白，我问她，是我们这里不够好吗。她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路易沉默了下来。良久他问道：“是你说的……姐姐吗？你告诉过我，这个词是……”
　　“你们口中的神鸟，就是我的国家所说的女性。她比我年长，所以我喊她姐姐。”千叶的头发被海风吹得有些凌乱，路易伸手，拨开了被风吹到千叶眼前的发丝。
　　“你们的神鸟，是和我们一样的，正常的，人。”千叶很慢很慢地说道。
　　她想起了那天路易带她去看的鸟巢，巨大的圆形的拱厅，一层又一层，每一层都排列着许多小房间。中间是一根钢筋水泥树，延伸的枝蔓将这些房间联系起来，看上去真如树上的鸟巢一般。千叶看着那些穿着浓艳的神鸟，有很多衣不蔽体，但她们看上去却很快乐。轻浮的，肤浅的，头脑空空的，丝毫不知道自己所处的命运的快乐。
　　千叶因此知道她们不会说话，甚至没有相应的智力，只是空有一张漂亮的空壳。
　　“她们和我们一样。”千叶说道。
　　“她们和我们一样。”路易重复道，像是回声。
　　“路易，”千叶大胆地直呼了路易的名字，她心底里不断徘徊的问题，终于呼之欲出，“你一定知道的，我姐姐现在在哪里？”
　　路易垂下了眼睛，很久之后才说话。
　　“很抱歉，”他最后开口，“她在我的父亲那里。那是我唯一不能进去的地方。”
　　千叶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但与此同时，这个答案也彻底击碎了她的心。姐姐，你果然在这个国家最深的心脏里吗？姐姐？我要怎样才能带你回家？
　　看着千叶的脸庞，路易显得有些慌乱：“你怎么了？”
　　“没事。”千叶平静地拂去脸上的泪水，“只是悲伤。”
　　路易沉默了一瞬：“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吗？”
　　“借一下你的肩膀就好。”
　　于是那一天，路易的肩膀上第一次落下了别人的眼泪。他们并肩坐在白塔某处废弃的天台上，看着夕阳一点一点地下沉。从来没有人教过路易该如何去安慰别人，所以路易并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能做什么，但是在夜晚来临之前，海风越来越凉的时候，路易慢慢地、慢慢地抱住了千叶。
　　白塔的另一处天台上，卢奇正站在某人身后。他看着远方紧紧相拥的两人，脸上的神情平静无波。
　　“梁枫啊梁枫，”在卢奇面前，从轮椅上传来了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像是冷笑，像是嘲讽，“你妹妹这么软弱，你再强硬又有什么用？”
　　“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做？”卢奇毕恭毕敬地问道。
　　“让孩子们好好享受现在吧，反正时间也不多了。”轮椅上的人转了过来，他的手中正握着千叶遗失的吊坠，吊坠打开，上面梁枫的笑容，在夕阳的最后一丝天光中，凝聚着深深的，浓重的悲哀。